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再為你寫信

1

夏鷗第一次見到時訣時，他背對著她，蹲在一塊巨石上，將所有精力投入手上的攝像機，身上的迷彩上衣似乎能和這片草原融為一體。

“那是誰呀？”她問。

司機也盯著遠方的他，好一會兒才篤定地回答：“時訣，我們聘請的自然攝影師之一。他正在工作，我們就別打擾他了，繼續走吧。”

夏鷗應了下來。她是這天才報到的志愿者，由于工作的地方過于偏遠，是負責人阿游親自開車接送。“其實我很詫異你會來，歡迎來到肯尼亞東非大裂谷動物保護區。”阿游伸手跟她握了握手。

兩個人說話間，阿游發動越野車準備繼續出發。夏鳴本想再回頭看一眼，誰知竟看到了令人膽戰心驚的一幕。一只體型看起來已成年的獅子正緩緩靠近時訣，貓科動物的腳步向來很輕，再加上他正專心致志，不知在拍什么動物，更別提發現身后的野獸了。

夏鷗甚至來不及叫阿游停下，她將整個身子擠出車窗，也顧不得時訣正在工作，大吼一聲“小心身后”，與此同時，獅子早已到了他身后。時訣正站起來轉身，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喊聲讓他嚇了一跳，整個人猝不及防，腳下一滑，和撲上來的獅子一起從巨石上摔了下去。

夏鷗跟著阿游一起從車里鉆出來，躲在車后，然后眼睜睜看著完好無損的時訣扶著巨石，單腳著地，神色扭曲痛苦，抬手就給了獅子一巴掌。那力度對于體型龐大的獅子而言就是撓癢癢，獅子圍著他轉了兩圈，用巨大的頭顱在他身上蹭了蹭才掉頭走開。

夏鷗的嘴角抽搐，難以置信地問：“他們的關系這么好嗎？”阿游準備去扶時訣，隨口道：“畢竟它是時訣看著長大的。”

夏鷗的那聲提醒讓時訣從石頭上摔下去，導致他的右腳扭傷，沾地就疼。好在夏鷗未雨綢繆，準備了跌打酒。時訣問道：“你還沒做自我介紹呢，是剛來的志愿者嗎？”夏鷗說：“對，我叫夏鷗，夏天的‘夏’，鷗鳥的‘鷗’。”

時訣愣了愣， 不知想到什么，笑得格外開懷，就像時隔多年得到了什么寶藏的小孩子一樣：“你好，我叫時訣，時間的‘時’。”“那j u é呢？”“‘錦水湯湯，與君長訣’的‘訣’。”

在緊急關頭時訣下意識地將相機抱在懷里，這才沒讓自己最近幾天的辛苦白費。他檢查一番，確認相機和素材都完好無損后才真正放松下來，接著又開始抱著電腦搗鼓。夏鷗問他：“你在干嗎？”時訣頭也不抬地說：“在剪視頻。”

他每次的拍攝不只是工作，很1d7eb30a67ce21d605caa4975bab3cc9a46fd1f37ceb452bf1cdddf1de39f2d6多時候也能拍到動物的精彩瞬間，于是他會把這些剪成視頻發在網上，即使流量不是很好，點贊的人寥寥無幾，他也樂此不疲。夏鷗瀏覽了一下他的賬號，一下子就找到了問題：“你的視頻怎么都這么干巴？你要剪得有趣一些。”時訣的動作一頓，看向她時目光誠懇：c833a5fc937dfce06a4023d6510dc13f34327ed2c823ba38f0d939e93814d4ba“那你覺得怎么做才算有趣？”

“我來。”夏鷗攬下這份苦差事，熬了一個大夜。她頂著兩個大黑眼圈，了無生趣地坐在客廳喝速溶咖啡提神。時訣嚇了一跳，打趣道：“我記得我們園區沒有借大熊貓過來呀。”夏鷗給了他一個白眼，把電腦往他懷里一塞，回房間補覺去了。

2

時訣因扭傷，已經休整快大半個月了，恢復差不多便開始了獅群普查工作，夏鷗也參與了這次普查工作。

首次普查工作開展得并不順利，落單的獅子好記錄，可一旦碰上正在行走的獅群她就暈頭轉向，根本分不清誰是誰，甚至在同一只獅子身上做了兩次普查，還好有時訣幫忙才能順利在傍晚到來之前結束記錄。但普查工作還未結束，時訣將拍好的獅子正反面照片發給她，讓她根據照片做檔案對比。

獅群普查工作才完畢，又要馬不停蹄地開始長頸鹿的普查。路過埃爾門泰塔湖時，時訣特意停留片刻，欣賞了一下火烈鳥，可惜鳥的數量并不多，無法感受到大片火烈鳥同時展翅高飛的震撼。

等夏鷗回到園區早已精疲力竭，在床上躺了好半天才認命地起床，整理白天記錄的長頸鹿性別、GPS位置與特征等一系列信息。弄好了這些，還不見時訣將長頸鹿的照片發來，她正想去找他，房間的門卻“咔嗒”一聲被打開了。

時訣將門拉開一條小縫，賊頭賊腦地沖她說：“我們走。”夏鷗神情平靜，一口應下來，“去哪兒？”時訣雙眼一亮，如明月照清湖，“到地方你就知道了。不過我們要小聲一些，不能讓阿游注意到我們。”說罷，他得意地揚了揚車鑰匙。

不知開了多久，車子才停下來。此時四周的嘈雜聲由弱到強，附近河流奔騰發出的水聲都被蓋過了。時訣動作迅速又熟練地找到一個絕佳的位置，隱蔽而又能觀察到角馬過河的全貌。夏鷗緊隨其后，剛蹲下就聽見他問：“你知道孤獨的喬治嗎？”

他問得突兀，夏鷗一時沒反應過來，只覺得很耳熟仿佛有人跟她講過這個知識。她絞盡腦汁地回憶也只想起一點：“好像是世界上最后一只象龜？”

時訣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好似沒想到她會知道這個。他頓了頓，繼續說：“對，最后一只平塔島象龜，是最稀有的動物，也是加拉帕耶斯群島乃至全球保護物種的象征之一。1971年，人們發現了正孤獨地活在平塔島的喬治，隨后它被帶到加拉巴戈斯國家公園生活。為了不讓這個物種滅絕，科研人員曾試圖用其他品種的象龜與其交配，產下帶有平塔島象龜部分基因的后代，但喬治都拒絕了，最終它于2012年死亡。工作人員發現它死在了保護區的邊界，或許它終其一生想要的只是回到平塔島上屬于自己的那個水坑。我剛來這里時，對大家說過自己的父親因遺傳性心臟病發作去世，母親也作為自然攝影師犧牲在這片草原上。大家說我是喬治。但我并不這么認為，至少在我看來，我順利地爬回了自己的水坑。”

他說得云淡風輕，仿佛父母只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旅游，沒帶上他。猝不及防得知了時訣雙親去世的事情，夏鷗愣了好半晌，才傻傻地點頭：“原來是這樣。”

“ 噓—— ” 時訣輕聲道，“開始了。”成千上萬的角馬開始渡河，它們井然有序地進行這場大遷徙。河流湍急，稍有不慎就會踩空被沖走，同時還要提防水中的狩獵者，甚至有母角馬為了讓孩子安全渡河，主動去吸引天敵的注意力。角馬數量之多，一時之間幾乎覆蓋了草原的綠色，渡河時間長達幾小時，幸運與危機共舞。這種來自生命力的震撼無以言表，并不是在別人口中講述，也不是在電視上觀看，而是真實地在兩個人眼前上演。

3

等最后一只角馬過了河， 這場遷徙才算完結。此時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夏鷗不顧形象地癱在地上，因為全程精神緊繃著，她比化身角馬去渡河一次還累。

現在河面已經恢復平靜，只是多了幾具角馬的尸體。另一邊，時訣默默地支起了帳篷。夏鷗一下子起身：“我們今晚不走？”“太晚了，路也不平整，以防萬一，等明天再走。”時訣撿起一塊石頭，用以固定釘子。

時訣說：“你覺得東非大裂谷，大嗎？”雖然不知他這句話是何寓意，但夏鷗還是乖乖點頭“被譽為地球的傷疤，不是白來的。”她來了那么久，還沒有真真正正地走遍這里。

“對呀，地那么寬，野生動物那么多，而人又那么少……”

時訣輕嘆了一口氣，就在他身旁的夏鷗險些沒能捕捉到他那音量微弱的回答，“我卻長時間待在園區。”

時訣剛來的時候，阿游讓他跟拍獅群，因為他足夠細心、技術高超、無所畏懼。這正好也是他想要的，不出半個月，他就找到了母親在信里寫的那只母獅。

結婚前，母親就是這片草原經驗最豐富的自然攝影師，父親去世后，母親傷心欲絕，重新回到草原，留時訣和奶奶一起生活。除了每個月打款，每半年她還會寄回明信片，時訣對這片草原最初的想象就源于此。每張明信片背面都有母親的親筆信，時訣印象最為深刻的一張就是一頭母獅站在嶙峋怪石之上，兩頭小獅子在它身后打架。

信上所寫，這是母親跟拍最久的一頭獅子，因為過于信賴她，母獅出門狩獵還會把剛出生的兩頭幼獅交給她暫時看護。大抵是從那個時刻開始，他就有了看一看母親信中所提到的草原的沖動。他想知道那里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讓她沉迷至此。

時訣忽然仰頭眺望靜靜流淌的星河，草原的夜空如此美麗，那條耀眼璀璨的星軌宛若恒星上一條無足輕重的傷疤，可以從中窺探到宇宙一隅。他忽然理解了母親，在這里，痛苦都是如此渺小，只不過是宇宙里的一粒塵埃。

4

最近的反偷獵巡邏時訣都沒有參與，他重新投入了拍攝工作。想再遇到時訣，就得看夏鷗的運氣了。有一次她運氣爆棚，碰上了正專心致志上班的他，說他藝高人膽大，他卻在兩頭獅子打架現場一千米外趴著；說他惜命，蹲在他身旁的獅子他又全然不管。

夏鷗遠遠望著，不知為何，突然很想把這一幕拍下來。于是這張照片成了她離開時唯一一樣能帶走的東西。一開始報名志愿者活動時，夏鷗就明確說了她并不是長期志愿者，只是為了尋找靈感而來，最多只能待滿三個月。

阿游給夏鷗找了一個為時訣送物資的機會。除了生活必需的物資，時訣還額外要求多帶一張內存卡。她有些路癡，花費好些工夫才找到時訣。他看上去有些狼狽，像剛從草叢里鉆出來一樣，頭上頂著幾片葉子，這逗樂了她。

時訣見是她，先是欣喜，后又想到了什么，臉上閃過一絲慌亂：“怎么是你來了？”夏鷗直白道：“來跟你道別。”

時訣的腳步停在了距離她一步之外的地方，神情有些愣怔，不過很快釋懷dfd0cc679b36e8de3c07e1ec316bb225，就像終日懸在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終于落了下來，“意料之中，你不是會留在這里的性格。”

野生動物保護區是時訣的終點，卻是夏鷗的起點。她本是一個小說作者，環游世界尋找靈感是她的初衷。她不像他那般，是為了熱愛才來到這片草原，兩個人在本質上就有差別，結局早已注定。

時訣看向她時，目光深沉，或許是知道此次是今生最后一次相見，他想把她現在的模樣刻在記憶最深處，“祝你一帆風順。”

“ 我在你身上獲得了很多靈感，你想不想做我筆下的男主角呀？”“那女主角是你嗎？”“不是，我只會化作海上最平凡的一只鷗鳥。”這是他們之間最后一段對話。時訣再回園區，早已不見夏鷗的身影。

阿游見此說道：“做好事不留名的是雷鋒，但這種行為方式不能運用在愛情上，你付出的好一定要讓對方知道，她才會歡喜。”那夜的月光格外明亮，將他的怯懦照得無處遁形，“如果我與她相隔千里呢？”“那就為她寫信。”在時訣寫下書信卻不敢寄出去，也不奢望回信時，就注定了錯過的結局。

夏鷗去了很多地方，到海邊喂過鷗鳥，去了象龜喬治生前所在的國家公園，看了高齡四百歲的紅花樹……一路上走走停停，最后找了一個環境跟東非大裂谷很相似的地方暫居，開始連載早就放在網上預售的小說。

她還是將時訣作為男主角原型來寫這個故事，追連載的讀者發現了端倪，在評論區發問：“根據事實改編的話，再加上作者這個設定，男主角原型現在還好嗎？”

夏鷗一怔，她與時訣并不是完全失聯，他時不時會給她寄一些親手拍的明信片，背后也會說幾句遇到的趣事和俏皮話。只是最近的明信片越來越少，字跡越來越凌亂，她打去電話想要和他說幾句話，也被阿游支支吾吾地婉拒了好幾次，只說他外出了。

下午的陽光暖洋洋的，每次想起時訣，夏鷗總是會控制不住地勾起嘴角。她敲下鍵盤，回復了那條表示擔心時訣的評論：“他呀，肯定是好好地生活在那片他珍視、喜愛的草原上吧。”

草莓熊//摘自《花火A版》2024年第7期，本刊有刪節，姜敏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