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司馬相如作為漢大賦的代表作家,在《子虛賦》和《上林賦》當中極盡鋪張揚厲之能事,辭藻豐贍、用詞工麗、韻散結合。李善在注釋時,展現了注音、釋義精準,注釋有據可循,觀點嚴密中立的注釋特點。此外,李善在注釋過程中旁征博引,廣泛地引用了古代的經、史、子、集以及歷史典故。
一、司馬相如與李善
(一)司馬相如生平與著作
司馬相如生于漢文帝元年(公元前179年),逝于漢武帝元封元年(公元前118年),字長卿。《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有“司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長卿。少時好讀書,學擊劍,故其親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學,慕藺相如之為人,更名相如”的記載。司馬相如與揚雄、班固、張衡三人被后世并稱為“漢賦四大家”,司馬相如列四人之首。
《漢書·藝文志》著錄司馬相如賦二十九篇,現存完整的主要有《子虛賦》《哀二世賦》《長門賦》《大人賦》《美人賦》《難蜀父老文》《封禪文》《諫獵書》等。《文選》著錄司馬相如賦三篇,分別是《子虛賦》《上林賦》和《長門賦》。
總而言之,司馬相如是舉世公認的漢賦代表作家,也是一位文學大師和美學大家。其作品標志著漢大賦在內容、風格上的成熟,是漢大賦的最高成就的集中體現。其作品直到今日也是文壇研究和歷代文人爭先模仿的對象,其賦作開創的諷諫以及鋪張揚厲的藝術手法也成為漢大賦的顯著特點之一。
(二)李善與《文選》
李善,唐揚州江都(今江蘇揚州)人。顯慶中,為崇賢館直學士,后轉秘書郎等。學識淵博,不善屬文,專于注釋。著《文選注》六十卷。開元時,呂延濟等五人共注《文選》,后人并善原注,合為一書,名《六臣注文選》。著有《漢書辨惑》。
南朝梁蕭統主編的《文選》在文學史上具有極為重要的地位,后世學者紛紛為其作注,其中,李善憑借其淵博的知識和勤奮的治學態度,將征引式注書的方式發揮到極致。而南宋淳熙八年(1181)尤袤在池陽郡齋刊刻的李善單注本《文選》是今存宋單刻李善注《文選》唯一的一個完本,不僅保留了舊注,還有李善的增注,是后世進行文獻研究的珍貴資料。
賦注從“古賦不注”到自注、他注、匯注,從注音、釋詞、解義等基本的注釋工作,到重解題、明章法、辨特征,不論形式還是內容都逐漸走向完備。李善對《文選》的賦注是賦注中一個極為重要的節點,所作的賦注征引文獻極為豐富,注釋體例具有一定的開創性,此后賦的注本汗牛充棟,由此形成了“賦體箋注學”。可以說,《文選》李善賦注在賦注的發展過程中具有里程碑意義。
二、《子虛賦》《上林賦》李善注的注釋特點
司馬相如在《子虛賦》與《上林賦》中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其鋪陳夸張、氣勢恢宏的文風,以辭藻之華美、用字之考究、韻律與散文交織的獨特魅力著稱,其間穿插的奇異字詞更是為解讀增添了不小的難度。李善在為這兩篇賦作注解時,展現出了極高的學術素養與專業精神。他不僅在注音、釋義上力求精準無誤,確保每一個字詞的注釋都有據可依,而且其觀點保持中立,邏輯嚴密,體現了其深厚的學識功底與嚴謹的治學態度。
此外,李善的注釋工作還展現了其廣博的知識面與深厚的文獻功底,他廣泛征引古代經典文獻,包括經、史、子、集等各類著作以及豐富的歷史典故,使得注釋內容不僅詳盡且富有層次,極大地豐富了讀者對原作的理解與感悟。這一過程不僅彰顯了李善作為學者的博學多才,也體現了他對學術規范的嚴格遵守與追求。
(一)注音、釋義特點
李善在對《子虛賦》《上林賦》進行注釋時,大量引用《說文》《爾雅》《小雅》《廣雅》《方言》等文獻,游刃有余地利用小學類文獻進行注釋工作,使其注音、釋義,準確清晰、有理有據。并且,李善還能夠指出他人注釋中存在的問題,并且在《呂氏春秋》《國語》《戰國策》等史部文獻中找到清晰的依據。
1.對于小學類文獻運用得當
李善在注釋《子虛賦》《上林賦》時大量引用小學類文獻,采用了直音法和反切法,但未對字音的聲調問題作過多關注。李善對于“媻姍郣窣,上乎金堤”的注釋是“善曰:媻,音盤”,準確地注解了“媻”字的讀音。
在釋義方面,李善對于“樝梨梬栗,橘柚芬芳”的注釋為:“善曰:《說文》曰:梬棗似柿而小,名曰。”這里引用了《說文》對于“梬”的注解,指出梬是一種像柿子的棗。又如,“于是乃相與獠于蕙圃”的注是“善曰:《說文》曰:獠,獵也”,也就是說原本這句話的意思是“于是便約好在蕙圃打獵”。
2.能夠指出舊注、今注中的錯誤
李善對于“聽葛天氏之歌”的注釋為:“善曰:《呂氏春秋》云:葛天氏之樂以歌八闋,一曰載民,三曰遂草木,六曰建帝功。今注以闋為曲,以民為氏,以遂為育,以建為徹,皆誤。”這里李善引用了《呂氏春秋》中的記載,指出了張揖的注釋當中存在的錯誤。他認為張揖將葛天氏八曲名稱中的個別字詞注解錯了,應該以《呂氏春秋》中的記載為準。
3.前文已經出注,只標明注釋位置
《文選》所收錄的著作篇幅繁多,其中涉及的字、詞數量極大,對于前文已經出注且所指意義相同時,不重復出注。例如,《子虛賦》中“吞若云夢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李善注釋為:“善曰:蒂芥。已見《西京賦》。”同樣的情況,在《上林賦》“留落胥邪,仁頻并閭”中,李善為此作注:“善曰:《仙藥錄》曰:檳榔一名棕,然仁頻即檳榔也。胥邪、并閭,已見《南都賦》。”對已經注釋過的字詞標明其具體出自哪一篇文章之中,而對于前文未注且意義不明的,仍出注。
(二)征引特點
李善在為《子虛賦》《上林賦》作注時旁征博引,征引書目可達六十六種,按《隋書·經籍志》四部進行分類,經部三十種,史部十四種,子部十三種,集部九種。其中征引《說文》的次數最多,共計二十次。被征引書目中四種今已亡佚,所以《子虛賦》《上林賦》李善注所征引的文獻對于輯佚與校勘,并恢復古籍原貌具有重要的意義。
1.廣泛引用他人著作,使其義顯現
在《子虛賦》中,李善對于“其下則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的注釋為:“善曰:《山海經》曰:鳥鼠同穴之山,其上多白虎。又曰:幽都之山,其上有玄豹。”這里引用了《山海經》中記載白虎多在鳥鼠同穴之山,玄豹多在幽都之山,兩者互文,使其義得以顯現。
在《上林賦》中,李善對于“芬芳漚郁,酷烈淑郁。皓齒粲爛,宜笑的皪”的注釋為:“善曰:《楚辭》曰:美人皓齒。嫭以姱。又曰:嫭目宜笑娥眉曼。皪音礫。”這里引用了初次描寫美人的詞句來解釋《上林賦》中的詞句,使原賦之意得以顯現。
2.廣泛引用歷史典故,使其義顯現
在《子虛賦》中,李善對于“烏有先生曰:是何言之過也!足下不遠千里,來貺齊國”的注釋為:“善曰:《戰國策》秦王謂蘇秦曰:今先生不遠千里而庭教。”此處援引了《戰國策》所記載的“蘇秦以連橫說秦”一事。李善貫通古今、飽讀詩書,將烏有先生來到齊國和蘇秦來到秦國這兩件事相類比,典故一出,其賦句之義自明。
在《上林賦》中,李善對于“彎蕃弱,滿白羽”的注釋為:“《國語》曰:吳素甲白羽之矰,望之如荼。”此處援引了《國語》所記載的吳王夫差率領大軍至黃池,同魯、宋、晉等國國軍相會,準備爭奪盟主之位一事,借助典故形象生動地對“滿白羽”進行了注解,便于讀者領會其中之義。
3.注釋大量堆砌、內容豐富、數量繁多
李善在《子虛賦》《上林賦》的注釋當中體現出了大量堆砌、數量繁多的特點。例如,在《子虛賦》中對“雙鸧下,玄鶴加”的注釋,李善注釋為:“善曰:雙鸧見上注。《爾雅》曰:下落也。《戰國策》更羸曰:臣能虛發而下鳥。《淮南子注》曰:加制也。《列子》曰:蒲且子連雙鸧于青云之上。《戰國策》壯辛曰:黃鵠不知射者修矰繳,將加己也。”李善同時征引了《爾雅》《淮南子注》等書進行注解,將《戰國策》《列子》中的兩處典故列為注釋,相比《五臣注》來說更加詳盡。
三、李善注的注釋體例
《文選》李善注以“他皆類此”為標志明確了注釋體例,共計十四處出現“他皆類此”,分別是:
第一,班固《兩都賦序》中,李善在“或曰:賦者,古詩之流也”句下注:“諸引文證,皆舉先以明后,以示作者必有所祖述也。他皆類此。”這里強調的是征引前人文獻來揭示后人之義,來證明在作者表述前已有前人對此采用過類似表述。
第二,班固《兩都賦序》中,“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句下注:“然文雖出彼,而意微殊,不可以文害意。他皆類此。”第二條是對第一條注釋體例的重要補充。李善征引其他文獻,目的是輔助理解,不同的文章中,同一詞義存在細微差別,不能全靠引文來曲解文本之義,以免造成對文章的誤解。
第三,班固《兩都賦序》中,“臣竊見海內清平,朝廷無事”句下注:“諸釋義或引后以明前,示臣之任不敢專。他皆類此。”李善注引用后人的話來說明前人所言,定要有所征引而不專用自己的言論,以避免主觀誤導。
第四,班固《西都賦》中,“又有天祿石渠,典籍之府”句下注:“然同卷再見者,并云已見上文,務從省也。他皆類此。”前文已經出注,后文不重復出注,并在注釋當中標明曾出現該注釋的具體篇目供讀者查閱,以避免重復出注造成注釋內容繁雜。
第五,班固《東都賦》中,“故婁敬度勢而獻其說,蕭公權宜而拓其制”句下注:“凡人姓名皆不重見。余皆類此。”《文選》中收錄的文章篇目繁多,李善采用從省原則,不對同一人物多次作注。
第六,班固《東都賦》中,“光漢京于諸夏”句下注:“其異篇再見者,并云已見某篇。他皆類此。”《文選》中收錄的文章篇目繁多,李善注采用從省原則,不對同一篇目多次作注。
第七,班固《東都賦》中,“內撫諸夏,外綏百蠻”句下注:“其事煩已重見及易知者,直云已見上文,而他皆類此。”李善注采用從省原則,不對容易理解、常識性的事件多次作注。
第八,張衡《西京賦》中,舊注“薛綜注”,下言“舊注是者,因而留之,并于篇首題其姓名。其有乖繆,臣乃具釋,并稱臣善以別之。他皆類此”。李善注保留舊注,且辨明舊注謬誤之處并加以糾正,正文之下先列舊注,接以“臣善”二字區分舊注與善注。
第九,張衡《西京賦》中,“于是采少君之端信,庶欒大之貞固”句下注:“凡人姓名及事易知而別卷重見者,云見某篇,亦從省也。他皆類此。”補充重見從省體例,別卷重見者,依舊是遵從從省原則,注曰“已見上文”。
第十,張衡《西京賦》中,“鳥則鹔鷞鴰鴇,鴐鵝鴻鹍”句下注:“凡魚鳥草木皆不重見。他皆類此。”補充重見從省體例,魚鳥草木重見,依舊是遵從從省原則,注曰“已見上文”。
第十一,揚雄《甘泉賦》中,題注曰:“然舊有集注者,并篇內具列其姓名,亦稱‘臣善’以相別。他皆類此。”此條是為補充保留舊注的體例,匯集前人的注釋,加之己注,集為一體。李善的處理方式依舊是舊注式,在篇章注釋之中保留諸家姓名,亦稱“臣善”二字區分集注與善注。
第十二,何晏《景福殿賦》中,“溫房承其東序,涼室處其西偏”句下注:“今引之者,轉以相明也。他皆類此。”此條則是補充說明征引文獻的基本條例。“今引之者”是指征引同時代的文獻,目的是列舉文獻來證明所釋之詞,而非明祖述之意。
第十三,嵇康《琴賦》中,“則廣陵止息,東武太山”句下注:“然引應及《傳》者,明古有此曲,轉以相證耳。非嵇康之言出于此也。他皆類此。”此條是對征引文獻條例的補充。
第十四,李斯《上書秦始皇書》中,“則是宛珠之簪……不進于前”句下注:“舊注既少不足,稱臣善以別之。他皆類此。”李善對不完善、內容較少的舊注重新注解,以“善曰”以示區別。
《子虛賦》《上林賦》李善注廣泛征引經部和史部文獻,體現了古代文人宗經征圣的治學思想和態度。李善作為注釋大家,較好地完成了對《子虛賦》《上林賦》注音和釋義的工作。在注音、釋義方面,李善注呈現出對于小學類文獻運用得當,能夠指出舊注、今注中的錯誤,前文已經出注,只標明注釋位置的特點。在征引方面,李善注內容豐富、數量繁多,呈現出廣泛引用他人著作、歷史典故,使其義得以顯現的特點。另一方面來說,廣泛征引也會造成注釋大量堆砌,不便于讀者理解的缺點。李善在注解過程中出現了十四處“他皆類此”,標明了李善注的注釋體例。
廣泛征引注釋并非李善的首創,但將這種注釋方式大規模應用于文學文獻注釋,李善則是里程碑式的人物,后世從事“文選學”的學者基本沿用了李善的注釋思路。李善旁征博引的書目如今許多已經亡佚,而在注釋當中這部分已經亡佚的古籍卻得以另一種形式保存下來,為后世研究提供了寶貴的資料和課題。這些斷章殘句成了極其寶貴的訓詁材料,是輯佚學家的寶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