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隔8年,女詩人余秀華又出新的詩集了。《后山開花》一如既往地貫穿她對生命的不吝贊美,“對文字的鐘情經久不衰”,同時也是對外界關注的一種回應,無論是接住質疑,還是闡述偏見,抑或解讀日常,最終都毫無例外地指向人性景深。正如她在詩歌《大半個中國以外》里寫道:“大半個中國,那些發生過的事情依舊在發生/且讓我們再飲一杯/你若痛哭,你這眼淚就是射擊我的子彈。”湖北,橫店村,農家院,油菜花,余秀華用“疼上一疼”完成了一次自我的超越,坦誠分享著一顆澄澈靈魂的疼痛與芬芳。
“云里寫詩,泥里生活。”當一個詩人活成了一種精神,站立成了獨立風景,意味著她(他)的作品就立住了,這種成功是建立在向內深度求索的基礎之上,因而作品也就有了縱深的精神響度。她的隱痛,她的殘缺,她毫不避諱的恥辱,她不可救藥的熱愛,就是她抵御現實的盾牌與長矛。
以世俗眼光看,她“從殘疾里,取出一個輕舞飛揚的自己”;用文學視角審視,她以殘缺之軀承擔起“萬噸月色”(余秀華在大英圖書館主演的舞劇作品)。她的詩依然聚焦“小情小愛”,細微的觸痛、草木的悸動、生死的無常、愛情的跌宕,但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本書里的詩歌都通往一個遼闊而深邃的空間——面對荒謬而喧囂的世界,她更加保持高度清醒與時刻警惕,重新思考愛情與人生,她說:“真正能夠飛揚起來的從來不是安分守己、刻板的人,而是離經叛道的人。”她間接地亮出自己的立場: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又真實得令人擊節稱快。正如布羅茨基對弗羅斯特等人的評價:“在最難預料的時候和地方,發出最漂亮的一擊。”速度與精準,正是詩歌的品質。
如果說詩歌是一粒時間釀制的膠囊,那么余秀華的詩歌不僅可以止疼,還可以療愈身心。要知道,她是以殘疾對抗人性的局限,用巨大疼痛治療肉眼看不見的疼痛,她的詩句本身不能“包治百病”,但是她以詩歌的名義拯救那些被邊緣化的靈魂,其中包括她自己。

語言即命運,余秀華處處在寫苦難,苦難卻不著一字,她寫得那樣漫不經心,但她用盡全力“向不確定的事物索要光亮”,為每一個咬緊牙關的庸常日子賦予新的內涵,這也是我喜歡她詩歌的深層緣故。比如《冬至》里寫道:“我將在這些事物里扶起自己的倒影/哦,許多日子里我感覺到溫暖/我時常伸出手去,想捏住周身/棉綢般的時光。”這種時光滲透著她的三重境界:“生命本身的暖意”對應人之本心,“你的深情厚誼”指向大地情懷,“揭諦揭諦,波羅僧揭諦”體現悲憫眾生。
關于“雪”的意象,余秀華在書中靈活運用,收放自如。雪是一地霜白,是荒野墳塋,也是滿目瘡痍,以及虛空里的虛空。比如《雪下到黃昏》所寫:“雪是殺不死的/一群孩子跑到村子的土路上仰起頭/看虛空之物,如此落下。”比如《夜如潮》所寫:“下雪的日子不遠了/而我們的日子,已經白了半頭/我撫摸著自己平坦的腹部/那里有十萬畝玫瑰等候打開。”比如《無語凝噎》所寫:“我重復了曾經的痛苦,它還是如此新鮮/只是它們曾經沾到過白紙上/如今只能被雪覆蓋。”比如《蘭州的雪》所寫“:此刻,我是鋪天蓋地的破碎/而明天,我是不留痕跡驕傲的愈合。”這些詩句,含蓄、凝練、唯美,又極具審美張力,賦予思想的翩躚。雪,本身寓意圣潔無瑕,但在余秀華那里完成了一種轉化或升騰。那些情愛世界的得失,經過光陰的洗滌和欲火的淬煉,變成雪一樣的晶瑩物質,壯大為生命的筋骨,馥郁為靈魂的芬芳。這就是余秀華的獨特之處,也是她的精神鋒芒。
全書共分六輯,我最鐘愛第六輯“梨花落滿頭”。女詩人就站在樹下與我對吟,搖晃地走,抽動的臉,都可以忽略不計,只有被野草和莊稼浸潤的女子叫人精神一亮。如此背景下,那些不堪與創痛,都化作精神的鹽粒。她寫萬物,“萬物都有它們的演唱會/那些音符打開的清晨,清晨里樹葉邊上的露珠/都讓你我微微戰栗”;她寫桃花,“桃花就不一樣/所有的甜都在一朵桃花里/仿佛聚集了一場災難以后的愛情”;她寫月季,“時間露出小破綻,一朵花就頂了過來/一朵花占據了一個陽臺真好/相比于她的綻開/我擁有泛濫的偽抒情”……哪怕歷經坎坷也要開花,余秀華著意的是愛情與欲望的水火交融—— 如書中所寫,“理想和妄想,像極了愛情和欲望的模樣,欲望是常見的,但愛情是稀有的。”正因為稀有、昂貴、獨一無二,所以才值得我們永遠為之歌哭。

“用最忠誠的文字把自己平放在世界上,一切的苦情都成了配菜。”苦情是骨子里的鄉愁,是抹不掉的殘缺,這何嘗不是人世間無可奈何又布滿泥濘的生活常態呢?好在余秀華在詩歌中,把一點一點的失去重新撿拾,用漢字煉金術點化成日常的玫瑰,地里的稗子,后山的茶花,通過笨拙的、艱難的甚至不被理解的舉動告訴我們:這個世界雖然不都是美好,但總有一條路向著靈魂的高貴靠近,這是活著的希望所在,也是生命的至高境界。
(摘自《中國婦女報》)(責任編輯 王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