2002年7月13日,那一天像一條黃金分割線將桑曉菊的前半生清晰地劃開。后來,只要桑曉菊一開始回想人生,首先襲來的肯定是那個下午。
微風吹在臉上,天氣意外的涼爽。有那么一刻,桑曉菊覺得秋天已經來了。她背著一個牛仔藍的大包,里面是從家里搬過來的這一年上學要用的書,沉甸甸的,壓得她瘦小的身體好像隨時可以收縮起來。右手拉著一個泥巴色的行李箱,褶皺里的凹槽處積滿了灰塵,邊緣處脫了皮,大概是多次使用的緣故—這是父親留在家里的,曾隨他跑遍大小城市去務工。
空氣里有一絲適合告別的秋意。不過,要離開的不是桑曉菊,而是對面的曾琴和桑曉竹,他們分別是桑曉菊的母親和弟弟。他們倒是一身輕松,曾琴一手拉著四歲的桑曉竹,一手提了一個小包。桑曉菊嗅得出曾琴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渴望,一種希望趕快離開的興奮氣息。
“你要聽舅舅他們的話,表現勤快點兒,多幫忙做事。”曾琴說,“我會給你打電話。”
桑曉菊不知道母親八年前是不是也這么興奮,那時自己才六歲,被留在大伯家。大伯好像帶著她和堂姐上山挖菜去了,這看起來像是故意安排的,她沒有親眼看到母親離開。但是此刻,她也只是低頭“哦”了一聲來回應離心似箭的母親。一旁的舅媽不合時宜地對曾琴說:“你放心,娃兒我給你帶著,少不了一塊肉。”然后轉過頭對著桑曉菊說,“好了,快跟你媽保證你會聽話,等會兒她們趕不上車了。”
桑曉菊的心里還置著氣。就在昨晚,她生命里的第一次例假來了。雖然知道女孩的生命里總會有這么一件事,但是當它真正到來時,還是有點兒措手不及。內褲上黑中帶紅的一塊顏色,又不完全是血,甚至有點兒硬。她跑去告訴曾琴,渴望得到幫助和安慰。曾琴卻馬上撇著嘴角,撇得不能再撇,皺著眉,一臉嫌棄。曾琴說:“倒霉死了,臟死了,你自己拿衛生紙先處理一下。”桑曉菊像個犯了極大罪惡后深深懺悔的人,背負著羞恥,一時不知道該做什么,愣在那里。曾琴進去堂屋,出來的時候嘴里罵罵咧咧的,手里拿著一片衛生巾扔給桑曉菊。
“拿去,趕緊處理干凈。”曾琴嘴里不停地罵道,“倒霉死了,臟死了!”桑曉菊好像看到了母親在和奶奶或村里的婦女吵架時爆發出來的那種憤怒和嫌棄。
“倒霉死了,臟死了!”這是桑曉菊來例假第一天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從那天起,在她的整個生命歲月里,都覺得一月一次的生命經歷是臟的,是極其倒霉的一件事。
為了生二孩,曾琴已經在家逗留了五年的時光。丈夫桑川在她生產后趕回家,據說為了接報喜生兒子的電話,桑川心急得摔了一跤,摔破了膝蓋。當確認生了一個兒子時,桑川在電話那端大哭了一場。然后,桑川趕緊定了時間最近的火車票趕回老家,那是一趟最貴的火車。桑川在家足足待了半年才戀戀不舍地趕回了務工的城市。在曾琴心里,這比生桑曉菊強很多,那時他連月子期都不在家。留下剛生產的她獨自面對一貧如洗的家和婆婆的刁難,以及產后波動的情緒。曾琴不知道生完桑曉菊后的暴躁、哭泣、壓抑、忽喜忽悲,就是產后抑郁。但是,天生的要強和匱乏的物質條件足以打敗一切抑郁,所有的情緒在她為缺衣少食和想辦法對抗公婆的日子中被一點點分解。情緒爆發的一個個暗夜像不為人知的過去,無法啟齒。然而,壞情緒并不是被她獨自消化的,被她忽視的,還有她不經意間或習以為常吼叫的襁褓里的桑曉菊。這種習以為常的吼叫和謾罵延續到了以后她和女兒的每一次見面里。這個小人兒就像著名實驗里天天被罵而枯萎的花,消極、悲觀早已深種,為多年以后的人生埋下禍根。但是,曾琴直到多年后悲劇發生,甚至至死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師傅腳踩一下油門,摩托車發出一陣轟鳴,灰煙彌漫在空氣里,摩托車帶走了桑曉菊的夏天和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