顆粒歸倉

麥子在田地里總是一種誘惑，誘惑著鄉村的人們，白天不是白天，黑夜不是黑夜，心心念念著它的收割、它的脫粒和晾曬。只有把麥子收進糧倉，這一段熱火朝天的忙碌日子才會落下帷幕。

我們孩子喜歡玩耍，便在眾多農活中選擇娛樂性最強的拾麥穗。大人分派任務后，我和弟弟挎著籃子，喊上伙伴毛蛋和秋香，一起去剛割罷麥子的田地里拾麥穗。

這段時間，陽光毒烈，麥地里熱浪滾滾。可我們不怕曬，黑黝黝的皮膚透著亮光。來到麥田，大家不敢怠慢，立馬尋找目標——麥穗。盡管每家收麥子都十分細心，但總有落在田地里的麥穗。它們躺在寬大的麥田里，像個小小的驚嘆號。若不被拾起來，要不了多久，有了雨水，就會發黑、發霉或者生芽。這樣的結局是誰也不愿意看到的，畢竟從播下麥種到收獲麥子，其中繁瑣的勞作和辛勤的汗水，讓每一個莊稼人刻骨銘心，做不到顆粒歸倉，便是一種對于田地的褻瀆和對勞動的不尊重。所以拾麥穗，對于尚無勞動能力的孩童來說，是一件神圣的事兒，讓我們對勞動和糧食都有了敬畏之心。

割過麥子的麥茬，支棱著，異常鋒利，在陽光下刺著人的眼睛。它們成排成行，仿佛戰場上的排兵布陣。那時，我們腳下總是小心翼翼，穿著露著腳趾的鞋子，會被麥茬割傷，輕則破皮，重則流血，還有的摔倒了，臉上掛了彩……這對于從小在麥田里摸爬滾打的孩童eef77a27638c37648559e81f0f005ef7fe178abe215c728356a58144c375af2c們來說，算是家常便飯。我們輕傷不下火線，依舊在麥田里孜孜不倦地瞪大眼睛搜尋著麥穗。

我們的眼睛像被磁鐵吸住了，盯著麥茬地不放松。一旦看到麥穗，就會飛快地跑過去，拾起來。有的麥穗比我們手指頭粗一點，拾到手里沉甸甸的。有的麥穗比較小，雖然不起眼，但我們也不放過。往往這么一拾就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直到走累了，腰酸了，我們才挎著籃子回家去。

剛到田地里時，我們幾個都在一塊兒，可拾著拾著，大家就散開了，毛蛋往東走，秋香往西去，我往南，弟弟跑到另一邊去了。我們穿著各色的手工布衣衫，在田地里時而緩行，時而急走，時而站起來，時而彎下去……起起落落的身影，像極了麥田里盛開的花朵。如果遇到麥穗兩三個圍在一起，我們會發出興奮的笑聲，像是發現了寶藏一般。

最大的收獲，就是讓我們碰到野兔。

野兔是可憐的存在，它們妄想在麥田里找到吃的，在麥子還沒有收割的時候，二尺多深的麥秧成了它最好的遮掩體。兔子在麥秧里好好地享受著麥子的香甜，有的野兔甚至還會在麥田里抱窩生下小兔子。我們看到野兔了，大家忍不住歡呼起來。即便跑上幾步去追，也是徒勞。因為，兔子跑得實在太快了，不一會兒就翻過地畔沒影了。

有一年，村里人在一大塊麥田里正揮動鐮刀割麥，突然有人喊：“兔子，兔子！”大家都立馬停下手中的活兒，去尋找兔子。最先發現兔子的扔下鐮刀去追，大家也都扔下鐮刀去追，七八個、十幾個人圍追堵截上去。可憐的兔子又驚又嚇，有的鉆進尚未割完的麥秧間，由于大家擔心把麥秧踩倒了，就不再追趕了。可有的傻兔子，非得往平坦的地方跑，一覽無余地暴露在田野里，總有不幸的兔子被人抓在手里，做著無謂的掙扎。有時候，黃狗也加入追捕兔子的隊伍里，把自己當作獵狗炫耀。

看到這里，我總為兔子感到難過：它們是為了一口吃的才身陷囹圄的，一口還沒吃到，轉眼就變成了人類的盤中美味，點綴著鄉間人們的粗茶淡飯。多么可悲的命運！如果，不被人追上就好了。

有一次，鄰居趙叔捉住了一只兔子，高興地嚷嚷：“炒炒吃，美著呢！”

聽得這話，我想，兔子如果跑掉了就好了。我佯裝著去看兔子，悄悄解開了系著兔子腿的繩子，再大喊著：“兔子跑了，繩子開了！”又裝著去追，沒跑幾步，摔倒在地……我這樣的表演，救了兔子一命，似乎也沒有引起趙叔的懷疑，他還心疼地抱著我，安慰我：“跑就跑了吧，該咱沒口福，吃不上兔肉！”

趙叔這話，讓我很愧疚。其實趙叔不是惡人壞人，平時為人和善，家里太窮了，辛苦種點糧食被兔子偷吃去，這讓誰也是痛恨的。

兔子的事安靜下來，大家又都緊張地割麥子、捆麥子、背麥子，到麥場去打麥子了。人人忙得一臉汗水，累得骨頭要散架，可誰也不可能坐下來休息。和天搶糧食，如果遲緩一點兒，下了連陰雨，那就算毀了心血，一年的口糧都沒了。

記得有一年收割麥子時，下了雨，剛剛割好的麥子來不及脫粒，只好堆放在麥田里或者打麥場上，用各種塑料布、竹席蓋著。有的正在用打麥機脫粒，一場大雨氣勢洶洶而來，沖得麥粒順水流走。你即便是三頭六臂，也擋不住這天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麥粒在泥水里翻滾旋轉，最后沖到排水溝里，又流到遠方……這是多么心痛的事兒！

鄰居張大娘家的麥子被沖走了，她坐在雨地里哭天喊地，拍打著泥水，泥水濺了一身一臉，可她全然不顧，依舊在扯著嗓子哭喊，仿佛這一哭一喊，那些麥子又都會回來似的。但麥子永遠回不來了，它們被泥水掩藏著，要不了多久就生出麥芽，在麥場周圍蓬勃旺盛，綠瑩瑩地刺痛著人心。

多少年后，我一想到這樣的場面，心如刀割！我們的種田人，辛辛苦苦地勞動，殷切地期盼，全家人一年的口糧，就這樣化為泡影。這以后的生活該怎么過？我們的肚皮該怎樣被填滿？

也就是那一年，連續下了七八天雨，搶先收回來的麥粒，沒法晾曬，堆積在屋子里，沒幾天就發熱發霉了。那些被雨水淋濕的麥子，更是很快就變質了。我家麥子脫粒后就在堂屋的地面上攤開晾，濕漉漉的麥子什么時候能晾干啊？愁得母親淚水漣漣，用毛巾一遍遍地去麥堆間擦麥子。毛巾吸收了水分后，母親擰干了，再去擦麥粒。一次又一次，母親跪在麥粒上的膝蓋腫了，腰也直不起來了，又氣又急，最后還生病了。在病中，母親還不忘記麥子，深更半夜起來查看麥粒，又唉聲嘆氣坐在麥堆邊徹夜不眠。

我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雨滴聲、母親低低的啜泣聲，心里揪作一團，雖然我還不明白麥子曬不干的后果，但我隱隱地覺得，這應該是一場災禍。

麥子就這樣，很快發霉了、發芽了，不論是收回來的，還是在田地里的，都成了人們的心頭之痛！一旦雨一停，太陽一出來，大家又都慌著把糧食拿出來曬，把麥田里的麥堆扒開，分散熱量，哪怕已經是不能要了，人們還是要把麥子脫粒，再進行晾曬。

也就是這一年，我們全村人家的麥子都發霉了，可又如何忍心扔掉？那就硬著頭皮吃掉。磨出來的面粉發黑，蒸出來的饅頭吃在嘴里微甜微酸微苦，做出的面條也是難以下咽。如果誰家有白面條白饅頭，那絕對是“疙瘩戶”，家境殷實有存糧的人家。這種富有，太讓人羨慕了！

有一次，我家晾曬干了一些麥子，在往棚頂上扛的時候，由于大哥太勞累了，腳下一滑，就從梯子上摔了下來，口袋摔裂了口子，麥子嘩啦啦都撒了出來。大哥腿刮破了，但他不敢吭聲，立馬去拾麥子，無奈半天也沒收拾干凈。母親看到了，雖然嘴上說沒啥，只要人沒事就好，但她的眼睛里含著淚花。麥子金貴，不允許有一粒糟蹋了，大哥要娶媳婦，正是需要用很多麥子磨面蒸饅頭的時候。所以，為了拾起所有的麥粒，母親把梯子下的雜物搬出去，把縫隙里、各個角落的麥粒拾得干干凈凈。母親累得直不起腰來，但又滿臉喜悅：“一粒也不少！”

一粒也不少！這是多么讓人感到寬慰和心疼的話。

村里人吃發霉的麥子，吃怕了，所以更加珍愛麥子了。麥收時，大家都擔心麥子被壞天氣耽誤了。所以，在收麥子那段時間，大家就像吃了興奮劑一般，情緒高漲，緊張興奮。很早就把鐮刀磨得锃亮鋒利，把捆麥子的繩子整理好，把裝麥子的口袋洗干凈，把麥子脫粒時用的叉子管理好……凡是收麥子所需用品全都準備利索。一頂草帽，破了就縫縫補補，實在補不了了，就上街買頂新的。為了麥收方便，這點開支還是省不了的。

麥黃一晌。麥子在鄉親們急切地觀望中變黃了！黃澄澄、金燦燦的麥子，映得鄉間的天空都是亮堂堂的。風里的麥香味，在村里的各個角落里竄來竄去。村里人鬧騰起來了，扛著鐮刀，背著繩索，拉著架子車，來到田地里割麥子。村子里的每一塊麥田，每一條道路上，都有鄉親們在勞動的身影。熱鬧的場面像是在過節。

太陽毒烈一些，再毒烈一些吧！這樣麥子熟得快。收割麥穗時，鐮刀一揮動，發出“刺啦”“刺啦”脆響，輕快省力，背起麥捆不壓肩膀，脫粒時也是輕松的。如果麥穗還有點青色，麥粒水胖水胖的，那就要多受點苦累了。割著不順手，背著死沉沉，脫粒時麥稈又硬纏著機器不會轉動……

人們哪怕曬得頭暈眼花，曬得脊梁起水泡，也不肯坐在樹蔭下休息一會兒。打麥機“轟隆隆”聲音一響，各家各戶都會自動出來一個人扛著叉子來到打麥場幫忙。灰塵四起，麥稈飛濺中，大家有的幫忙搬運麥秧到打麥機前，有的幫著叉運麥稈堆起麥稈垛。大約三四十分鐘后，一場緊張激烈的麥子脫粒戰，才告一段落。大家稍微休息一會，喝了主人家為表感謝買來的汽水后，又七手八腳把麥粒收拾干凈，裝到袋子里。

這時候，麥場上就會有熱心的鄰居，幫忙去拾拾散落在一旁的零星麥粒，一粒粒，拾起來很慢，但沒有誰厭煩，一把，半把……把麥粒放進口袋里。口袋受到了鼓勵，像是被填入了祝福，很快就鼓囊囊的。

顆粒歸倉！沒有誰說出這句話，但大家都在秉承著這句話而孜孜不倦地勞動著，對自己家是這樣，幫助別人家也是這樣。浪費糧食，是任何一個農民都不忍心看到的。

互幫互助讓我小小的心靈感受到溫暖。在共同的勞動里，大家在汗水中笑臉相迎，敦厚、和善且友好。

作為我們孩童，拾麥穗也是有規矩的。倘若誰家麥田里還沒有收割完畢，麥子還沒有運出麥田，我們誰也不會靠近一步的——為了避免“瓜田李下”之嫌。

一次，母親給我講了個關于拾麥穗的故事。

集體勞作時小孩們拾麥穗，一天按照拾到麥穗多少計工分。那時候，成年男人勞力最高分是十分，一家人最終分得糧食多少，全靠這些累計的工分。為了多分糧食，小孩們也是拼了的，大家都爭搶著拾麥穗。在遇到有小孩拾麥穗時，大家都會不由自主地去“照顧”他們，故意把麥捆弄零散，落下麥穗讓孩子們去拾。大家都心知肚明，誰也不去揭發誰。

母親說的故事，聽起來有夸大之嫌，但在當時，村民之間的鄰里關系可見一斑。所以，不論誰家，正在吃飯時，家里來了小孩，大家都會把好吃的白饅頭、白面條等給孩子喂上幾口。

俗話說：拾麥磨面餓死人。意思就是說想通過拾麥穗磨面養家糊口，那是很不現實的，要很多麥子才能磨出面粉，麥子少了就無法完成一次磨面行動。另一個原因是，大家都在珍惜麥子，誰又會大把大把地把麥穗遺留在麥田里呢？

盡管如此，可我們仍然喜歡拾拾麥穗，有時半籃子，有時小半籃子，拿回家總會得到爹娘的夸贊，那種滋味，像吃了糖塊一般。

糖塊自然是沒有的，有的是鄉間生活的單調和粗糙的飯食。我們的身體在長高，我們的肚皮在增大，我們的想法在豐富。所以，麥田的遼闊，也難以抵擋我走出鄉村的腳步。先是外出求學，后來入營當兵，退伍后又四處流浪，尋找自己在城市的“麥田”。晃晃悠悠地，二十年轉眼即逝。

有年我在外地一個城市里跑業務，受盡了奔波之苦，常常在心里抱怨生活的不公平，仿佛我辛辛苦苦種下的麥子，在收獲時才發現少得可憐，心里終究是難過的。那是個麥收時節，我來到了一個小鎮上拜訪客戶。在那里，我看到了大片大片的麥田，麥浪洶涌中大型的收割機轟隆隆駛過。沒多長時間，一大片麥穗就被收割完畢，直接脫粒后裝了袋子，被麥田主人喜滋滋地運回了家。有的直接被糧食收購者拉走，省略了很多繁瑣的流程。

看到這里，我一下子意識到了時代的變遷，再也不是以前那種人工割麥搬運模式了。現代科技的操作，讓麥田看起來多了另一番味道。我久久地佇立在麥田邊上，想起過去老家收麥子時的情景，心里一下子潮濕起來。呼吸著麥田里的風，濃濃的麥草味，讓我深感親切又心生酸楚，一股鄉愁涌上心頭。

此時，一個拾麥穗的人出現在我的視野里。老人大約有七八十歲的樣子，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她挎著籃子在收割機過后的麥田里尋找麥穗，一起一俯的身影，像是在向天地、麥田叩謝。

她看見我，笑呵呵地說：“你看，我都拾了快一籃子了！”在她的籃子里，手指般大小的麥穗堆積著，映著老人自豪的臉膛。

老人說，她家的田地被別人承包了，自家沒有了田地，她就來拾麥穗。收割機收割效率雖然夠快，但總有遺落下來的麥穗。她每年都能拾幾十斤麥子呢。滿足、自豪、喜悅……眾多情感融合在她簡單的微笑里。

老人腰彎著，拾一小會兒，她都要直起身子喘喘氣。那種艱難執著，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在告別老人后，我的低落情緒煙消云散。

又是一個二十年后，當年在麥田飛跑的孩童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年近半百、兩鬢斑白、肚子發福的中年大叔，中年大叔已然成為了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挑擔的城市“勞動者”。我在城里定居，在高樓林立間，跨過一排排“麥茬”去拾拾別人落下的“麥穗”，我沒有高超的生存技能，只能拿著微薄的工資來養家糊口。可我又常常在回憶兒時拾麥穗后，品得生活中的甘甜和幸福。

我在拾麥穗中長大，我的腰可以彎到泥土里，我的韌性足可以面對生活為我擺下的各種坎坷和磨難。吃過了麥子的嘴巴，足可吞下眾多的酸甜苦辣。特別是肚皮，很少有吃壞肚子不舒服的時候。我的胃因為吃過麥子而具有了超級好的消化功能。各種食物，不在話下。現在，我已經遠離“麥穗”，但麥穗為我布下的福祉還在。我這個從鄉間走出的娃娃具備了麥子的秉性。

我想，這些秉性，不僅是我一個人的，還有鄉間那些和麥子打過交道的人。趙叔的兔子，或許他看出了我的小伎倆，只不過他等同于麥子般善良的品行，原諒了我、包容了我，允許我放生了一個生靈。我的左鄰右舍，他們都因為麥子，骨子里裝滿了堅強，養成了樸實無華的品質，默默無聞的在麥田里，貢獻著自己的光陰。

我是眾多拾麥穗者中的一員。在拾麥穗中，我們的腳趾、手指感受到土地的敦厚、麥田的寬廣，因貼近麥子，令我們的每一個關節處都包裹了時代的溫暖。我們的眼睛，也因親眼目睹了麥子的發芽、生長、管理和收獲的各種勞作的場景，令我們更能辨認出生活里隨處可見的真善美。拾麥穗者，拾起的不是單一的麥穗，還有對糧食的敬畏和對土地的忠貞。

李易農：本名李剛。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延河》《陽光》等刊物，曾出版“夢想”系列散文集、詩集五部曲，出版長篇童話故事《白耳貓流浪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