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論語·子張》:“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處)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子貢是精英主義者,一直向上看,自我期許也很高。他說的這段話,也帶有濃厚的精英主義色彩,要君子都向上流奮斗。
在周人和后世的敘事話語中,商紂王是邪惡與殘暴政治的代名詞。在漫長的歷史演繹過程中,這個歷史人物逐漸變成了一個符號象征,不再是一個具體的活人,而是“魔鬼”的代名詞。
實際上,商紂王的很多行為,在殷周之交的時代,并非屬于喪心病狂的罪惡發作,而是被包裝的結果。例如,東周文獻中多次提到商紂王俎醢侯伯的行為,其實并非是他個體人格的殘暴,而僅僅屬于一種殷人政治文化的古老傳統。
他的很多行為,都可從殷人的宗教文化禮儀角度來獲得理解。根據《史記·周本紀》記載,他戰敗自焚時,佩戴了大量的玉器。實際上,這種焚燒玉器的行為,便有古老的傳統,能夠追溯到文明起源前夜的良渚文化,那里有許多玉璧都遭受過焚燒。正如考古學家張光直先生所說,商紂佩戴玉自焚,與此種古老的傳統有密切關系。
再比如,周人指責商紂“惟婦言是用”,而實際上,通過對甲骨卜辭的研究可知,殷文化中有貴女和重視母系的習俗,商代女性亦多參與政治活動。商紂之政謀及婦人,并非道德敗壞,而是習俗使然。
至于酗酒的指控,則亦屬于殷文化的傳統而已。還有學者甚至認為,紂王的瘋狂行為,可能是因為商代晚期青銅器鉛含量可以高達百分之二十,導致慢性鉛中毒的妄想癥和狂躁,以及腦病或精神病等。
當然,紂王被符號化的情況,顯然不是“鉛中毒”或“精神病”那么簡單。
如果換一個角度來看,商周之交的周人,亦不乏非仁之舉。《史記·周本紀》記載,周王獲勝后,不但繼續對商紂王的尸體施以暴力,而且也同樣將暴力施于商王的妃妾身上。再如,考古發現表明,殷墟的八座商王大墓,在早期都遭受過盜掘,而且盜坑直接深達墓室中央,盜坑面積與槨室面積大小差不多。顯然,如此大規模的盜掘行為,只能屬于周人官方所為,時間在周公東征時期。
從周人不但有組織地破壞了歷代商王的祖墳,還取走了所有寶物,毀掉尸骨,最后還付之一炬。這樣看來,殷周之交的時代,商紂王并非完全是喪心病狂的魔鬼,而周人征服者也并非是全然仁愛的天使。
出于政治合法性的考慮,周人贊美歷代商王大戊、武丁、祖甲等人的偉大,堪比周文王,他們敬天保民,修德尊禮,是有德之君。但商代最后一位國王商紂,則必須被妖魔化。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罪惡被“層累地”疊加到商紂身上。
從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的比較,也可以看出一些頭緒。例如,后世文獻中多次提到商紂有炮烙的酷刑,而在出土楚簡《容成氏》中,記載商紂的“炮烙”情況是:“作為九成之臺,寘盂炭其下,加圜木于其上,思民道之,能遂者遂,不能遂者,內(墜)而死,不從命者,從而桎梏之。于是乎作為金桎三千。”
“炮烙”的原型,實際上是讓民眾參與的一種冒險活動,下面銅器中放炭,高處架設圓木,讓參與者走過去,能走過去的就通過,不能過去的才墜落而死。如果拒絕參加這一“冒險”,就被戴上桎梏關起來。商紂的這一活動其實更接近“游戲”,而不是專門的酷刑。
歷史上的商紂是否真的有過這一“游戲”,姑且可以不論,但將楚簡內容與戰國晚期《荀子·議兵》《韓非子·喻老》以至于漢代《史記·殷本紀》等文獻中關于“炮烙之刑”的記載對比,則可窺見其罪惡程度不斷被夸大的趨勢,如這一帶有遠古宗教色彩的冒險游戲逐漸被解釋為酷刑的過程。
實際上在原始薩滿教氛圍濃厚的商代,其宗教禮儀中保留了大量遠古薩滿性質的元素。薩滿的磨煉中,需要行走于炭火、吞炭、觸碰火紅的銅鐵。不但能夠制火,而且能從口、鼻乃至全身吐出火焰。
此外,《呂氏春秋·過理》中記載的紂王剖孕婦、看比干的心,以及觀察涉水者的骨髓等,這些在薩滿教中,也都具有升天和“脫胎換骨”的含義。
實際上,生活在春秋晚期的子貢,已經非常清楚商紂王的罪惡,并沒有當時日常敘事中那么深重。可是,商紂已然成為“魔鬼”的代名詞,被視為象征著暴政的符號。
盡管我們可以說,商紂的罪惡沒有一般觀念和敘事中那樣深重,可是作為亡國之君,他也確實有失德之處,如從甲骨卜辭可見商紂時期不斷對東方的淮夷用兵,窮兵黷武的后果自然會損壞商朝的民力與國力,增加民眾的負擔,激化社會的矛盾,最后給周人以可乘之機。
更重要的原因還在于,紂王自詡雄才偉略,故意去破壞了商朝古老的不成文憲法,利用王權與“小臣”和“四方逋逃”結盟,去打擊老臣、重臣等“舊有位人”中間貴族,最終喪失人心而土崩瓦解。諸如此類的過錯,不但加速了商朝的滅亡,而且給人以不斷妖魔化的口實與可能。
所以,商紂這一負面形象警示后人,當君子就一定不要向“下流”看齊。有時候,一些不大不小的毛病就可以毀掉自己的公眾形象與聲譽,在流言蜚語中,不斷被符號化。因此子貢強調,我們要以商紂為負面榜樣,懂得君子的小惡也可以被逐漸放大,甚至最終被妖魔化。正因如此,才更加需要以史為鑒,自愛自重,不要留下話柄,以免“天下之惡皆歸焉”。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