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于鐵路司機這份職業,最常見的一種誤解是,他們在駕駛途中幾乎不需要什么操作,只需要盯著電腦,工作約等于享受一趟趟平穩的觀光旅行。然而現實中并沒有能完全托管駕駛的電腦,駕駛火車也很難稱得上輕松浪漫。
火車駛入黑森林,景色頓時就變得優美了起來。來自中國東北的火車司機阿白獨自坐在駕駛艙內,安靜地望著眼前的鐵軌。列車在山腰間慢吞吞地盤旋而上,穿過一個又一個山洞,沿途沒有多少信號燈,也見不到太多人煙,他默默地喝上一口水,心情也隨之變得安寧。
在成為火車司機后,阿白一直負責著兩條線路,一條穿過城郊,連接起兩座城市;另一條便是這條黑森林鐵路,部分線路已經有超過百年的歷史。
對于陳舊古老的黑森林線路,阿白格外偏愛。坐在駕駛室內,迎著前方的高山和樹林,火車就像開進了一張漂亮的明信片,車輪碰撞著鐵軌,敲著節奏分明的鼓點,催促著車頭時而向上爬坡,時而向下沖刺。陽光落了一身,讓人感到十分松弛。雖然火車總是沿著相同的軌道行進,但每當行至黑森林,他總會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只自由的鳥。
兩年前,阿白報名參加了德鐵的鐵路司機培訓課程。這個職業培訓項目由政府出資贊助,面向擁有德國永久居留權的居民。
為期一年的培訓中,阿白每個月可以獲得一定的工資,一半由德鐵負擔,另一半則來自政府。這筆錢并不好拿——到上車實操這一步之前,他首先花了總共大半年的時間學習,還經歷了兩次大考。
在德國生活了20年,語言仍然是他在培訓期間遭遇的最大障礙。招聘廣告上對于語言的要求為B2級別,在德語考試的六個級別中只排第四。但第一堂課過后,阿白就意識到,僅僅B2水平,別想聽明白老師在講什么。大量復雜且生僻的專業德語詞匯,讓他時常一頭霧水,最終在不停地追問中艱難通過了培訓。
在2023年的3月,阿白正式成為一名火車司機,邁入了一條穩定的軌道。
蹬著自行車,只要5分鐘就能到達上班的車站;不必朝九晚五,也沒有固定的工作日,只要一周能累計夠38小時的工作時長,剩下的時間都不用上班。除此之外,鐵路司機還可以選擇自己的年假數量,最少也有30天。光看這些條件,或許會覺得這份工作很不錯,但實際上,鐵路司機的工作,常年處于高壓之下。
德國法律規定,開上幾小時,火車司機們就必須換一次班,休息至少一小時才能繼續。在阿白看來,雖然火車開起來并不復雜,但行駛的過程卻十分消耗精神。載著一車乘客,司機需要時時刻刻盯著前方,警惕窗外各種意想不到的狀況,同時還要分出精力留神機械儀表。
夜班相較于白班,則加倍辛苦。夜晚不比白天,黑暗像潮水一樣籠罩在前方,只有燈光劈開一條百米來長的道路,更遠處,則是一片混沌,司機不得不時時刻刻提高警覺。
偏偏夜班的火車,要從晚上7點一直開到早上6點。雖然司機可以在換班休息期間找個地方,趕緊趴上3小時,但這樣的姿勢睡得并不踏實。就算能睡著,往往夢做到一半,也會立馬被換班的鬧鐘吵醒。
睡眼惺忪的狀態下,做什么都慢上半拍。每一次,阿白都不得不猛灌咖啡。這招有時管用,有時完全無效。幾次熬到晨間6點,他登上第一班列車的駕駛艙時,整個人依舊處在茫然的狀態,只能一邊開著車,一邊強撐著眼皮,“一趟下來,我都覺得自己危險”。
據說,德國火車的準點率只有不到70%,位列全歐洲倒數第一,和大眾心目中嚴謹守時的德國形象大相徑庭。
在德國,鐵軌像毛細血管一樣連接起了大大小小的城市,大眾日常出行也很依賴鐵路。很多線路的歷史都在百年以上。維修,會導致列車降速;不修,老化的軌道故障頻發,高昂的維修成本和乘客的抱怨更讓公司左右為難,不時發生延誤也就在所難免了。
這些因素的疊加,給調度也增加了不小的難度。遇到岔口時,司機必須聽從調度員的指揮。在德國,調度員“人為失誤”造成的火車事故都不止一起,日常的小失誤就更常見了。“在鐵路要變軌的地方,明明應該向左,結果調度員偏偏調成了向右。就算司機發現了,火車也不能停。那怎么辦?那只能硬著頭皮往前開唄。”
但還有另外一種延誤,是每個司機都害怕遇上的。一次夜間行車,阿白延誤了整整兩個小時,后來他才知道,前面的司機撞上了“不明物體”:正在列車高速行駛時,鐵軌上突然間冒出了一個碩大的影子,車頭隨之傳來了“嘭”的一聲巨響。
按照德國法律規定,遇到這樣的事故,火車司機不能自己處理,必須要聯系并等待附近的應急經理來做判斷。警車、救護車會隨后來到,甚至有時候消防車也會一同出現。警察會對司機進行盤問,司機可以選擇回答,也可以選擇沉默。結束盤問后,撞到人的司機也不能直接回到工作崗位,公司會根據心理醫生評估的結果,給司機安排假期,進行調整。
在阿白的同事里,一位司機遲遲無法走出撞人的陰影,最終選擇遠離了一線崗位,從火車司機轉職成了一名調度員。
幸運的是,那天晚上,應急經理經過仔細查看后,最終確定:阿白前面那列火車撞上的,是一頭倒霉的野鹿。
2024年1月,德鐵司機在德國火車司機工會的號召下,發起了全國范圍內的大罷工。過去兩年里,歐洲飽受通貨膨脹的困擾,物價飛漲,員工們的收入卻沒怎么提高。這次罷工,工會擺在談判桌上的訴求是提高鐵路司機收入,并將工作時長由每周最多6天調整為5天,從38小時降低到和鋼鐵工人一樣的35小時。
這股罷工潮陸陸續續持續到3月才結束,工會以高度的組織力、行動力和斗爭意愿,最終為全體司機爭取到了漲薪和通脹補貼,還有彈性縮短的工時。
罷工潮結束,生活又回到了安穩的軌道上。5月份的時候,阿白參加了培訓,考取了瑞士鐵路司機火車名牌。這意味著,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可以駕駛著火車,穿過德瑞邊境,停靠在繁華的蘇黎世,沿途不光有美麗的風光,還有許多讓人會心一笑的經歷。
他曾聽公司里的老司機們談起過,從前開車進入瑞士,每當路過一個小鎮時,總能看到一個老頭兒。他就站在自家門口,朝著火車頭興奮地揮手致意,偶爾還會拿出瑞士國旗,像參加慶典一樣開心地揮舞。盡管彼此素不相識,但過往的司機還是會默契地按一下喇叭以作回應。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儼然成了火車司機的傳統。
火車真正的意義或許就在于連接起了一個又一個孤立的空間,而這種連接催生的種種微小瞬間,讓陌生成了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