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鍔：從“擁袁”到“倒袁”

蔡鍔對袁世凱的認識經歷了一個較為曲折的過程，可概括為六個字：疑袁—擁袁—倒袁。外界普遍傳聞，戊戌年間，袁世凱向慈禧太后出賣了維新黨人，致使六君子喋血菜市口。戊戌年，舉國疑袁，蔡鍔也在其列。及至民國初肇，蔡鍔跟孫中山、黃興一樣，居然對袁世凱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他曾在公開場合語氣篤定地說：“袁是中國的一個人才，能把中國治理好。”蔡鍔還說：“如果袁氏愿意的話，就讓他做個終身總統。”能夠從國家穩定的大前提發言，其心胸并不狹隘。

1913年3月20日，宋教仁遇刺，孫中山主張發動“二次革命”，武裝倒袁，黃興則力謀以法律解決“宋案”。三省之中，云南都督蔡鍔最值得信賴，黃興派遣原寶靖招討使譚心休奔赴昆明，與蔡鍔秘密接洽，主要任務是探準口風。此時，南方報紙頻頻揭發國務總理趙秉鈞牽涉宋案，幕后主使者是誰？已經呼之欲出。蔡鍔再度疑袁，但在鐵證浮出之前，他尚無倒袁的打算。

1915年1月18日，日本政府在外交方面露出了致命獠牙，向中國政府提出“二十一條”無理要求，這個關鍵節點引人關注，國內軍政人物莫不高度警惕，然而自餒者多，自信者少。蔡鍔建議袁世凱積極備戰，還請假欲回云南召集舊部，以為背城借一之壯舉。袁世凱信誓旦旦，向蔡鍔保證：“交涉完，須咬定牙根，思一雪此恥！”外交大臣陸徵祥秉承大總統意旨，確實作出了最大的努力，駁回了日方一些足以亡我國本的條款，但不管怎么說，這個條約喪權辱國，足令人神共憤。當時，蔡鍔在參政院發表了長篇演說，呼吁捍衛國家尊嚴，不惜決一死戰。如果袁世凱“雪恥”之言可信，“誠吾國無疆之福，兄誓以血誠報之；如仍舊貫，則惟飄然遠引，打個人之窮算盤已耳”。蔡鍔一度打算回湘，從事礦業。半年后，北京政壇愈加烏煙瘴氣，1915年8月23日，楊度等人組織“籌安會”，吹噓君主憲政，可謂舌粲蓮花，筆補造化。這通鑼鼓一敲響，蔡鍔對袁世凱尚未饜足的權力欲望已有明顯的心理戒備。

籌安會發表宣言的第二天，蔡鍔從北京搭晚車去天津探望師友，與梁啟超、湯覺頓等人秘密會晤，交換了各自對時局的觀感。蔡鍔的情緒相當悲憤，激動地說：“眼看著不久便是盈千累萬的人頌王莽功德，上勸進表，袁世凱便安然登其大寶，叫世界看著中國人是什么東西呢？國內懷著義憤的人雖然很多，但沒有憑藉，或者地位不宜，也難發手。我們明知力量有限，未必抗他得過，但為四萬萬人爭人格起見，非拼著命去干這一回不可。”

政治斗爭終須講求策略，梁啟超與愛徒蔡鍔合計，決定兩人分頭行事，一個退至暗處，另一個進到明處。退至暗處的將來要用槍，以推翻袁氏皇權為大任，必須潛心默運，不露聲色，孤注不輕于一擲，目標不預先暴露；進到明處的現在就得用筆，以揭破袁氏假面為急務，則無妨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袁世凱汲汲于稱帝，帝制派楊度等人已發表宣言，梁啟超覺得在這個節骨眼上，他不能不針鋒相對，于是《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見報，對政敵施以迎頭痛擊。蔡鍔在北京，天天與袁黨周旋，梁老師的雄文一石激起千層浪，蔡弟子不可能不公開表態，他說：“我們先生是書呆子，不識時務。”袁黨諸公當即抓住這個話柄，責成他去規勸梁啟超收斂筆鋒。他又說：“書呆子那里勸得轉來，但書呆子也不會做成什么事，何必管他呢。”蔡鍔的這些話帶有權術作用，倘若不如此這般，其真實意圖就藏不住，偉大事業就干不成。

袁世凱逆時代潮流而動，急于圓成皇帝迷夢，障礙多、阻力大，他先得擺平各個利益集團的代表人物，而以軍界人物為關鍵之關鍵。蔡鍔與袁世凱薰蕕不同器，冰炭不同爐，哪有合作的基礎？但凡政爭激烈時，彼此都必然會小心摸底，蔡鍔很清楚對方的套路，因此他使障眼法就得實打實地豁出去，才可以麻痹袁黨爪牙。此后，蔡鍔常常流連于楚館秦樓，捧名角，吃花酒，下棋打牌為樂。蔡鍔經常叫局斗雀，終夜鏖戰于方城之中，自損形象，毫無顧忌，向外界示以腐化墮落之行狀，小報記者樂得筆下生風。盡管有多種跡象顯示，蔡鍔日漸沉迷玩樂，小報上的文章口徑也相當一致，戲稱其為“風流都督”，但是袁世凱比老狐貍更精明，未曾一刻放松警覺。袁世凱命令偵緝處加派暗探，日夜監視蔡鍔的一舉一動。由于蔡鍔頻繁密電西南各省，袁世凱深致疑慮，擔心建國團宿火重燃，有所行動，于是暗令軍政執法處派人手突擊搜查蔡鍔的寓所，一無所獲之后，官方便對外界詭稱此次行動純屬定位失準的誤操作。

梁啟超與蔡鍔鄭重約定：“成功呢，什么地位都不要，回頭做我們的學問；失敗呢，就死，無論如何不跑租界，不跑外國。”蔡鍔與梁啟超匆匆道別，變名易姓，從天津赴長崎，自長崎轉香港，再經海路往越南過境，潛入廣西，由廣西至云南，在昆明高舉護國軍義旗。

袁世凱聽說蔡鍔已間關萬里，重返云南，梁啟超也現身滬上，勢必于己不利，不禁跌足痛悔。沒過多久，先是梁啟超追隨蔡鍔的足跡，遠赴桂林，策動廣西都督陸榮廷反袁護國；嗣后，袁世凱接連收到云南政府發來的兩封電文，第一封電文載明五條要求：請袁總統開誠布公；尊重約法；恢復舊有議會制度；嚴懲貪官污吏；取消帝制。并昭告天下，神人共鑒。第二封電文則宣布云南政府自由行動，與北京政府斷絕關系，保存中華民國。

1915年12月25日，蔡鍔、唐繼堯、李烈鈞聯名通電全國，宣布云南獨立，反對帝制，武力討袁，打響了護國戰爭第一槍。

表面看去，蔡鍔等人在邊遠地區打響護國戰爭，欲保全國體，撲滅死灰復燃的邪惡帝制，竟以數千義兵挑戰北洋大軍，無異于以卵擊石；實則，他們挺身而出，為全體國民爭基本人格，為中華民國保一線命脈，不忍眼睜睜地看著它們被踐踏、被斬斷而坐視不救，這一壯舉勢必喚醒智者的良知，使反動政權從內部開始瓦解和崩塌。蔡鍔具備民主政治思想，他發動護國戰爭，初衷昭昭可見，無意搶地盤，也無意奪兵權。

1916年5月16日，蔡鍔從四川回復如夫人潘蕙英，這樣寫道：“袁世凱已打算退位，不久即罷兵息戰矣。此次事業，較之辛亥一役，覺得更有光彩，而所歷之危險亦大，事后思之，殊壯快也。”辛亥革命始于武昌，隨后蔡鍔在云南起事，只能叫作響應。護國一役則不同，不僅始于昆明，蔡鍔還是直接發起者和領導者，隨后全國各省紛紛宣告獨立，響應如漣漪蕩開，正義事業取得了勝利。

蔡鍔有大胸懷、大氣魄，也有大幽默感、大諷刺力。袁世凱稱帝以丑劇始，以鬧劇終，氣數將盡時，他仍舊涎著一張檀板厚臉，要重新坐回民國總統的寶座。蔡鍔眼中頭等瞧不起這號信用破產的無恥之徒，他拍了一份電報給袁世凱，措辭精奇，讀之令人神清氣爽。電文如下：“共和與帝制，立于極相反對地位，自帝制發生，則共和瀕死。吾儕力活共和者也，今既活矣，公何能再膺總統之任？吾謂公既以帝制為生，即宜與帝制同死，若帝制死而公獨生，竊為公不之取。吾儕拼擲生命，蓋欲身殉共和；公猶不思退位，能無愧對帝制耶？仆為公計，能殉帝制，仍不失為英雄。”1916年6月6日，在四面楚歌中受困多日后，袁世凱終于一命嗚呼。蔡鍔的這道電文具有十足的宣判意味，猶如重錘敲下的最后一枚棺釘，給予袁世凱精神上致命的終結。

蔡鍔選在一個正確的時間、一個正確的地點，為一個正確的主張挺身而出，他奮戈一擊，全國響應，不僅風云為之變色，而且歷史為之改容。那樣的機遇，另有數人的鐵腕原本也可冒險把握，蔡鍔卻獨著先鞭，這說明其大智大勇有大義支撐，因此能夠走到極端，突破界限，逆轉困局，護國成功。

（摘自《湖南人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