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疑古是對傳統的懷疑,落實于治學,往往以“疑經”“辨古史”的方式表現出來,其悠遠的源頭可以追溯至兩千多年以前的先秦時代。孟子云:“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保ā睹献印けM心下》)本文對《禹貢》成書的探究想法受唐代史學理論家劉知幾的《疑古》《惑經》篇的直接影響,本質上《禹貢》不算一篇嚴格的地理寫實著作,其經學價值大于史學價值?!渡袝房梢苑譃樗膫€年代:史實年代、寫作年代、整編年代、流傳年代,《禹貢》的形成過程并非出自一時一人之手,乃層累修繕,很可能最終完成于戰國,最早可追溯至商朝。
一、以“五服”天下觀為例的成書年代探索
(一)“五服”釋義
《禹貢》為篇名,《書序》曰:“禹別九州,隨山浚川,任土作貢。”每服對當時天下首領的義務不同,天下首領對每服的要求和責任也不同。其排列順序從中央到四方,自都城向外地?!队碡暋分袑懙溃骸拔灏倮锏榉倮镔x納緫,二百里納铚,三百里納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眹家酝馕灏倮锝械榉?,又稱王畿,種天子田,服天子事。其中離國都最近的一百里內的百姓捆束禾穗,直接繳納;二百里內的百姓割下禾稈,交納谷穗;三百里內的百姓去除谷穗的穎皮,繳納帶殼谷粒;四百里內的百姓交納脫殼的糙米;五百里內的百姓交納白色精米?!拔灏倮锖罘喊倮锊?,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諸侯?!钡榉酝馕灏倮锸呛罘峭醭浯蠓蚣巴踝觽兊氖骋嘏c各類侯國。其中,一百里內是王朝卿大夫及王子們的食邑,二百里內是爵位較低的擔任王朝雜務的小國領主,剩下三百里是封土授民的較大侯國?!拔灏倮锝椃喝倮镛裎慕?,二百里奮武衛?!苯椃切U夷與中夏的緩沖地帶,三百里內推行天子的文教,以文明禮貌對待外來蠻夷,外面二百里的為天子警戒?!拔灏倮镆喝倮镆?,二百里蔡。”綏服以外五百里是要服,居民雖是夷人,但距離中國較近,心慕中國文明教化,愿意學習并結盟約,所以稱為“要服”。三百里內是夷狄所居,外面二百里流放罪行較輕的犯人?!拔灏倮锘姆喝倮镄U,二百里流。”要服以外五百里是荒服,距王城最遠,其中三百里內蠻戎居住,外面二百里流放重刑犯人。
(二)“五服”中的大一統雛形
所謂“大一統”,其最早出現在《春秋公羊傳·隱公元年》:“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薄按笠唤y”,“大”是動詞,后來大家把它變成名詞。對于《公羊傳》中的“大一統”,歷來解釋不同。但比較普遍的觀點是“大”作“尊重、強調”解。至于“一統”,比較常見的解釋是“統一”,即國家統一于一個政權,不分裂。但《公羊傳》本義似乎并非如此。東漢何休在《春秋公羊解詁》中把“大一統”釋作“大一始”:“統者,始也,總系之辭。夫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于天下,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蟲,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贝送?,六經之一的《周易》云:“《彖》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贝颂帯霸焙汀笆肌被ビ?,至于“統”,鄭玄在《周易鄭康成注》曰:“統,本也?!鼻懊嬉木褪呛涡莸淖???梢姟敖y”和“始”都含有“本”的意思?!按笠唤y”強調“一”的本根性和始基性。《春秋》“五始”: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它們的共同之處都含有“一”。作為開端的“一”是一切的根本,類似于“道”或者“無極而太極”?!洞呵铩返摹按笠唤y”是體元居正、慎始保本之意。董仲舒的“《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漢書·董仲舒傳》),此處的“大一統”也是“體元居正”的意思,謂君主以一為本,常居正道以施政教。后世將其引申為國家的統一、制度的統一、思想的統一,也是從“大一統”的“元”與“本”之意引申而來。
夷夏之辨在“五服”中的體現是很清晰的,將距離都城二千里以外的地方劃為夷、蠻之地,可以看出當時的中國對夷蠻的一種自上而下的態度,中國從禮儀、服飾、文化、經濟各方面都較其他民族先進,因此會有這種自信的態度。根據“五服”記載,中國對待當時所謂蠻夷的態度還是比較友好的,只要他們不生事端,愿意“揆文教”并結盟約。
“九州”最為體現大一統的雛形,而“五服”中也有體現,只不過與“九州”相比,“五服”更鮮明的特征是夷夏之辨,但仔細研讀也可以看出其中蘊含的大一統雛形。對于“服”的解釋,荀子論五服制稱:“彼王者之制也,視形勢而制械用,稱遠邇而等貢獻,豈必齊哉。”鄭玄對“服”的定義是“服,服事天子也”(《周禮·職方氏》)。通過將地域劃為五服,對“服”字的態度,以及《禹貢》的記載,可知蠻夷居所是流放犯人的去處。當時概念上中國為天下中心,把要服荒服也劃進五服里面。結合周穆王有征犬戎之意,這種明確的夷狄之辨顯然不是大禹時代所有的,而這種自信睥睨的態度,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未來大一統的發端。
其次,從《禹貢》的成書年代來看,上升到政治文化上,作為與“九州”相對應的“五服”,具備大一統的發端條件,但同時這種天下觀太過超前。結合文獻來看,“五服”觀念的來源可能追溯到商朝的內外服,大盂鼎中就涉及商朝的內外服,銘文中的“厥匿,匍有四方”“唯殷邊侯甸與殷正百辭,率肆于酒,故喪師祀”,記敘殷朝無論從遠方諸侯到朝廷官員大多酗酒,導致殷朝滅亡,也見于《尚書·酒誥》。其中“甸”對應《禹貢》“五百里甸服”,國都以外五百里為甸服,可以看作商朝的內服,是直接統治地區?!昂睢睂队碡暋贰拔灏倮锖罘?,甸服以外五百里是侯服,是王朝卿大夫及王子們的食邑與各類侯國,可以看作商朝的外服,是附屬國和盟國。商朝的內外服制度雖然沒有西周的“五服”分類那樣細,但一種制度不是一蹴而就的,都有其歷史淵源,商朝的內外服制度就是西周“五服”制度的歷史淵源。
“五服”中的天下觀包含著王制的地緣認知,他們希望自己能力所及,使文教武衛及于四海之內的所有地區,“五服”作為一種政治理想,對后代的“九服”制度與大一統國家理想乃至成為現實提出先見構想。但在大禹時代,從地域觀念來說不可能醞釀出這樣宏大清晰、規整的天下觀,這也從文化觀念上反映了《禹貢》成書絕不是《尚書》中所說的那樣成于大禹治水之后,其中的“五服”觀念至少要在西周時期才能形成。
二、地理矛盾記載對成書年代的探究
孔穎達認為《禹貢》是夏史所作不可信,目前關于《禹貢》的成書年代有三種主流觀點,分別是西周時期、春秋時期和戰國時期,又以戰國時期的觀點影響最大。
西周觀點的代表人物有王國維、徐旭生、辛樹幟先生。王國維在《古史新證》中提到:“《虞夏書》中如《堯典》《皋陶謨》《禹貢》,文字稍平易簡潔,或系后世重編,然至少亦必為周初人所作。”其主要從文字風格上判定《禹貢》的成書年代,但文字風格后人可以模擬,因此這無法作為有力證據。徐旭生先生在《讀〈山海經〉札記》提道:“《禹貢》之為書,除梁州貢鐵稍露破綻外,如依其文字推測,則不惟春秋可有此等作品,即在西周亦無不可能處。蓋商周之際,去禹遙遙千載,故事因民眾之謳歌稱頌而漸張大,既已形成?!钡鶕执呵锖蛻饑^點的學者們來看,《禹貢》中非西周所作的破綻有很多,不止梁州貢鐵這一項,因此從地理證據來看,《禹貢》的成書年代要晚于西周。辛樹幟先生在《禹貢新解》中反復周詳論證:“《禹貢》成書時代,應在西周文、武、周公、成、康全盛時代,下至穆王為止。它是當時太史所錄,絕不是周游列國‘不到秦’的孔子,也不是戰國時‘百家爭鳴’時的學者們所著?!睆慕蚝椭艹醴址鈿v史,從政治與九州的關系,從九山九水、五服、任土作貢等方面進行的分析,多取材于《詩》《書》,且符合西周狀況。這確實是對《禹貢》的周詳分析,為后人研究《禹貢》提供了莫大的支持,但它只能說明《禹貢》成書過程中西周是濃墨重彩的一筆,不能判定這是最終的成書年代,只有《禹貢》中出現最晚的地理證據才能判斷其成書的最終年代。
支持《禹貢》成書于春秋的學者有屈萬里先生,他據《左傳·哀公九年》載吳王夫差“吳城邗,溝通江淮”,杜預注“通糧道”,而《禹貢》篇載揚州貢道“沿于江海,達于淮泗”,幾經輾轉,可見此時江、淮尚未溝通,因此判斷成書必早于吳越爭霸之時。對此觀點也有反駁意見,譚其驤先生在《西漢以前的黃河下游河道》中認為河道變遷復雜,可能存在《禹貢》中的河流與《漢志》中的河流并存的情況,又或者從宿胥口北決堤后形成了《禹貢》河,只是文獻記載匱乏,不能證明《禹貢》中的這條河流當時存在過,因此不能作為證據。
作為戰國說的代表人物,顧頡剛先生考證,《禹貢》也采用了戰國史料,先生認為春秋之前對于禹的神話只有治水而無分州,戰國之世七國拓展疆域,才將中國疆域看成天下,又進而論證五服制是在西周時代實行過的,至戰國而消亡,而九州制是由戰國時期開始醞釀的,到漢末而實現。先生在接下來又提出了五個具體論證,便不逐一列舉。史念海先生也專門探討過《禹貢》的年代,在《論〈禹貢〉的著作年代》中,并與辛樹幟先生商榷過,收在《河山集》第二集。他從五個方面推斷《禹貢》為戰國時期的著作,其成書年代不早于公元前482年,即周敬王三十八年和魯哀公十三年,乃吳晉黃池會盟之年,并從兩個方面推斷其出自魏國,這一分析為《禹貢》的成書時間及地點提出了新的見解。蔣善國先生在《尚書綜述》中從九州名稱由來與畿服制度的演變,以及戰國鐵的大量使用狀況,考證《禹貢》篇最終成于戰國?!队碡暋分刑岬搅褐莸呢曃镏杏需F,雖然戰國中期以前從未記載梁州出鐵,梁州大量產鐵在戰國末期,但這不能證明戰國中期以前梁州并不產鐵。
綜上所述,《禹貢》中有頗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很多春秋戰國初本已發生的巨變它沒有記載,但同時又記載了一些戰國時期非常后來的現象,這是非常矛盾的,因而猜測現在所看到的《禹貢》非出自一時一人之手,從目前最晚的地理證據來看,《禹貢》最終成書于戰國時期。而關于其最早成書年代,推測最早可至商朝:首先,西漢時期的今古文《尚書》中均有《禹貢》篇,證明孔子修書時《禹貢》已經存在,要早于該時期,只是從地理記載矛盾可知后續內容發生了變化,不完全是西周春秋時期的面貌。其次,著名考古學家邵望平先生從考古角度作出判斷,認為《禹貢》的藍本出現在前,其后經過加工才呈現出現在所見的面貌。對于《禹貢》的藍本出現年代,他在《九州學刊》發表過的兩篇文章中指出,從考古學角度來看,商朝的地理條件與《禹貢》“九州”劃分頗為吻合;從青銅器的出土、武丁時期的甲骨材料來看,商朝文化的發達程度不亞于西周初期,武王、成王時期有文獻傳世,商朝史官也具備了形成《禹貢》藍本的條件。從上述條件來看,《禹貢》的初始形態可以推測到商朝,而其地理與西周東周實際地理的矛盾以及自身地理記載的時間矛盾可以證明,《禹貢》最終成書于戰國,作者為不同時代的人,且是一個層累修繕的過程。
本文主要探討了“九州”的劃分背景,并以“五服”中的天下觀為例對《禹貢》的成書年代進行初步探索,最后通過地理記載中的矛盾分析成書的最晚時期為戰國,最早可推至商朝。在過程中有很多以目前的學識無法認識與分析到的地方,個人的一些論證與結論都有所欠缺,在日后將不斷閱讀相關原典,追尋學界進展,以求更好地完善目前還不成熟的想法。
回到疑古思想,按《尚書》說法,《禹貢》作于大禹時期,若古人不敢疑古或沒有疑古意識,無數有價值的研究都將湮沒于歷史潮流之中。劉知幾的《疑古》和《惑經》兩篇,歷來被認為是疑經思潮的開山之作。如果經典不容置疑,將如19世紀、20世紀的海外漢學家所言,儒學禁錮了國人的思想,阻礙了國家發展。但禁錮思想的不是儒學,儒學本身是非常偉大的文化發明,任何文化都不是絕對和永遠正確的,真理也有時代性和條件性,認識是不斷發展的,后來人會發現五經也會有錯誤,而他們敢于質疑,并尋找正確的答案,文化便在不斷發展中延續和弘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