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個時代不乏想做好父親的男人,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難題,就是不知道什么樣的父親才是好父親。好母親有千千萬萬的典型,好父親卻沒有幾個原型。人都是母親孕育的,看到母親的辛勞與困境,自然會生出理解、同情和尊敬。有人接過母親的擔子,有人把心中的母親寫成文學中的不朽形象。
男性如果想當好父親,會發現沒有多少可以照做的榜樣。從古典文學到現代作品中,有形形色色的聰明男人和好丈夫,但父親的形象既單薄又單一,仿佛客廳里一幅有年頭的肖像。
《紅樓夢》里的賈政比自己的兄弟賈赦、賈敬都行事方正,符合儒教規范,對兒子的管束也嚴格得多,但他遠談不上是個好父親。寶玉怕他怕得要命,連寫字念書也一起怕了。賈政不會做父親,因為他的父親也不會做父親。賈府中的父親們只有不像u7CdFQ6UmuYfE1tacGjwKzjhoK4uj7VpCmbuQGC4tpI=樣的,沒有慈祥的,連下人都看在眼里。賴嬤嬤說:“當日老爺小時挨你爺爺的打,誰沒看見的。老爺小時,何曾像你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
或許只有汪曾祺用筆記錄過理想的父親:隨和,愛玩,會玩,喜歡孩子,春天在麥田里帶著一群孩子放風箏,風箏都是自己糊的。“多年父子成兄弟”,這個說法表明不擺威權架子,喜歡孩子、愛跟孩子一起玩的父親還是存在的,只是在文字中留存的記錄不多。或許寫作的人更喜歡寫能給旁人帶來強烈感受的典型形象,隨和的人就像空氣和水,他們的形象不容易被寫成文字??墒菍ν傻男撵`來說,健康的空氣和水比什么都重要。
1919年,魯迅在《新青年》上發表了《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他提出:“覺醒的父母,完全應該是義務的,利他的,犧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國尤不易做。中國覺醒的人,為想隨順長者解放幼者,便須一面清結舊賬,一面開辟新路?!薄白约罕持蛞u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具體到生活中,大先生因為從未有父親的榜樣,也只好一點點學著做:給孩子洗澡,喂食,陪玩,帶著看電影,也經常因周海嬰的淘氣感到煩躁。海嬰胖了,瘦了,出牙了,長高了,上學了,會寫字了,都被魯迅寫在文章與書信中。魯迅的文字里,記錄著一個普通父親的瑣碎的日常生活。他作為“雙親”中的一半,做的是每一個合格的父親該做的事,在那個年代卻顯得十分前衛。然而小孩子還不明白其中蘊含的重要意義,也不太領情。魯迅在《從孩子的照相說起》中寫道:“他有時對于我很不滿,有一回,當面對我說‘我做起爸爸來,還要好……’,甚而至于頗近于‘反動’,曾經給我一個嚴厲的批評,‘這種爸爸,什么爸爸’。”周海嬰在20世紀30年代就有了許多專屬于自己的玩具,父親還帶他一同去看電影。他長大后應該就會領悟到,自己的父親與長時間缺席,在場時嚴肅,甚至畢生暴戾不講理的父親區別有多大。
一百多年過去了,全世界都趨向小家庭化。越來越多的父親像魯迅當年一樣,承擔起了育兒的重擔,瑣碎地記錄著孩子成長的細節,也給自己在家庭中設立了具體的位置和責任。魯迅在寫自己孩子時,寫得很平實,沒有動用他寫民族魂的如椽巨筆。孩子是具體而鮮活的人的雛形,無論是大先生還是平常人,在孩子面前都是一樣的。理想的父親應該像母親一樣,照料孩子的衣食飽暖,應對孩子一天天增長的好奇和隨之而來的淘氣,也會像母親一樣擔心和苦悶,當然也有無可代替的快樂。過去的文學經典中沒有十分理想的父親原型,現在這個原型正在慢慢生成。
(十 全摘自微信公眾號“三聯少年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