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里鄉村

港頭，又名三汊港，是侯家山、陽儲山、芭蕉山三水匯合之地。港頭直通鄱陽湖，南北雜貨從外面來，土特產從本地出，水運帶來了便利，也帶來了港頭的繁榮。生意人看中了這塊寶地，來了就不走。漸漸地，港頭成了一個小集鎮。

有人統計，港頭有三十六個姓氏，這在一村一姓的鄱陽湖北岸實屬少見。在眾多姓氏中，呂氏群體最大。篾匠宜林就姓呂。

宜林在港頭有一個門店，店面是租的，租金一年八千。他書讀得不多，但舉手投足很儒雅。見我來，忙拉過一個小竹椅讓我坐，然后又去拿桌上的書。書泛黃，有點兒潮，是作家邱林的《我的都昌》。他指著書中的插圖說，這就是我，扎龍燈。他的自豪寫在臉上。

宜林不是篾匠嗎，怎么做起紙扎來了？我心生疑問。

宜林的一生軌跡在鄱陽湖的雨季里徐徐展開。

20世紀60年代末，學校上課有一搭沒一搭，宜林初中畢業都快二十歲了。既然書中找不到出路，不如學一門手藝。這在當時的農村，是大多數農民的選擇。學啥手藝？爹和娘為宜林合計了好幾個晚上。爹說，學木匠，木匠工分高。娘說，師傅難找哦，要不去周溪細崽哩的養父家。養父的妹夫是篾匠，學篾匠也不錯。娘的腦袋瓜活絡，彎彎繞繞搭上這么點兒親戚關系，人就感覺踏實了很多。宜林跟高師傅學起了篾匠。

港頭近水，周圍的丘陵幾乎沒有竹林，要想有豐富的原材料就得去大山里。浮梁山多林密，高師傅帶著宜林去了浮梁。

刮篾是學做篾匠入門的第一課。高師傅邊說邊演示，大拇指按住刀皮，篾走刀口，篾的粗細厚薄靠力度和刀口的切入……高師傅講了一通，丟下一句話，正反刮一下，不割手就行！便把刀皮和刮刀推給宜林。

正拉一下，反拉一下，多么簡單的事。宜林心里嘀咕。他在港頭長大，見過世面，哪怕是在師父面前也一點兒都不膽怯。宜林抱來一堆竹篾，放在腳下，拿起一根破好的篾，按住刀皮，劃拉一下，篾沒刮起刨花兒，手卻被撕拉了一道口。他皺了一下眉頭，看似簡單的一拉，力度還真難把握，只要力道不平衡，竹片就會割到手上。不割手，刮篾就學會了。這師父，看似關心徒弟，實則是在“算計”弟子。要想學會刮篾，手上不割出幾十道口子，就別想學會。繼續劃拉吧。宜林右手按緊刀皮，左手拉篾條，往上一拉，沒想到篾條反彈力實足，啪啦，擊中左臉，火辣辣地疼。他齜牙咧嘴。疼痛過后，宜林的倔強勁兒上來了。村里的水牛他都馴服了，還馴服不了一根竹片？

高師傅站在他身邊冷笑，沒找到技巧，篾比牛還難馴服。又說，編曬籃要平板篾，編籮筐要刀片篾，篾具結口要圓篾，篾具立架要棱柱篾……不同篾具，不同部位，需要不同的刮篾。多用些腦子，別做犟牛！

宜林感覺自己有些心浮氣躁，也不敢與師父頂嘴，把長凳搬到角落里，噘著嘴，翹起屁股練刮篾。長凳上有師父釘好的劍門刀。劍門刀是將兩把砍刀面對面倒立，固定在長凳上。要寬篾，就把兩刀口的距離拉大一些，反之，就縮小一些。刮篾先要過劍門刀，刮出相應的寬度。凳上不僅有劍門刀，還有帶凹槽的平板刀。平板刀口銀光閃閃。刀皮、手指、刀和篾片有規則組合，有效協調，才能真正完成一個刮篾動作。宜林經過一番琢磨之后，大拇指按住刀皮，刀皮壓住篾片，正對刀口，左手緩緩地往后抽，一層薄薄的篾花兒斷斷續續出來。他又將刀皮前壓，斜對刀口，刨花兒打著卷出來了。去竹青，用正刀口。刮薄篾，用斜刀口。他扎扎實實刮了三天，才琢磨出了這么一點兒訣竅。

編稻谷墊，篾片要求厚薄均勻，寬2毫米，確保篾邊光滑，無倒刺。編籮筐，要刀片篾。顧名思義，篾片像刀，一邊薄，一邊厚。刮刀片篾，關鍵在刀皮的輕重拿捏。有經驗的師傅都是按住半邊刮，正反都刮半邊。刀片篾有利于篾與篾之間的擠壓。好的篾匠師傅編出的籮筐能當水桶用，不漏一滴水。

如果說篾片是軀干，那么絲篾就是頭發。絲篾主要用以篾具收口，盤結在篾具上，如女人秀發扎出各種形狀的辮子，既能為篾具圓滿收官，又能給篾具增色不少。

刮絲篾用凹槽。凹槽從小到大，寬窄不一。要又細又圓的篾，用窄槽。要又粗又圓的篾，用寬槽。刮篾實際上是給不同種類的篾塑形。宜林經過一年操練，才得心應手。刮出的篾薄如蟬翼，細如棉絲，滑如凝脂。師傅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笑意。

宜林跟師父學做篾匠時，村里還沒實行土地聯產承包。在村里做農活是記工分，在外面做手藝就得上交錢來換取工分。有了工分年終才可以分到糧油，領到各種計劃物資票證，如布票、煤油票。那時篾匠師傅在外每天能掙到1.15元，可以抵得上在家干兩天半的活。徒弟不能要工資，但管飯。

高師傅帶著宜林走東串西，從春節后出門，到春節前回家。中途在農忙時回一次老家，除了參加生產隊雙搶，還得向生產隊交足一年的工分錢，換一張生產大隊蓋公章的介紹信。在外做手藝，沒有介紹信，沒人敢要你上戶。

浮梁山里的秋似乎要來得早些，七月半剛過，就層林盡染。木子樹葉紅得流火，山梔子黃得似金，還有鋪滿林間棕色的松針，踩在上面如在地毯上行走。這是砍竹子的最佳季節，也是篾匠最忙的時候。宜林總要跟師父進山砍竹，自己選的竹子才好用。

他們在浮梁是客居，沒有砍竹的權限。一般都是誰家要做篾具，列出一張清單，再由他們進山選竹子。譬如竟成鄉曾國平家嫁女兒，列出了一個篾具單子：籮筐一擔、針線笸籮、大小曬籃、漁簍、搖籃……篾具不同，需要取不同竹子。山里有毛竹，有水竹，還有實心竹。選竹還要能識別竹齡：一年竹子有筍衣，竹節布滿粉塵灰；兩年竹子筍衣少，竹節微白如青衣。編竹具選兩年竹子為佳，編小件竹具可以選水竹。春天進山砍的竹子容易長蟲子，冬天選的竹子不長蟲。長斑的竹子不能取，起青時容易折斷。斷了竹梢的竹子不能要，破不出有彈性的篾。

破篾是高技術活，學會了破篾差不多就可以出師了。

宜林開始學徒時總想偷巧，但每次又都被師父識破，不但要挨罵，還不教他新活。他漸漸變得老實起來。只有老實勤快，師傅才真心教他手藝。

山里的太陽起得晚，宜林可不敢晚起。清早起來，他有一大堆的活要干。要挑水、生火、燒水、淘米煮粥、洗菜做飯。上午工夫忙，他就切一小坨臘肉，切成薄片，再與同樣切成薄片的冬筍交錯鋪在飯上蒸，既節省了炒菜的時間，那蒸出來的冬筍臘肉與飯又都特別香。師父吃飯是無辣不歡，宜林便在師父的菜里舀一勺辣椒醬。師父吃得好，睡得香，心情好，宜林的篾匠技術才能提高得快。

學徒的第二年，師父開始教宜林破篾。大大小小的竹子砍回來，碼在空地上，先要用揀刀去掉凹凸不平的竹節，行內叫滾竹節。而后，再鋸成長短不一的竹段。編曬籃，扎篾多。編斗笠，扁篾多。編谷籮，圓篾多。包角還要用匠篾。篾，是篾匠筆下的線條，篾匠以手為筆，就能繪出一幅幅鄉村山河圖。

破篾，可豎破，可橫破，亦可先豎后橫。破篾考量的是拇指的感知力。感知篾厚了，可輕抬拇指，減小按壓的力度，揀刀口往上提，其他手指配合往上頂；反之，篾薄了，加大拇指的壓力，揀刀下壓。

有煙火味兒的地方就有篾具。從嬰兒的搖籃，到女人做針線活的針線籃，再到一輩子離不開男人肩膀的谷籮……

無篾不成鄉村。

宜林學會了破篾之后，又開始學各種篾具的成形。如編織谷籮，要刀片篾織籮筐身體，要圓篾鎖籮筐口，還要立篾做籮筐的骨架。篾具成形，除了掌握一些基本技巧外，做什么像什么更在乎于心，形隨心走。所謂胸有成竹，熟能生巧。宜林在這方面的悟性似乎比師傅還好。

第三年，宜林做的篾具比師父還惟妙惟肖。師父嘆，沒什么教的了，出師吧。

宜林告別師父，回到了港頭。他不能跟師父搶客戶，想自己打江山。

宜林在港頭做篾匠，半年也沒接幾家活。有一回，鄰村李家請他上戶，編一個稻谷墊和兩擔籮筐。篾匠工具少，而且輕便，幾把大小不一的刀，外加鋸、鑿子、鉆、彎刀、度篾尺等。宜林挑著工具擔子，去李家。

路上他遇到一個女孩。女孩站在溪口一塊大石頭上，正跟石頭生氣。她才十六歲，爹便想把她嫁出去。娘與爹一個鼻孔出氣，還把媒婆請到家里來。那個媒婆說話能在水里點燈，把一個牛建夸上了天。誰不知道牛建呀，長得像頭牛，五大三粗不說，皮膚比牛屎還黑。嫁給牛建？還不如死了呢！

宜林看著女孩，以為她要跳湖尋死，忙丟下擔子，一個箭步上去就把她抱住，還勸，死不得，死不得！心里有話好好跟爹娘說。女孩沒好氣掙脫宜林，罵，神經病呀，誰想死了？你才想死呢！宜林松開手。這女孩長得真俊，而且高挑。誰家姑娘？他一步三回頭，真想留下來與女孩聊聊，可惜工夫不等人。

緣分就是這么奇怪。他前腳走進李家，女孩后腳便跟了進來。原來女孩就是李家的姑娘，叫李來秀。他心里樂開了花，他與李家姑娘一定有故事。

第二天，宜林上戶就挑了一件白襯衫穿，這是師母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娘罵他，腦子長到狗身上了？上戶還穿白衣服，弄臟了多難洗！宜林裝作沒聽見，還偷偷抹上了雪花膏。

宜林見身上的顏色和氣味沒吸引來秀，便哼小調，好看，好看，真好看！一遍又一遍地唱。哼多了，來秀忍不住問，啥好看？你是說我好看？宜林見機會來了，笑嘻嘻地說，屋里除了你還有誰？你比嫦娥還好看！來秀潑辣勁兒很足，說，我只是好看？宜林心想，這事有門兒！又說，還沒唱完呢，不只是好看，還有聰明、能干又漂亮。來秀說，還是好看，就沒有新鮮詞？宜林再唱，心靈手巧賽仙女，月里嫦娥我不換……

宜林的歌聲唱得來秀花枝亂顫。宜林見時機成熟后，便小聲說，嫁給我，讓你一輩子吃穿不愁。來秀說，一個篾匠，如何做到吃穿不愁？宜林說，家里良田萬頃，不如一技在手。

宜林又打鐵趁熱，賣弄起他的手藝——篾匠有大篾作、中篾作和細篾作。大篾作能制作家具類用品，如：竹椅、竹床、竹柜、竹茶幾、竹搖椅等；中篾作能編織家用品，如：竹圍、烤火籠、雞籠、竹簸箕、籮筐、竹籃、笊籬、竹筲箕、竹匾、竹篩、竹斗笠、竹笸籮、漁簍、背簍等；細篾作能編織精細的篾制品，如：收納盒、竹飯盒、竹茶具、竹燈、竹涼席、竹制工藝品等。譬如說，如果你愿意，我能用篾編織一個你。來秀臉一紅說，吹牛，你能編織一個我，我就嫁給你。

愛情是宜林最大的原動力。他揮動著砍刀，去掉竹蔸，去掉竹梢，留下需要的長度。然后，把竹子架起來，旋轉小刨子，剔除竹子的節疤。竹生于山野，風雨侵蝕，無法保持膚色秀美。他得用刮刀把竹皮刮掉，細膩的竹黃就露出來了。他撬動篾刀，伴隨著一聲聲清脆的破竹聲，一根滾圓的竹子就被他分成了寬窄均等的篾條。接下來就是分層，分層是一道剝離竹肉的工序，去掉內層，留下竹黃。他一手握竹，一手握刀，在竹條往下兩毫米的位置，使用篾刀橫向切入。篾分三層，一層、二層篾可用，第三層篾是竹肉，一般不用。

他在操場上架起一口大鍋，把破好的篾條丟進鍋里，蒸煮一個晚上。蒸煮后的篾既能有效防蛀蟲，還能軟化竹纖維，編織時更有彈性。

取三根篾條，交叉，成三角形，然后，過三根，壓一根；過二根，壓一根；過一根，壓一根；三二一，一二三，交替著編。以最初的三角形為中心，一圈一圈往外編，編成腳掌般大的圓。然后，篾條轉折向上，作為經篾，以細圓篾為緯。緯篾壓住經篾，經篾伴著緯篾，一層層攀升。細嫩的圓篾被他編成了云朵一般，漂亮極了。他的手像繡娘一樣巧。來秀看入迷了。

他先給來秀編了一個梅花格竹燈，紅燭搖曳，倩影婆娑。他再給她編了一個竹笸籮，給她裝針線、裝頂針、裝鞋樣，也裝花布頭。他還給她編了一個烤火籠竹涼席，讓她冬天有火烤，夏天有清涼……

臉上紅彤彤的來秀急了，我呢？宜林笑，著急了？來秀臉更加紅了，你才急呢！宜林說著，像變戲法一樣拿出了一個來秀一樣的編織人。來秀驚喜地問，什么時候編的？宜林說，你早就在我心里，不用編就出來了。

半個月后，宜林把來秀領回了家。又半年后，公社組建的手工業社，一批手藝精湛的匠人進手工業社做了工人。宜林沒有進社，到生產大隊當了民兵連長。

民兵連長可以著軍裝，扎橫皮帶。宜林神氣起來了，來秀卻在背后埋怨，神氣啥呀？當初你怎么說的，賣命不賣手藝。沒幾年工夫，就把手藝賣了？

這時已經開始聯產承包。宜林當民兵連長不是為了神氣，也不是想賣手藝，而是塑料制品進入市場后，篾匠是手藝人中最先受到沖擊的。宜林不愿聽來秀嘮叨，便跟大隊里的書記和會計去潯陽尋找生財之道。

宜林下潯陽，站在長江邊上，看千帆過盡，看人行色匆匆，感嘆天地之大，似乎無他存身之地。他鬼使神差地上了一條貨船。當他見到從未見過的地瓜，又鬼使神差地把這一船地瓜買下了。大隊書記和會計都拍他肩膀阻止，你中邪了，你見過港頭人吃地瓜？宜林說，沒吃過才有人買。宜林把一船地瓜運到港頭。港頭人從未見過這種奇怪的東西，第一天僅賣出去十斤，第二天又賣了三十斤。宜林想，照這樣的速度，沒賣完地瓜就爛了，怕是血本無歸。沒想到，第三天港頭人排著隊來搶地瓜。一船地瓜，他賺了三輛永久牌自行車。80年代，一輛永久牌自行車是一個人幾個月的工資。嘗到甜頭兒的宜林又到樂平去販地瓜，樂平的地瓜更便宜。

港頭人做生意沒有遠見卓識，都是一窩蜂地跟著上，最后都是貨到地頭死。宜林開始掙了些錢。他眼光獨到，港頭人會跟風，他善變。你們都販地瓜，他便擺攤賣水果。沒幾天，港頭的水果店又如雨后春筍。他又開超市。不久，港頭的超市又遍地開花。來秀笑，你變，他們也變。還是做他們學不會的事吧。

啥事？

紙扎。你家祖傳的手藝。

紙扎能掙幾個錢？

先說做紙扎誰家做的最好？

當然是我爸。

誰還能有你爸那樣的本事？

當然是我，我從小看他做。何況我還做過篾匠，紙扎算啥！

還記得你做過一個我？紙扎不算啥，就做紙扎。

宜林又做回了老本行。嚴格來說，紙扎還不算老本行，它在篾匠手藝中，只是細篾作中的零類。紙扎就紙扎吧，兩個孩子都大了，有了自己的家，他老兩口兒也不需要掙那么多錢，能養活自己，不成為孩子的負擔就行。

紙扎也是傳統手藝。紙扎以竹、木為骨架，以線團縛部位，糊彩紙以裝飾。它是將扎制、貼糊、剪紙、泥塑、彩繪等技藝融為一體的民間藝術。紙扎有四類：一是神像；二是人像；三是建筑；四是明器，包括飲食器皿、供品和吉祥用品以及瑞獸類。古人有扎紙牛以迎春。三月三，放紙鳶。鬧花燈，猜燈謎。走出經濟困境的中國人，對傳統文化興趣越來越濃，紙扎是歡慶節日一種不可缺少的藝術品。

宜林開始不屑于做紙扎，后來見紙扎需求量越來越大，倒是篾具無人問津，便安心做起紙扎來。做紙扎還有一個好處，紙扎是輕便活，除少量技術活外，更多的工序普通人也能做。具體來說，來秀也能幫上忙。

正月扎燈籠。夫妻倆從正月初二就開始忙。到了初六，宜林守店兼扎燈籠，來秀就挑著燈籠上戶去賣，賣不完，就存著等待來年。燈籠有無限的保質期。

我在他店鋪二樓的房間里就看到了很多積壓的燈籠，有南瓜燈、金魚燈、鴨（壓）子燈、獅子燈。燈籠上的彩紙見了光，色彩就會變淡。色彩淡了就會掉價兒。宜林將裝燈籠的房間窗戶閉得嚴嚴實實，防止顏料氧化。我說，賣多少糊多少，多好！宜林說，誰能拿捏那么準？

前兩年，陽峰楊家山元宵賽花燈。上房楊家找到宜林，要扎十一節的高龍，還要十個喜得貴子的“麒麟燈”。扎龍燈有講究，要去山里選三年彈性好的青竹。破篾，去掉青皮，去掉竹肉，只留竹黃。竹黃可以破篾兩層，過劍門刀，刮篾，保證篾3.3毫米的寬度。龍是制作工藝最復雜的燈籠，每節龍都是一個獨立的燈籠。扎龍燈，要團紙條，篾條塑形靠紙條捆扎，也許是篾片與紙片都具植物特性，它們的黏合度強過塑料繩子。用塑料繩子捆扎，反而極易滑散。團紙條時，頭尾要留好魚尾形葉片，葉片壓葉片，熨帖又粘實。最后用一件“龍衣”覆蓋，一個龍燈便活靈活現了。

在篾匠眼里，不管是花草樹木，還是飛鳥走獸，都是由無數個幾何圖形組成。比如，魚是三角形，豬可以用方形構圖，龍是由無數個圓組成。龍的節數不同，對圓的大小要求也不一樣。十一節的龍，龍身的圓直徑為3.6尺，龍的大腿用直徑為1.5尺的半圓，龍的小腳要1尺直徑的五個圓。龍頭、龍尾也是圓，龍眼、龍下巴、龍舌頭用半圓。為了呈現一條“活”龍，龍眼、龍下巴、龍舌頭的半圓不鎖定，用一根繩子系住，能拉能伸。同樣是用圓拼接，但考量難度不一樣。龍頭與龍尾均呈S形，顯得高大而威猛。如何能呈S形，關鍵在篾塑形的弧度。龍身圓為3.6尺，則龍腦殼為3尺……這些尺寸都是經過精密計算得來，多一分或少一分都會影響龍的靈活性。這些關鍵的訣竅又都在師傅心里，輕易不說出來。宜林紙扎技藝只家傳，不外傳。

麒麟是古代神話中的一種瑞獸。紙扎，沒有模具，形在心中，手隨心走，心隨手動，于無形中建構有形。宜林扎出的麒麟燈獨具特色，神氣十足，似神從天降，又似紫氣東來。還有百鳥朝鳳的七彩燈、新婚燕爾的鴛鴦燈、五谷豐登金魚燈……他手里制作的燈不僅形象生動，而且有一種觸及心靈的神韻。港頭人感嘆，紙扎看似容易，能扎出宜林的味道，百里難尋。想跟風做紙扎的港頭人只好悄悄地關門大吉。

宜林的篾具和紙扎都是鄉里人心中所想，或者說，鄉里人心中所想就是宜林的篾具和紙扎。

李冬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星火》都昌驛驛長，都昌縣作協主席。散文、小說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天津文學》《作品》《散文》《創作評譚》《星火》《花溪》《江西日報》《教師博覽》等報刊。出版散文集《鄱陽湖與女人》《鄱陽湖北岸》。

責任編輯：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