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理咨詢中,我經常問來訪者:“你認為幸福是什么?”我發現,他們大都將幸福定義為自己缺失的部分。父母離異,在孤單中長大的富二代會認為,親人的相濡以沫,生活的平淡安穩,就是幸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在嚴密的保護和高度的重視中長大的人會認為,擁有自由和空間就是幸福。
看來,幸福并沒有具體的定義,而是一個指向,指向了每個生命個體所向往的部分,而這部分,也恰恰是生命運動動力來源的核心。
那屬于我的幸福是什么呢?
當問題扯到自己身上,就好像變得復雜了。我的優越處,我的幸運,我的希望,太多的條件開始出現在腦海中,被我掂量。但按照從別人身上找出的公式來解答,就必須先找出我缺失的部分,這樣才能找到我幸福的指向。
我缺失的是什么?最容易想到的是健康,但這僅僅是外在的一個以現實為評判標準的表象,如果從生命的意圖出發來說,我缺失的,是一條條供我選擇的路。
記得有人這樣問我:“在追求夢想的路上你最大的困難是什么?”我說:“我最大的困難是上不了路。”我多么希望能為了夢想而去披荊斬棘,去經歷坎坷,在我看來,為了夢想,一切都是美好和珍貴的。但我卻沒有這樣的機會,這才是我生命最深的缺失。
曾經,我總想象自己在荒野里眺望那別人輕易就能踏上的道路,眺望中,我埋怨上天把我捆得太死了。它按壓了我在畫板前揮動的胳膊,我的畫家夢窒息了。它又奪去了我吃力才能拿起的筆,我再也寫不出一個筆畫了。憤怒和無助中我聽見,它譏笑著說,還不死心!你就老老實實等死吧!但是我不甘心,我就像被壓在石頭下的一粒草籽,在沉默中努力尋找著破土而出的縫隙。
我經歷了太多這樣無路可走的時刻,經歷了太多在荒野中找路的時刻,能夠讓我走到現在的,不僅因為我內心的那份不甘,更因為我身邊有那么多的陽光,為我照亮前途,給我增添力量。
記得八年前,我和姐姐夜以繼日用八個月學完了心理咨詢的課程,我們希望能夠取得執業資格,能夠用力所能及的方式,除寫作之外,再開拓一片天地,再創造一份價值。但在考試報名時,卻遇到了巨大的障礙,那就是我們無力拿筆,不能自己完成涂卡和書寫答題。記得報名機構的老師聽到我們的情況后便說:“不能考試,學這個干嘛啊?”雖然他表示愿意幫助申請特殊考試,但我能聽出那只是一種安慰和了結的說辭。
我再一次看見,在我前進的路上突然立起了一座大山,面對懸崖峭壁,我無力翻越,我再一次沒有路了。
但就這樣放棄,我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夢想,對不起父母的支持和付出。我不想向命運低頭,就像那句話說的,寧可被打死,絕不能被打敗。我決定付出自己最大的努力。
幾經周折,我們找到了市勞人局負責心理咨詢執業資格考試的工作人員,向她說明情況,并提出了特殊的請求。她要殘聯開具關于我們身體情況屬實的證明書。我們就馬上去縣殘聯和市殘聯開了證明,將證明材料和我們沉甸甸的請求交給了這位工作人員,她表示會向上反映。我們能做的努力也只能到這兒了,這條路是否能向我們伸展,只有等待了。
經過兩天的奔波,在回來的車上,我感覺到了疲憊。看著窗外五光十色的城市,感覺自己是那么的渺小,自己的夢想是那么的輕飄,這個迷人的世界是否能聽見我微弱的聲音?我的眼淚悄悄在變幻的光影中流下。
就在第二天,中國殘聯副理事長程凱看到了關于我們的報道,特意來我家看望我們。他的到來,重新點燃了我的斗志和希望。
程凱是一位小兒麻痹癥患者,走路略顯搖晃,卻難掩他的陽光和自信。我仿佛看見了一個鮮活而坎坷的勵志故事,這給我內心帶來了很大震動。讓我更加感動的是,程凱理事長是那么親切和洞察民情。我們聊到了史鐵生,聊到了我的詩歌。當他詢問我們的生活時,我們向他提到了心理咨詢考試面臨的困難,他了解后對身邊的人說,這個應該幫助一下。兩天后,我們又接到了他的秘書打來的電話,詢問了詳細的情況和相關負責人的電話。
接下來的每一天我都在期盼中,我仿佛看見那條路正在慢慢向我展開。
考試前三天,我終于接到了準許我們參考的電話,我們激動極了!
三天后,在殘聯工作人員的陪同下,我平生第一次帶著準考證,像其他的考生一樣參加了考試!不一樣的是,工作人員在考試的人群中護送我們順利進入考場,不一樣的是,給我和姐姐一人安排了一個考場、一個監考老師和一個幫助我們書寫答題的老師。還有那么多工作人員為了我們這兩個特殊的考生而奔走協調。
對于我們來說,這場考試是多么難得的體驗。當時我想,無論我們能否考過,有這么多人幫助我們,為我們的夢想而助力,我們都應該知足了。但也正因為這些,我們更要努力用心去考。
一個月后得知,我和姐姐都取得了心理咨詢師執業資格。同年我們開辦了心理咨詢工作室,八年來,我們已為600多名求助者提供心理疏導,其中為近200位殘疾人提供免費幫助。2019年,我們的心理咨詢室搬到了晉州市內。
正是因為我們順利參加了那次考試,我們的努力才看到了回報,我們的夢想才能夠上路,我們才有了自助和助人的能力。正是因為有了那次考試,我們的人生才打開了更加寬闊精彩的世界。
我們那次考試,開創了河北特殊考試的先河。從此以后,我越來越頻繁地聽到各種形式的特殊考試。無論是高考還是其他考試,形式越來越多元化,諸如為盲人考生準備的盲文考卷、為肢殘考生延長時間等等。
變化又何嘗只體現在考試中?坐高鐵,有殘疾人專用位置,有工作人員的特殊服務;坐公交、坐地鐵都是免費的。只要走出家門,處處都有無障礙通道。殘疾人再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了,仿佛這個世界終于看見了殘疾人的存在,我終于感受到這個世界也是屬于我們的。
每個人要走的路,不僅在外界,也在社會觀念中,在群體認識中。我為了提高文學理論知識,萌生了去大學文學院聽課的想法,但對我個人而言,實現這個愿望很難。沒想到的是,我得到了社會各界和河北師大各級領導的幫助和支持,讓我這個夢想成了現實,讓我可以在河北師大文學院旁聽兩年,這對我的寫作起到了至關重要的推動作用。
我看見,世界上又多了好多條路,少了好多在迷途中帶著夢想無路可走的徘徊者。
上天把我捆綁在了輪椅上,動彈不得,但所有的生命都要生長,所有的夢想都要綻放,掙脫是我的必然選擇。而上天唯一留給我的通道,只有我從未沉默的思維和能夠發出的聲音!這就像巨石邊的一道縫隙,我從這兒鉆了出來。如今,我成了一名心理咨詢師、文學作者,創造著屬于自己的價值。
而要從這個縫隙中向上生長,又哪里是憑借一己之力能夠做到的?一顆草籽,能夠茂盛千里,是生命的力量,更是大地的呵護、天空的召喚和陽光雨露的滋潤共同作用之下的結果。每一個人所走出的人生,不僅是生命個體的動力指向,更是外界環境的造就,是生命與外界互動的結果。所以說,我們腳下的路,不僅是我們自己找到的,更是外界環境所給予的。我能夠有這些美好的體驗和收獲,由衷地感慨自己生在了一個好時代。
一個社會的進步程度,不僅體現在繁榮水平上,體現在大多數人身上,而更應該體現在不被注意的角落,體現在少數人的生存狀態上。要看弱者活得怎樣,要看如何對待不同的人群。多年來,作為一個相對處于弱勢群體的殘疾人,我切身體會到了硬件設施的改善、規章制度的完善、社會愛心的濃郁。而這些變化的背后,是觀念水平的進步,而觀念整體水平的提高,正是社會文明程度的提高。
正因為有了公平、開放、友愛的社會,我們每個人才有了追夢的權利和機會,各美其美的生命之花才可以和諧綻放!
因為命運的特殊,我看到了追求夢想才是自我實現的必經之路,看到了擁有這樣的機會多么難得!所以我想說,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夠走在追夢的路上。我的幸福就是,可以做一個追夢人。
劉廈,生于1985年。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在《中國作家》《人民文學》《文藝報》《詩刊》《散文》《北京文學》《天津文學》《廣州文藝》《廣西文學》《延安文學》《當代人》等刊物發表。獲2019年《北京文學》年度作品獎;2020年首屆“賈大山文學獎”。作品入選2021年河北文學作品排行榜。著有詩集《長草的時光》,散文集《遇見生命》。
責任編輯: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