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舍的《駱駝祥子》創作于戰火紛飛的1936年,描繪了戰亂之中北平的眾生相,許許多多的小人物構成了這一人間悲劇。祥子在追求個人事業的路途中被病態的社會摧殘與吞噬,而一眾女性更是在男權社會當中“失語”。虎妞在追求愛情的道路上由自由灑脫變得脆弱;小福子為養家糊口失去貞潔,在世人唾棄中走向死亡;夏太太在壓抑中淪為封建夫權制度的祭祀品。男性霸權統治成了她們悲慘人生的導火索。雨果的《悲慘世界》同《駱駝祥子》一樣,以冉·阿讓的經歷為線索,描繪了黑暗社會當中底層人民的窮苦生活,其中的女性形象也都難逃悲慘的命運與社會的壓迫。本文著重分析兩部作品中的女性形象,解讀兩部作品中女性形象的異同,探究造成悲劇的緣由,“從一個人的故事,讀懂一類人的命運,窺見一個時代的縮影”(鄭若麗《從小人物看老舍小說的敘事藝術—〈駱駝祥子〉名著專題復習教學設計》),并由此進一步探析兩位作者的女性觀。
一、《駱駝祥子》中的女性悲劇
(一)男性霸權的挑戰者—虎妞
虎妞同傳統小說當中的女性形象都不相同,與老舍對女性的審美標準也大相徑庭。老舍曾說“要娶,就娶個能作賢妻良母的”(老舍《婆婆話》)。因此,在老舍女性傳統觀念的影響下,虎妞這一形象注定是以悲劇結束生命。在外貌方面,虎妞人如其名,虎頭虎腦,其貌不揚;在性格方面,也不同于傳統女性的溫婉端莊,她聰明而且善于理財,把父親的人和車廠打理得井井有條,是繼承人的不二人選,在那個壓迫女性的時代,有著現代職場女性的風范。除此之外,虎妞對待愛情義無反顧,即使祥子一無所有,而自己是富甲一方的車廠女老板,也無所畏懼地放棄所有、大膽求愛,嫁給祥子。
在如今的社會看來,虎妞雷厲風行的管理才能,對祥子的覓愛追歡,都是再正常不過的。在她的身上甚至有許多優秀品質,但她在當時的社會卻遭人白眼與唾棄。在這樣的社會中,虎妞是嘗試過掙扎的,她不斷對抗自己的父親,爭奪車場的控制權,并且和祥子結婚來試圖掙脫父親帶來的枷鎖。但在與祥子結婚之后,虎妞又跳進了另一層囚籠,最終難產而死。
(二)男權壓迫下沉默的反抗者—小福子
比起虎妞,小福子是完全不同的。她美麗善良溫柔,是祥子真正喜歡的人。但原生家庭帶給她的創傷是巨大的,她在十九歲被賣給了軍官。賣了女兒之后,她的父親卻認為這是理所應當,在書中是這樣描述的:“二強子頗闊氣了一陣,把當都贖出來,還另外做了幾件新衣,全家都穿得怪齊整的。”不僅自己的親生父親將自己當作物件,文中的軍官也將女性物化,打仗打到哪兒,軍官就在哪里買女人,而后安家;等軍隊撤走了,就把姑娘拋棄了。他們高興時給幾個銅板,不高興就把女人晾在家里,女性在男權主義社會當中成為可有可無的小玩意兒。
小福子被軍官拋棄后,她的人生卻再一次陷入低谷。一是被父親逼迫,二是為了養活自己的弟弟,不得已出去“賣肉”,成了人人唾棄的“娼妓”。自己的尊嚴被人踐踏,她想過逃避、想過自殺,但為了養家糊口,為了自己的弟弟,選擇繼續忍受,堅強地在這“吃人”的社會當中活了下來。但最終她還是被賣去了窯子,帶著控訴自殺了。這是對男權壓迫的無聲反抗。
小福子和虎妞是當時社會環境下和她們有著相同境遇的千千萬萬女性的縮影,兩人在外貌、性格等方面大相徑庭,但最終的結局都是凄慘的。在家庭層面,虎妞有一個強勢的爹,掌管著人和車廠。虎妞的成長環境當中少有女性的出現,逐漸滋養了她變態的心理;而小福子的父親脾氣暴躁,酗酒成狂,將自己的女兒當作物件隨意變賣。在社會層面,虎妞擁有著不被社會認可的管理能力,父親也只把她當成維持車廠秩序的工具;而小福子在與軍官的不良關系當中選擇承受,在父親的壓迫中也選擇妥協。這都是因為在男性霸權的社會當中,受壓迫的她逆來順受、軟弱妥協,缺乏獨立,沒有反抗意識。
二、《悲慘世界》中的女性形象分析
(一)一生的苦難—芳汀
在小說開篇,芳汀是極為美好的。雨果不遺余力地用大量筆墨塑造芳汀,小說中有這樣的描述:“那臉蛋兒光艷照人,倩影娉婷,眼珠呈深藍色,眼皮兒如凝脂,雙足嬌小而翹起,手腕和腳腕都珠聯璧合,肌膚白皙,隱約顯現天藍色的脈絡,面頰稚嫩而鮮艷。”除了美貌,她純真且貞潔。雨果甚至說芳汀就是快樂,就是貞操。但縱觀芳汀的一生,她一開始就是可憐的棄嬰,之后是被喜新厭舊的花花公子玩弄感情的“殘花敗柳”,最后為了自己的女兒飽受摧殘。從一開始的美麗動人到最終面目可憎,芳汀一生的經歷與前后容貌的對比突出了這一女性人物的悲劇性,也印證了雨果“女人因饑餓而生活墮落”這一句話。
(二)歷經波折后見光明—珂賽特
同她的母親一樣,珂賽特也有著驚為天人的美貌,雨果將珂賽特描述為“能把整個小路盡頭都灑滿了藍色的光輝”。珂賽特出生后就被芳汀寄養在德納第先生家中,受盡折磨,被當作奴隸一般對待。幸運的是,珂賽特后來遇到了冉·阿讓,被他收養,接受了來自沒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無微不至的愛。但不論是與冉·阿讓的相處,抑或在與馬呂斯的戀情當中,都可窺見珂賽特性格當中的軟弱與妥協。在一段看似平等的戀情當中,珂賽特卻是毫無主見的,甚至可以說是對馬呂斯言聽計從,仿佛馬呂斯是她的上司,甚至冉·阿讓只是讓珂賽特在家中放一把椅子,珂賽特都戰戰兢兢,想先問過馬呂斯的意見。盡管珂賽特擁有一個美滿的結局,但她的精神依然是貧瘠的,在珂賽特的身上仍然可以看見在男性霸權的社會當中的女性的卑微。
這一對母女存在許多共同點。首先,二人都擁有國色天香的容貌,這是貧窮也無法掩蓋的。其次,二人都飽經風霜。芳汀在成為棄婦后,獨自生下孩子,并被德納第先生一直壓榨,最終淪為娼妓,走向死亡。珂賽特在兒童時期遭受德納第一家的虐待,被當作奴隸使喚。第三,二人性格都比較軟弱,無法獨立,始終依附著男人。芳汀年輕時始終都想著靠自己的美貌尋找良人,攀附上有錢的公子哥,成為有錢人的太太,但最終成了棄婦;而珂賽特在與馬呂斯的婚姻當中,就如菟絲花,需要人精心照料,且毫無主見。這足以體現在當時社會中女性的軟弱與溫順。二人最大的不同就是芳汀結局悲慘,而珂賽特有一個好的結局。雨果的人道主義精神不僅僅只體現在《悲慘世界》的主人公冉·阿讓的身上,也體現在他對自己筆下無數女性形象的憐憫當中,珂賽特就是最好的證明。
三、女性悲劇成因探析
盡管身處的國家以及時代都不相同,但老舍與雨果筆下的女性形象卻有著相似之處。例如,本文提到的四位女性角色都希望通過男人來改變自己的命運或者是在經濟上依附著男人。虎妞希望通過與祥子成婚擺脫劉四爺的掌控,小福子在虎妞死后無數次地暗示祥子自己對他的愛慕,希望通過祥子扭轉自己淪為暗娼的命運。芳汀將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成為闊太太的命運,寄希望于男子能夠看中自己的美貌;珂賽特在與馬呂斯成婚后,徹底淪為了菟絲花。除了珂賽特,其他三位女性的結局都是悲慘的:虎妞難產而死;小福子忍受不了自己的尊嚴被踐踏在地上,上吊自殺;芳汀容貌盡毀,香消玉殞。而珂賽特的結局看似美滿,但她在精神上依然是貧瘠的,往后余生,都只能在馬呂斯的鼻息之下討日子。
造成悲劇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四位女性都生活在男權社會之下,受男性的壓迫。盡管虎妞的性格較為潑辣,與其他三位女性溫順的性格有些許不同,但也難逃男性霸權的壓迫。
(一)父權壓迫—虎妞、小福子
虎妞變態心理的養成,大多歸因于他的父親。因為父親的自私,虎妞一直到四十歲了還沒嫁人,養成了自私、潑辣、精于算計的性子。劉四爺先是將虎妞當成免費的車場管家,而后極力阻止虎妞和“臭拉車的”祥子廝混在一起,阻止不成,就狠心和自己的親生女兒斷絕了一切關系。之所以能對自己的女兒下如此狠心,就是因為劉四爺認為自己的權威地位竟然被一個女人挑戰了,而這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應該任由自己擺布的女兒。由此可見,導致虎妞悲劇人生的原因之一便是父權的壓迫。
小福子的悲慘結局緣由之一來自嗜酒成狂、好吃懶做的父權打壓。她先是被自己的父親賣給了軍官,成了軍官的掌中之物;而后又在父親的壓迫之下成了暗娼,諷刺的是小福子為了養活全家去“賣肉”,而懶惰的父親卻還看不起自己的女兒;0Kecz5DVUuZgf91S67hvpOQkOjB9tr/iBx5QsRuRUw4=最后父親又為了臭銅板,把親生女兒賣到了白房子做妓女。小福子的人生完全不屬于自己,而是被自己的父親隨意買賣。
(二)夫權壓迫—芳汀、虎妞、珂賽特
在表面上看來,祥子與虎妞的婚姻中,祥子是受害者,其實虎妞也是這一段婚姻的受害者。在婚后,虎妞一心一意地想和祥子過好日子,但祥子對虎妞已經恨之入骨,面對虎妞時,只剩下了冷暴力,甚至心中有不快,也只會跟外人吐露,絕不會跟自己的結發妻子說真心話。在故事接近尾聲時,祥子碰上了劉四爺,他像是在報復一般把虎妞難產而死的消息告訴了劉四爺,且半點兒都不愿透露虎妞的墓在哪里。盡管這樣確實達到了報復的目的,但虎妞唯一的親人都無法去祭拜自己的墳墓,為死后的虎妞更添上了一層悲劇色彩。
芳汀對男人的恭順且將自己成為闊太太的美夢寄托在男人的身上,本身就是在男權壓迫之下的產物。甚至芳汀在被多羅米埃拋棄之后,她的反應并不是反抗,而是妥協與接受。芳汀的女兒珂賽特與她如出一轍,在潛意識當中就將自己當成男人的附屬品。《悲慘世界》中還有許多這樣的例子,比如德納第太太,對德納第先生已經不是用“順從”二字可以形容的了,而是完全服從于丈夫的命令,對自己的丈夫恭敬而虔誠。
四、老舍與雨果的女性觀比較
經過前文的分析,不難看出老舍與雨果在女性觀上存在相似之處:
首先,以男性視角看待女性。在中國大多數男性的心中,賢妻良母有著固定的形象,如美麗善良、溫柔恭順、勤儉持家等,老舍自然也不例外,《駱駝祥子》中的小福子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因此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老舍對虎妞這類有悖傳統婦女形象的女性總體上是持批判的態度。
在《悲慘世界》中,也不難看出雨果始終以男性的視角出發去定義女性,比如他將芳汀、珂賽特等正面人物寫得年輕漂亮,且極盡渲染她們玉骨冰肌;而一些反面人物,比如德納第太太,便是其貌不揚。再比如本書中大多數女性的性格都是溫柔恭順的,如他精心打造的女主人公—珂賽特,也是憑借美貌與對丈夫百依百順的性格,才擺脫苦難,擁有了美滿的結局,但不論是在經濟上、心理上都始終依附在男人的身上。此外,還有雨果對女性貞潔的重視,他在第一卷中反復強調芳汀是貞潔的,這是芳汀區別于其他三位女性重要的原因之一。
不難看出,這兩位作家都是帶著男權意識去凝視與定義女性的,他們用自己心目當中喜愛的、向往的女性形象去描繪書中的正面與反面女性形象。且女性的社會地位由男性決定,女性的命運由男性擺布,如芳汀試圖用自己的美貌吸引男性提高自己的地位,犧牲了自己的光陰,可依然沒有得到自己所期許的;而后她為了養活女兒,每天承擔著超負荷的勞動,卻仍然無法維持最基本的生活。由此可見,在兩位作家的筆下,女性的社會地位是由男性決定的。
其次,對女性的悲劇懷有憐憫之心。兩位作家都是以男性的視角去定義自己心目當中美好的女性形象,十分憐憫在黑暗社會當中底層女性所遭受的苦難。正如魯迅先生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提到的:“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駱駝祥子》譜寫了底層女性生命的悲歌,老舍是希望中國社會能夠不斷向前發展,當封建社會的陰霾散盡,中國傳統男權社會壓迫女性的社會問題能夠得到解決,迎來嶄新公平的社會,女性能夠自立自主。《悲慘世界》亦是如此。芳汀的一生都凄苦無比,但雨果將希望延續到了她的女兒珂賽特的身上,盡管珂賽特的精神世界依然是貧瘠的,但已是為數不多擁有一個美好結局的女性形象。雨果的人道主義精神以及他對當時女性處境的深切憐憫,不自覺地流露了出來。由此可見,造成女性悲劇的主要原因是男性霸權社會的壓迫,從中可窺見老舍和雨果兩位作家對女性悲苦命運的憐憫。
綜上所述,老舍的《駱駝祥子》展現了封建社會底層人民的苦難生活,而雨果的《悲慘世界》則揭示了社會的不公和人性的光輝。這種不同的文學風格和表現手法也影響了兩部作品中女性悲劇的呈現方式。《駱駝祥子》與《悲慘世界》雖然都深刻描繪了女性的悲劇命運,但二者在女性悲劇的描繪上既有共同點也有不同點。這些異同點不僅反映了兩部作品在文學風格、主題思想等方面的差異,也深刻地揭示了女性命運的普遍性和特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