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飛機從村莊上空飛過的時候并不多,所以當我在一棵杏樹上攀爬的時候,聽到天空傳來的轟鳴聲,在樹葉與青杏的縫隙間看到拖著白色長線的飛機,興奮得差點從杏樹上掉下來,那些即將成熟的青杏也瞬間沒有了吸引力。
我三兩步從樹上跳下來,來不及回家告訴兩個弟弟,便躺在開著紫花的苜蓿地里,仰望著沒有一絲云朵的天空。那一刻似乎連風都屏住了呼吸,只有飛機的轟鳴聲在天空回蕩,一只烏鴉大小的飛機從村莊上空飛過,拖著一條白色的逐漸變粗變淡的長線。實際上,等我看到飛機的時候,它已經斜著穿過了村莊,如果從飛機上垂一根線的話,線的下方應該已經垂到了鎮里,但是它拉出的一條白色的長線還停留在天空中,像一根針引著線,但它不是縫合而是撕裂,將村莊之上的天空劃開了一道口子。
我一次次回想那次看到飛機的過程,飛機到底是什么形狀的,它在飛過村莊的時候到底有沒有扇動翅膀。我甚至曾經虛構了一次見到飛機的場景,并將此事寫入作文中,我對飛機還進行了詳細的描述:它像一只大鳥,有著寬大的翅膀,白色的羽毛像白云一樣潔白,當它飛行的時候,展開兩只翅膀,就像懸停在空中的鷂子。小學語文老師當然也沒有見過飛機,但他還是指出我的作文抄襲,因為他知道一個連幾十元學費都交不起的學生哪里有機會去見飛機。
其實在此之前,我就已經開始研究飛行這件事,飛行的感覺是什么樣的,怎么樣才能飛起來。打麥場里有一棵斜著長的杏樹,主干好端端向上生長,卻斜生出一枝來,向打麥場外面生長,遠看像一個人伸著一只手臂,伸到了下面一層的人家房屋頂上。
夏天午休的時候,我會拿一盤棕繩綁在杏樹斜伸出去的“手臂”上,然后抓住繩子的下端,用腳蹬著樹干往下降落,打秋千一樣,遠遠看去,就像在下面一層的莊院上面飛行。雖然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飛行,但是迅速墜落的感覺讓人異常著迷,上升與下降,應該都是飛行的不同狀態。當然,我更著迷的,是向上或者平行的飛行。
二伯家門前有一條窄窄的小路,僅能供人畜通行。正值春種與夏收之間的農閑時間,二伯每天揮著鐵鍬挖土,路越拓越寬,挖出來的土順勢堆在路邊,在村道與新修的路之間形成了一個斜坡,與新路之間還有兩三米的落差,斜坡上都是松軟的泥土。這條道也是我上學的必經之路,突然有一天,我決定從路邊跳下去,像鳥一樣飛下去。從高處自由落體,雖然我也張開雙手,并試圖扇動雙手改變落點位置,但最終跌落的位置還是沒有改變,雙腳插進松軟的泥土里,身體不由自主向前傾,嘴角幾乎沾到泥土了。
每年快過年殺完年豬的時候,父親會用架子綁上棕繩,給我做一個秋千。那時候最大的樂趣就是蕩秋千,只要有人在后面推,似乎永遠都玩不夠。在上升與下降之間,我想,那就是飛行的感覺,只不過這樣的飛行是有限的,而且是有局限的:需要有人推,飛行的高度和長度基本是固定的,沒有持續飛行的能力。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村里的孩子開始流行做風箏,鎮里的百貨商店沒有風箏出售,大家都自己動手嘗試。有人用塑料袋拴著線迎風奔跑,有人用樹枝做骨架紙糊風箏。塑料袋迎著大風也可以起飛,但是并不好掌控,最后大都纏繞在樹枝上,像一朵開不敗的花一樣。而樹枝風箏則因為過重,往往只能貼地飛行,并不能像書里的插圖一樣在藍天上翱翔。
后來又有人發現掃帚上的細竹條可以做風箏,因為竹條空心,重量相對較小,可以做風箏骨架,從開本大一點的書上撕下幾頁紙,用面糊粘成風箏。竹條做的風箏可以飛得更高,可我們手里的線十分有限,而且都是縫衣服的細線,當風箏飛到較高的位置時,手中的線往往就會被扯斷。風箏逆風飛行,一直在天上盤旋上升,直到像飛機飛到最西面的山頭之上一樣,變成一個模糊的小點。我的好幾個風箏就是這樣消失在眼前的,我們也會偶爾在村道邊或者田地里,看到已經被風和樹枝、雜草撕碎的風箏,長長的縫衣線還拖在后面,像一件沒處理完的事,被人遺忘在那里。
我要盡可能詳細地記錄一場夢:
天色先從遠處黯淡下來,夜幕還沒有完全降臨,遠山看上去已經成了輪廓,近處的風景依然清晰可辨,家家戶戶的煙囪里都飄出淡藍色的炊煙,小小的蝙蝠在黑夜來臨前扇動著翅膀上下翻飛,小小的村子里雞鳴犬吠交織,空氣里都有一股飯菜的香味。這是村莊入睡前的溫情時刻,也是村子里最為溫馨的時刻。
但是此時我卻顧不得這些,身后有人正在追趕,到底是誰因為什么追趕卻是模糊的。我只能向前跑,跑過已經枯黃的玉米地,跑過已經沒有一棵杏子的杏樹,跑過隔壁叔叔家的小果園,一直跑到打麥場的矮墻前。下面就是另一戶人家的院子,俯瞰下去,飛起的屋檐上還站著幾只聒噪的麻雀,身上的羽毛都清晰可辨。身后的腳步越來越近,我騰身而起,發現身輕如燕,輕輕一縱,便已越過一座莊院。追逐的人似乎也能輕松飛躍,我們就那樣一前一后在村子里追逐著,我與身后的人總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就像武俠片里的追逐戲,有些驚心動魄的味道。
這迷人的飛行,我甚至都顧不得身后追逐的人,沉浸在飛行的酣暢當中,風在耳邊呼呼穿過,或者說我就在風里穿行,飛過屋脊,飛過高大的灌木,飛過時常干涸的河渠。如果我愿意,我一定可以抓住一只從身邊飛過的麻雀。我伸展雙臂,不斷改變飛行的方向,身后的人不知什么時候沒了蹤影。我像一只懸停在空中的鷹,俯視著村莊,似乎一直以平面形式存在的村莊變得立體起來,那些熟悉的莊院看上去有了陌生感,從東向西,從南向北,我巡視著村子。
我在潛意識里不斷確認,這是真實而迷人的飛行,自由而酣暢的飛行。直到睡在旁邊的祖母推醒了我,身上的被子早已被我蹬到了炕腳,我的兩只手依然保持著飛行的姿勢,潛意識也還在飛行的狀態中。瞬間從夢里抽離,就像戛然而止的電影,最后一幕還在原地暫停。翻過身,我想繼續進入那個飛行的夢里,但是夢里的場景早已變換,我不再是那個被追逐著飛行的孩子。
長大后,走出了大山,我再也沒有做過有關飛行的夢,夢里的一切似乎成了現實的另一種,虛幻而又真實的飛行卻讓我至今記憶猶新。人在一場場夢里不斷長大,像小鳥一樣,等到羽翼足夠豐滿的時候,就會飛向更高更遠的天空。我從村莊到縣城,再到省城,最后來到離村莊千余公里的城市定居,有時候想想,如果不是在夢里偷偷練習的飛行術,或者說如果不是在夢里長起來的這一副身體,還有什么能夠支撐我走這么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