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清楚,有些遺憾就像嵌入雪白陶瓷盤子里的一個細小污點,怎么都擦不掉。不仔細去瞧,倒也無關緊要,畢竟并不影響使用;倘若端詳一番,難免有些異樣感涌出,讓人不覺舒服,感嘆良久,甚覺遺憾。
當然,遺憾的事情數不勝數,隨著時間的向前,我也在一邊回憶一邊遺忘,奇怪的是有些事情總也揮之不去,時間長了,我管這種情愫叫作“執念”。
記得那時,我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一個周末的下午,我突然心血來潮,和爸爸要了錢,自己騎著自行車,行了十幾里路的樣子,從村子里去了我們縣城的新華書店—我們這個小地方唯一一處書籍最全的地方。就是在這里,我一下子就發現了擺放著的普希金的著作《葉甫蓋尼·奧涅金》,只有兩本放在書架的最上層,我使勁抬頭向上望去,它的書脊看起來有點兒厚,有一厘米寬的樣子。我很詫異,哥哥之前送我的漫畫版本并沒有這么厚。好奇心驅使我踮起腳,把它從高處取下來。拿下來的那一刻就是淪陷,我完全被封面設計驚艷了:雅致的銀灰色,不帶一點兒圖畫和線條,只有燙金色醒目的書名,下面是國籍和作者,再下面是翻譯者的姓名,靠近封面的下緣就是出版社的名稱。那時我并不懂出版社也是分級的,現在想來已經記不清是哪家出版社出版的作品了,我只關注了翻譯者的姓名—王智量。這真是我夢寐以求的一本詩歌小說啊。自從看完哥哥送我的改編版的漫畫后,我就總想有一天要好好讀讀它的名家名譯。
這樣的一本書,拿在手里是有些分量的,我小心翼翼地翻開,至今想來仍能背誦出它的開篇:“我的伯父他規矩真大,已經病入膏肓,奄奄一息,還非要人家處處都尊敬他,真是沒有比這更好的主意……”
緊接著,我又翻到結局:“不如把滿杯的美酒飲干,不等到把人生的故事通讀,便能突然離開它,毫不動心,恰似我離開我的奧涅金。”
我當即決定,這就是我今天鬼使神差非要騎車十幾里的目的,可那個定價卻讓我面紅耳赤,赫然印著:39元。這是我不曾預料的價格。對于一個農村家庭出身的學生,這個數額在20世紀90年代委實不是一筆小數目。
那時新華書店的書籍全是原價售賣,并沒有折扣一說,只是結算完后,售貨員會在書的最后面蓋上一個帶有“購書紀念”字樣的,形狀類似翻開過的書本形狀的小紅章,證明這是正版書籍。我開始糾結,我確實對這本書喜歡得很,卻也沒能抵擋住我在心中另外的盤算:如果我買了這本書,口袋里的錢就所剩無幾了,就不能去買我喜歡的零食和發卡了……思索良久,最后我的決定是我要去買一本其他相對便宜的書,這樣回到家對爸爸也算有個交代,買書的錢確實也是買書了,按照爸爸的性格,剩下的錢是不會再要了,等找機會我再要一些零花錢,攢一段時間,到時再來買也未嘗不可。關鍵時刻我總是為我的“聰明”感到自豪。
可惜我的盤算并沒有如愿,幾個月之后,我再次來新華書店,書卻不見了。我在書店的經典文學類書架前轉來轉去,眼睛從上到下來回掃射,最后問了售書員,確定了:書是賣空了,而且暫時沒有進貨的打算。當即就有一種眩暈感向我襲來,接著是說不出的空落,有人會為自己的歡喜不計較價格,也有人為自己的猶豫不決付出代價。
一個痛楚的教訓,讓我寢食難安了很長時間。很多年以后,我也買到了一本王智量譯版的《葉甫蓋尼·奧涅金》,同樣的譯者,內容定然沒有多大變化。只是現在的它是淡藍色的封面,印著黑色的書名、作者、譯者和出版社,還印有一個黑色線條勾勒出的女人背影,內容是間或配了插圖,之前的那本是沒有插圖的,可這插圖并沒有讓我歡喜起來。
我反復讀了好多遍,可無論怎樣喜歡,就是看不上這個淡藍色的封面,總有種好書沒有配上好心情的感覺。其實,我深知這種心情就是當年的小小遺憾,與其他的并無任何關系。
后來,至少是在買書這件事上,只要是我相中的,便不會再有任何猶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