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4年,我17歲,在揚州做著我的文學夢。
這個夢離我有點遠。我沒有多少閱讀積累,沒有多少創作經驗,當然,也沒有任何文學導師在身邊。我不甘心,于是就瘋狂找書,找能夠“輔導”我的書。
學院圖書館里的書實在太陳舊了,我盯住了揚州新華書店。我去國慶路新華書店總是步行去,買書的錢都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然后,和寫作一樣,我的閱讀同樣沒有“導師”。我還沒有學會辨別,只知道熱愛,只要是詩與散文的新書,我都要想方設法買下來。
在新華書店,我盲目地買了一大堆良莠不齊的書。幸運的是,在窘迫、盲目的購書中,我誤打誤撞選中了一本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俄蘇名家散文選》。這本散文選,封面相當樸素,上面僅有兩株白樺,青春的白樺,封底上僅僅署著“0.31元”。
打開這本書,我掉進了炫目的宇宙。這本僅有79頁的散文集,一共收錄8位作家的18篇散文。它們與我當時讀過的那些流行散文的腔調完全不同。我一下子有點目眩,這是一片多么蔚藍的天空,藍得連我怯弱的影子都融掉了。
我過去的關于“起承轉合”的散文寫作方式一下子被沖垮了。我模仿著寫下了我的第一首詩《霧》——“霧走了,留下了一顆顆水晶心。”多年以后我只記住了這一句,而再看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我感覺到了我的矯情,但我跨出了我面前最關鍵的一步。
普里什文和萬事萬物平起平坐的目光像雨露一樣澆灌著我的文字,我有了和過去不一樣的文學嗓音。其實還不止普里什文,柯羅連科的《燈光》、屠格涅夫的《鴿子》、契訶夫的《河上》、蒲寧的《“希望號”》、高爾基的《早晨》、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黃色的光》,都深深影響了我。
我一直沒有丟棄這本書。從揚州到黃邳,從黃邳到沙溝,再到我現在居住的長江邊的小城靖江,這本薄薄的《俄蘇名家散文選》是跟著我時間最長的書。
是時候說出這本書的翻譯家了:張草紉。他就是我文學嗓音的塑造者。張草紉是當代翻譯家,上海人,又名張超人。他1949年在上海滬江大學肄業,后進入上海俄文專科學校學習俄文,1951年畢業后留校,bcb20e13250e97a01f3c542d0e60b5dc邊編教材邊教課,1957年主持《漢俄詞典》編輯室業務工作并從事翻譯,后任編輯室副主任、副教授。這是僅可以查到的資料。
沒有多少人知道張草紉,好在我陸續買到了張草紉先生翻譯的書:《漿果處處》《老人》《俄羅斯抒情詩選》《人類幸福論》。但我還是最喜歡薄薄的《俄蘇名家散文選》。
后來有了孔夫子舊書網,我用了搜查功能。查閱的結果令我大吃一驚,張草紉先生不僅是出色的俄文翻譯家,他還是一個研究古代文學的大家,著作有《納蘭詞箋注》《黃仲則選集》《二晏詞箋注》等。這是一個深不可測的校音者。
我終于明白我為什么喜歡張草紉的嗓音,為什么不可避免地模仿并學習了張草紉的嗓音,因為張先生已在翻譯的同時把優秀的漢語化為乳汁哺育給了我。多么了不起!17歲的我遇到了這樣的大翻譯家。
我決定繼續尋找張草紉。有人告訴我,張草紉先生后來去了上海外國語大學,應該是俄文教授。我很想當面向這位翻譯家致敬。我拜托了上海的同學,上海的同學一番尋找之后,沒有下文。
年輕的翻譯家陳震知道了我尋找張草紉的事。他給我講述了他從事翻譯這個行業的動力。他的動力就是一個改寫后的成語“鑿壁運光”——翻譯就是鑿壁,把墻壁用翻譯之筆鑿開,把光運給尋找光源的人們。張草紉先生就是這么一個鑿壁運光的人。這世上許多翻譯家都是鑿壁運光的人,運中國文學的光,外國文學的光。
聽了這段話后,我再捧起《俄蘇名家散文選》時,就覺得捧住了一盞明亮的燈。燈光深處,端坐著那個給我校準了文學嗓音的張草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