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抹星光墜入舞蹈排練廳,月色溶溶下,一只精靈翩翩起舞,明亮的不止是銀色的夜晚,連翌日的清晨都仿佛透著琉璃般的明亮。周周特別喜歡第一縷晨曦灑進教室,照在金色的把桿,落在紅色的舞鞋上。松軟的發絲里浸透著舞者優雅的氣息,半蹲、擦地、全蹲、伸展、劃圈,動作嫻熟輕盈,汗珠在舞動中滾動著、閃爍著,跳躍著流光溢彩。
窗外,馬路兩旁的西府海棠綺麗地站著,一點兩點的花苞,在風中頷首,粉嫩盈盈,如同少女的點點胭脂。翹首遠望,半開的海棠,煞是醉人。花冠戴著白,搽著粉,嫣紅化作淺絳,嬌羞欲滴。周周深情地凝視著,多好的春色啊!不知不覺中,目光變得深邃而幽遠了。
在周周的記憶里,老家的小院里,也種有一株海棠。每到春夏之交,多情嫵媚地怒放著,給簡陋的院子增添幾分瑞氣。可不討喜的是,北方的天氣總是作怪。一場急雨襲來,周周姥姥倚窗而坐,出神地看著窗外。血一樣的海棠紅落下,雨還在滴答作響,周周媽媽站在房檐下,說不出的滋味涌上心頭。
風雨交加的雨夜,總是那么綿長。從心底翻涌的聒噪,隨雨點拍打在窗玻璃上。啪嗒啪嗒…….噼啪噼啪……周群英掀起粗布窗簾,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閃過,連忙走到客廳。看到是周周,緊蹙的眉頭舒展了幾分:“乖,冷不冷?快點吃飯。”說完,她麻利地端出熱在鍋灶上的飯菜,然后坐下瞅著女兒,看著周周狼吞虎咽的樣子,滿眼的疼惜。
吃完飯,周周寫著作業。周群英收拾碗筷,一番清掃利索后,她坐在床邊織起了毛衣,一邊織著,一邊抬頭看看女兒。燈光下,周周顯得格外恬靜。寫完作業,母女倆同床而眠。周周呼吸平緩而均勻,躺在床上的周群英翻來覆去,卻怎么也睡不著。
“放下!”一聲呵斥,嬌嫩的小手本能地縮了回去。還沒有等幼小的身軀轉過來,那雙大手已經粗暴地關上柜門。留下不明所以的孩子停滯在時空的隧道,陰影里那雙漂亮的紅舞鞋愈發地透著神秘與壓抑。
周群英在急促的呼吸中驚醒,欠了欠身,窗外還是一片漆黑,依稀能聽到簌簌的聲音。于是,又躺下,摸了摸額頭,竟然沁著汗水。她扭頭看看,周周睡得像一只安詳的小貓兒。殊不知,等周群英閉上眼睛時,女兒周周睜開了惺忪的睡眼,露出惶恐的神情。
這樣的情景時常在周周的童年出現,有幾分的模糊,有幾分的清晰,有時候她真搞不清楚是夢里還是現實。雨夜的凄厲,總是讓她心有余悸。她能真切地感受到母親的不幸,但是,她又不知道為什么,又慶幸時代的陣痛沒有落在她的頭上。只能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悲歡。她的姥姥如此,她的媽媽也是如此。
“周周,下課了。”周周正在整理舞鞋。“周周,走,去吃面線糊去。”同學一個勁兒地催促著,周周還是不緊不慢的,反復抻拽著鞋面,“周周,你這舞鞋還能穿嗎?都開著花呢!”周周沒有理會,一屁股坐了下來,陷入了沉思。
“周周,給你,紅舞鞋!”激動而喜悅的聲音,從耳邊響起。回轉間,一雙熾熱的眼睛映入眼簾,一汪潭水的眼眸里充溢著激勵。舉著舞鞋的手,還殘留著油污,像粗糲的樹皮一樣。可就是這雙大手,高高地托起了周周的舞蹈夢。
周周停頓了一下,眼睛濕潤了。那時的她還不到6歲,接受了承載著媽媽夢想的禮物。雖然,年幼的周周還不知道舞蹈能帶給自己什么,但是,當舞鞋真的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她無比的興奮。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為,她有一個無私的媽媽。可是,在她懵懂和逐漸豐腴的內心里,她覺得與她相比,媽媽是可敬,也是可憐的。因此,在雨季里,苦惱的事情還是時常發生,尤其在深夜。周周總是被奇怪的夢魘驚醒。每當醒來,她又會下意識地找到媽媽喃喃道:
“媽媽,你怎么了?做噩夢了?”
“媽媽,你心里是不是好苦?”
“媽媽,你怨恨嗎?你怨恨誰?等我長大了,我保護你!”
“媽媽,夢里的都不是真的。不要害怕,有我呢。”
成長中的周周仿佛有一種天生的執拗與信念,總想在母親的話語里找到點什么。可是,母親的剛毅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像一堵厚重的城墻,密不透風。也許,這是生活給予母親的烙印——在工業時期大熔爐淬煉的女性已經完全變得和鋼鐵一樣冰冷堅硬。
立冬后的北方,氣溫驟降。陰霾的天空,灰蒙蒙的廠房,濃煙彌漫著的高爐,淬煉著城市邊角特有的屬性。這種金屬色還屬于一個特殊的群體。她們身穿藍色笨重的工作服,全副武裝的行頭包裹著原本的清秀模樣,變得粗糙,顯得臃腫,穿梭在車間生產線上。
周周的媽媽周群英就是其中的一員。走在涌動的人流里的她,猶如塵埃中的一粒。蠟黃的膚色,浮腫的眼泡,憔悴寫滿疲憊的臉龐。自從她18歲進入工廠以來,風雨無阻,從未請假曠工。女人做的,男人做的,只要招呼她去完成的,她向來二話不說,雷厲風行。素有車間“周工”美稱。
“周工,晚上加班。”已經連續加班一個禮拜的周群英,實在不想聽到類似的指派。不滿還沒掠過眉梢,車間主任已經察覺出些什么,“沒辦法,廠里的決定,年底趕生產抓效益。”她剛想說話,卻被車間主任“大家都抓點緊哈,向先進看齊,爭取年底多發福利”的一席話堵住,心事只好咽在肚子里。
披星戴月的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著,周而復始。鋼水噴濺出的火光,儼然成了她生命全部的色彩。在時光的消磨中,周群英似乎望不到頭兒,甚至有些麻木。拖著疲倦的身子,她有氣無力地打開大門,輕輕地推開周周的房門,“閨女,還沒有睡呢?”“媽媽,我等你呢!”周群英環視屋內,催促女兒早點睡覺。她明白無論自己多么的剛強能干,都不能改變家庭的現狀。丈夫常年夜不歸宿,這個家已經冷清得只剩下墻壁、沙發、僅有的幾件不像樣的電器。她的心里滿滿地裝得都是女兒周周,有了她就有了生活的一切。
在周群英看來,她的婚姻就像一場漫長的馬拉松,終點是那么遙不可及。她明明知道最終奔向何處,但是,路途的曲折,卻讓她走得十分吃力。曾經,站在起點的時候,這個不該苦命的女人對未來的憧憬是帶著光芒的。然而,和容顏一樣飽滿的日子在長跑中日漸暗淡干癟。這場婚姻走著走著,雙腿越發地使不上力,雙腳越發的疼痛,累加著的郁郁寡歡漚著,一點一點的發霉。
一個驕陽似火的中午,周群英還在廠里干活。此時,距離下班時間已經超過三刻鐘。賈運國主任用油漬漬的手使勁地撓著腦門,周群英蹲著身子,貓著腰,伸長了脖頸,死死地盯著車床。她心里反復嘀咕著:刀具和量具是經過周密計算的,都是照圖紙來的,怎么還會出現不合格產品呢?圓圓的鏡片下,烏黑的眼圈和眼尾一道道爬痕,細數著生活的斑駁。賈主任皺皺眉,用手又抓抓下巴,“去?!不搞了,下午再搞。”周群英聽后,遲疑一下,便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換衣間,迅速脫掉已經滲透汗液返堿的工作服。
一路上,地面撲起的熱浪蒸烤著周群英的雙腿,直逼向臉頰。原本已經通紅的臉盤,變得銹紅。一到家里,冷鍋冷灶。她又忙不迭地淘米做飯,擇菜炒菜。剛做完,周建設就晃悠悠地走進屋,睜一眼閉一眼的,趿拉著帆布鞋坐了下來。他看著桌上的菜色,橫挑鼻子豎挑起眼。餐桌瞬間就如同戰場一樣,危機四伏。這樣無端挑起的瑣碎,已經不知道在這個看似和睦的家庭中上演了多少次。周群英也是見怪不怪,本該饒上幾句的她放棄了爭執。“怎么,啞巴了?”周建設的變本加厲,讓一向妥協的她實在寒心,漠然地看著這個同床共枕的男人,真是找不到一句可以表達的話語。她的手緊緊地攥著碗,每一粒米都嚼得沉重。“看看,這是吃齋嗎?”周建設翻來挑去,沒有一樣菜合乎他的胃口。實在是受不了這樣的挑理,周群英用力地將碗放在桌子上,“如果,……”她鼓足勁,要說的話還沒說完,周建設就惡語相向,“如果什么,如果早知道和你結婚,有這般的無趣和包袱,我會聽我爸的攛掇?”周建設邊說,邊用手指著周周的姥姥,“你看,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兒,不吃了……”周群英看著躺在竹椅上的母親,望著丈夫冷酷的神情和摔門而出的背影,酸楚一股腦兒都涌了上來。
接連的幾天,里里外外都見不到周建設的影子。周群英的惱火消遁成了啞火,無處排解。她照常上班,照常接送女兒學舞蹈。夜晚,她騎著自行車,一陣一陣的酸疼爬上了小腿肚。長期的站立,加之穿著厚重的工作制服負重工作,使得她的小腿靜脈曲張嚴重。她顧不得瘙癢和疼痛,使勁地蹬著自行車往家趕。
當周群英騎到家里已經是深夜十點多鐘,屋里亮著燈光。她輕聲地喊著女兒的名字,不見回應。她躡手躡腳地推開女兒的房間,只見周周趴在桌子上。她又小聲地喊著“周周……”,連叫了幾聲,周周還是沒有搭理。她摸了摸周周的額頭,手立馬縮了回去,“怎么這么燙?”“媽,到底怎么回事?周周生病了!”沈筠怡聽到喊叫,連忙披件衣服從房間里走出來,看著周周搭拉在桌邊的手,嚇得驚慌失措。這時,周周痛苦地睜開眼睛,“媽,疼!”說完,眼角溢出豆大的淚珠。“疼?哪里疼?”周周用手指著腹部,周群英連忙用手摁了摁,說:“是這里嗎?”“媽,別使勁,疼!疼!疼!……”周群英趕緊背起女兒,“媽,你在家里等著。事不宜遲,我得帶周周去醫院。她爸回來了,你告訴她,我們去醫院了。”
周群英把女兒抱到車后座上,一只腳邁過大梁踩著車蹬子,另一只腳支著地面,用圍巾把女兒和自己捆綁在一起,然后又拖著疼痛的腿,使勁地蹬著自行車騎向醫院。到了醫院,叫了急診。醫生一直忙到天亮,周周才脫離危險。看著術后的周周安詳地躺在病床上,周群英懸著的心才平復了一些。她跑到洗手間,用涼水激著自己的臉,刻意抑制住困意,心里暗自嘀咕,孩她爸一會兒就會來的。可是,左等右等,直到晌午仍是不見周建設的身影。只見,年邁的母親沈筠怡佝僂著瘦削的身子,手里掂著飯菜來到病房。周群英顧不得那么多,給母親交待了幾句,便離開了醫院。
一出醫院大門,周群英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她粗野地拖出自行車,憤懣地踹著腳蹬。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此刻,她只想找到得是孩子的爸爸。走家串戶,四處打聽,最后在酒桌上找到了醉醺醺的周建設。她看著他,氣憤填滿了胸膛。周建設揮舞著雙手來回比劃,胡言亂語著,不知道在吹噓些什么。周群英走到跟前,兩只手不受控制似的,發瘋地掀起桌子。幾個人面前,頓時杯盤狼藉。她狠狠地甩下一句話,轉身走了。
周群英紅著眼睛回到了病房,沈筠怡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地注視著。只有懂事的周周拉著媽媽的手,天真地說:“媽媽,別哭!我沒事了,我還要為你跳舞呢!”
暴風雨過后,歸于平靜的周群英和祥和的周周姥姥內心里各有各的翻江倒海,苦楚就像一條無法回頭的河流,望不到盡頭。可更讓人苦楚的是,這兩股暗流從來沒有匯合。本該親密無間的兩個人卻過成了兩個世界的人,除了血脈維系的親情,其他毫無交集。可是,誰又能知道周周姥姥的眼里曾經閃爍著的光是在什么時候消失殆盡的呢?
時光倒回那火紅的時代。在紅旗漫卷的年代,激情燃燒的歲月,周周的姥姥——沈筠怡,可以說是舞團的首席。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舞臺上的沈筠怡一招一式,一顰一笑,眉宇之間都舞動著赤誠。那是年代的齒輪留在青春的印記,是革命的信仰刻進骨子里的忠誠。只是,這被紅色綢子吻過的驕傲,帶著一抹血色的凝重。
“最美的色彩是紅色,最好的政黨是共產黨……”在主持人激情澎湃的報幕聲中《東方紅》舞蹈匯演拉開帷幕。沈筠怡神情自若,輕緩地伸著腰,望著臺下人頭攢動的觀眾,她格外興奮。演出對她來說,等待她的無疑又是一次向革命表白的贊禮。
表演結束,觀眾席里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這樣的熱烈和轟動,幾乎場場皆是。掌聲響起的角落,不乏有青春萌動的燥熱。但是,這灼熱的目光里,有的人帶著愛慕,有的人投來的卻是深淵。
茵茵漫漫,萬物悄長。蔥蘢的樹木掩映著舞團的圍墻,一面面紅旗迎風招展,矗立在中西合璧的建筑上,多了幾分莊嚴和神秘。一段緊鑼密鼓的演出結束后,舞團處于休養生息的狀態。沈團長借此機會,便隔三差五地找沈筠怡談心。起初,沈筠怡還歡欣雀躍得跟一只小燕子一樣,因為都姓沈,她像對待長輩一樣,滿心歡喜。后來,沈團長的舉動,讓她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是避而遠之。
“筠怡,你不覺得舞臺上的你綻放著絢爛的光芒嗎?”沈筠怡看著沈團長,“你像一團火一樣,點燃了我……”沈團長邊說,邊示意她坐下。他緩緩地站起,倒了一杯水,輕輕地走到她身后,不該有的騷動,血脈僨張著,直抵顱頂。不安分的除了眼神,還有那游走的老手。沈筠怡后背一陣發涼,緊張的氣氛壓到嗓子眼兒。
“團長,我是革命的舞者,群眾需要我,我就跳到群眾中去。我點燃的是廣大人民群眾的熱忱……”年輕氣盛的沈筠怡不假思索,話一說完,便起身離開。絲毫不照顧情面的她讓空氣變得陡然尷尬,有些窒息。獨留沈團長一個人在辦公室忿忿不平,卻又找不到半句話找補。吃了癟的他意識到眼前的女孩兒不是一般的農村女孩兒,不好拿捏,只好從長計議。
在以后的日子里,沈筠怡除了練功,其余時間都留在宿舍鉆研舞蹈。每每和沈團長有正面接觸的時候,她都以各種理由搪塞過去。一來二去,熟絡的兩個人變得生分起來。他們倆都深諳其中的端倪,只是都不去戳穿。可是,時間一長,遏制不住內心私欲的沈團長,有些存不住氣了。他既想撿起自己的尊嚴,又想品嘗仙桃一口。道貌岸然也好,猥瑣鄙陋也罷,只不過是他在不同場合釋放出迷惑大眾的煙霧彈。獨坐辦公室的他,用手不停地敲打著桌面,一番盤算后,他要讓沈筠怡嘗嘗有苦道不出的滋味。
說來也巧。話趕話,沒好話。人趕人,沒好人。休整后的演出在即,沈筠怡已經做好調整,蓄勢待發。來到團里,大家不約而同地走向告示欄,看到最新劇目《白毛女》后,紛紛表示演出一定會反響熱烈。接著大家走進排練廳,不一會兒,沈團長一行幾人走進大廳,“同志們,停一停……”沈團長掃視了一圈,唯獨跳過了與沈筠怡目光的對視。沈筠怡看著他,突然,有一絲的不安掠過心頭。“……由于這次演出劇目的人物,有特定形象,沈筠怡不做為主角出場……”本就狐疑的她,腦海里更是亂作一團。白皙的臉蛋像涂紅的雞蛋一樣,刷地一下子紅了起來。沈團長盛氣凌人地注視著她,得意的模樣猶如盤根在墻頭的葦草。
沈團長走出排練廳后,大家面面相覷,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沈筠怡強行鎮定,梳理了自己的思緒,走向團長辦公室。她一番氣憤填膺的陳詞后,沈團長認為她需要冷靜,好好琢磨角色的人物背景,從大局出發。沈筠怡看著八面玲瓏的團長,恍然間覺得他平日的虛懷若谷都是披著一件虛假的外衣。她不再隱忍。她要控訴眼前的不公,憤怒的話語當即脫口而出:“沈團長,你是利用職權,假公濟私。”沈團長拍案而起:“沈筠怡,你知道什么是農夫與蛇的故事嗎?你的父親到農場去,托我照顧你,我好心對你,你竟然說出這樣忘恩負義的話?你可以去告我,看誰相信你說的話!”
沈筠怡驚愕了,羞紅的臉仿佛有東西灼燒似的,變得異常滾燙。她看了看怒目圓睜的團長,頓時變得啞口無言。是啊,誰會相信她的一面之詞。更何況自己的父母又不在身邊,為了不再節外生枝,她無聲地走出辦公室。
沈筠怡感覺自己的天跟塌了一樣,她實在想不出什么萬全之策來扭轉局面,只好順其自然。殊不知,命運的黑手依然向她伸來。沈團長花言巧語的斡旋著,以與角色人物形象不符試圖讓她放下嫌隙,并許諾新舞劇的主角,一步一步誘導她就范。
傍晚,夕陽西沉,天邊的紅霞成了沈筠怡眼中唯一的色彩。隊友們三三兩兩地離開了。她仍在排練廳里逗留。沈筠怡沒有在練舞,一個勁兒地望著天邊發呆。恰巧,沈團長路過,從虛掩的門縫里看見了她。他抿了抿油亮服帖的頭發,清了清嗓子:“筠怡,怎么沒有結束啊?”沈筠怡一個轉身,渾身一激靈,說:“我這就走。”沈團長用手指抵著眉心:“怎么一看見我,就這么著急忙慌?”說完,一手攔住起身離開的沈筠怡,一手去抓把桿。兩個差著輩兒的人,緊緊挨著。沈筠怡瞬間懵了,大腦一片空白,耳邊充斥著沈團長急促的呼吸。“筠怡,你真香!用得是桂花胰子。”沈筠怡使勁掙脫,可是她越用勁,沈團長摟得越緊。拉扯中,沈團長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不斷地用身體去磨蹭著,貼合著,抵著她。看著沈團長淫意邪魅的眼神,沈筠怡顧不得羞恥,拼命地掙開逃脫。
在隨后的日子,沈團長更加的肆無忌憚了。在辦公室里,在排練廳里,在宿舍里,沈團長總能說出和做出與他年齡和身份不符的腌臜事。盛夏的周末,燥熱讓人無法入睡,知了不厭其煩地唱起了夜郎曲。沈筠怡不停地抹著汗,兩鬢的頭發濕成兩綹。她半敞著懷,晶瑩的汗珠滾落在白皙的胸脯上,汗津津的。沈團長遠遠看著宿舍的亮光,就推斷她一定在宿舍里。他篤定地敲著門,沈筠怡聽到“嘭嘭”的聲音,先是心頭一驚,而后不發出一絲聲響。繼而,又是“嘭嘭”兩聲。沈筠怡還是一聲不吭。“筠怡,我知道你在里面。只要你在團里,你是逃不出我的手心的。”說完,沈團長涎皮涎臉地走了。沈筠怡一頭攮進枕頭里,滿腦里都是沈團長猥瑣的模樣。
即使這般境地,沈筠怡仍是不肯低頭。她像一塊倔強的頑石,寧愿摔倒在狂風暴雨里,也不愿做殘缺的瓷器,受人唾棄。
就這樣,在百花齊放、萬木爭春的年代,沈筠怡這朵嬌艷的小花以不可名狀的方式凋零了。她不能接受這突如其來的變數。她要向不公平的命運抗爭。可是,數次的舉報,都沒能夠撼動沈團長的一根毫毛。奇怪的事情卻接二連三地發生了,舞團的人竟有意疏遠了她,就連她的未公開的男朋友不但沒有為她擊鼓鳴冤,反倒是旗幟鮮明地跟她劃清界限。這一切的一切,讓她猝不及防,孤立無援。
起初,沈筠怡還用她的堅強與堅持舞蹈著。她傾情地舞動著,用飽含的深情抒發著對生活的熱愛。在屋里,她跳給自己看;在公園里,她跳給花草看;在馬路上,她跳給路燈看……跳著跳著,留給她的只剩下疲憊不堪,只剩下自欺欺人。自此以后,她的光只閃現在夜里,那是泛在陰溝里的清冷,或明、或銀灰、或鵝黃,忽明忽暗,像一支利箭向她射來。現實的冰冷徹底刺痛了她那顆柔嫩銳敏的心。她變得絕望了。
無數個失眠的夜里,沈筠怡流落在街頭巷尾,似乎在找尋著什么。深秋,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沈筠怡和守護她的男人相遇了。一個其貌不揚,老實本分的木訥男人走進了她坍塌的世界。冰冷的雨水,落在墻壁、馬路、樹枝上,發出冷冷的聲響。兩個人,莫名其妙的一前一后,她一路走著,他一路跟著,直到她踉踉蹌蹌地跌倒。他扶起她,不住地追問遇到什么難事,問家在哪里。沈筠怡在大雨中昏倒了過去,只留下心急如焚的他,不知所措。慌忙之下,他只好把她帶回家。就這樣命運將毫不相干的兩個人捏合在了一起。
第二天清晨,沈筠怡在陽光下迷迷糊糊地醒來,看著陌生的房間,一骨碌坐了起來。她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立刻警覺起來。不一會兒,門“吱呀”一下開了,進來一位老婆婆。白發下慈祥的面孔,讓人倍感親切。沈筠怡稍稍的放松了警惕,連忙問老人到底發生了什么。老人一五一十地說出始末,沈筠怡瞪大了雙眼,是一個什么樣的小伙子就這樣把她帶到家里。還沒等她緩過神來,老人撫摸著她的額頭,憐惜道:“姑娘,別作難,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就安心在奶奶這里住下。”一句久違的關心,徹底擊垮了她心底的防線。鼻子一酸,竟然撲進了奶奶的懷里痛哭起來。
自從把沈筠怡帶回家后,他的心一刻也沒有平靜下來。待沈筠怡醒來,他靜靜地站在堂屋,透著門縫默默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子又讓他倍感親切。有一絲絲的沖動涌上心頭,他想保護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可是,自己一個窮苦工人,又有什么資格做到呢,短暫的臆想立馬沉入谷底。他走進去,幾句寒暄后,就去工廠了。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上完一天的班,回到家里,這個“陌生”的女人還在家里。他驚異地看著,又扭頭瞅瞅奶奶,十分的憨厚掩藏了心中的陣陣竊喜。他撓了撓頭,呆呆地坐下,又慌得站起,拿起搪瓷缸里的水就往嘴里灌,直嗆得連連咳嗽。奶奶笑得合不攏嘴,念叨著:“傻小子,真是傻小子!”沈筠怡苦澀的臉上露出了絲絲的笑意。
不知是情感的閘門打開了,還是想擺脫眼下團里遭遇的種種不堪,沈筠怡隔三差五地都會來找奶奶說話。就這樣一來二去,沒有家的她在這里找到了家的感覺,也讓她走進一位同樣命運坎坷的苦命人的世界。眼前的救命恩人,名叫周家山,自幼父母雙亡,跟著年邁的奶奶相依為命。同是人間悲憫客,莫笑誰是可憐人。奶奶一路拾荒走到這里,年幼的周家山早早就嘗盡了人世間的艱辛。相處數日后,周家山改變了想法,他想抓住這個難得的機緣。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守候著,生怕有一點兒疏忽。在陰霾中的沈筠怡,不再幻想比山還要高的理想殿堂。此時,她只想有一個溫暖的小窩,逃避人世間的瘡痍。憨厚,甚至有點兒笨拙的周家山,慢慢地成了她的依靠。其實,這個敦樸的男人,粗獷的外表下,也有著自己縝密的小心思。爾儂我儂,嚶嚶燕語中,沈筠怡才知道那場大雨的“恩人”周家山,早就見過她。好奇心促使她反復詢問:“你怎么會認識我?”周家山像山一樣敦厚持重,只吐出兩個字:“保密!”
為了開始新的生活,周家山帶著她從南方小城SlztT/UX7oHkoxo4H/hbdQ==遷到北方小鎮。沈筠怡面對陌生的環境,極度的不適應。周家山又要忙著養家,又要操持家務。他像呵護花兒一樣偏袒著沈筠怡。即使婚姻后的毛刺兒隨處可見,周家山也用他的寬厚包容了一切。因為,在他的心里沈筠怡就是天山上的一朵雪蓮,圣潔典雅,高不可攀。只可惜,沈筠怡離開了舞蹈,也沒能走進婚姻。在結婚之際,她把舞蹈服扔進了火爐;在結婚之后,她把自己埋葬在婚姻里。
奇怪的是,女兒的出生,沈筠怡沒有過多的喜悅,反倒是情緒越來越差。奶奶既憐惜沈筠怡,又心疼小重孫女。總是一口一個“小英子”的喊著,“小英子,吃煉乳了。”“小英子,吃米油了。”“小英子,吃奶粉了。”有時候,邊說還邊看著沈筠怡,然后唱和著:“小英子,快長大。媽媽不疼,太太(曾祖母的意思)疼。”
兩年之后,奶奶離世了,加劇了這個小家庭的悲戚。看著不懂事的孩子,繁瑣的家務,還有自己走樣的人生,沈筠怡頓時覺得眼前層層黑云。從奶奶五七過后,她和周家山的話語,也越來越少,一天天的郁郁寡歡。周家山是個孝子孝孫,執意要為奶奶守孝三年。沈筠怡每每看到他戴在臂膀的黑袖章后,心情更加沉重。
懂事后的周群英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整日里見不到母親的一個笑臉。但是,與生俱來的,對舞蹈的熱愛卻填塞滿她整個童年。每當她看跳舞的節目,說有關舞蹈的話題的時候,母親訓斥的聲音便會不絕于耳。直到父親去世之前,她都不明白,無論她怎么去努力,尤其是表現出對舞蹈的熱愛,得到的都是寒錐刺骨的話語。
于是,在灰暗中成長的周群英,把所有的渴望和希冀都寄托在周周的身上。
事隔經年,她也成為了母親。可是,看著不言不語的母親,她依然酸楚,有著說不出的苦痛。“媽,你什么時候能給我多說說話?”這句話一問就是一二十年,也許同樣的問題,沈筠怡也曾問過她的父母。時過境遷,一個女人,一條布滿荊棘的路,沒有來路,沒有歸途,沒有出口的答案都在生活里慪著。
“媽,我去上班了。飯在桌子上,你記得吃飯哈。”周群英囑咐著媽媽。看著母親毫無反應,她已經習以為常。她知道母親的病是心病,走ghi2kUxfUXstI6zp11OtQA==不出來的心結如一把丟了鑰匙的鎖,上面長滿了鐵銹。周群英也顧不得那么多,這個家里的磕磕絆絆,事無巨細,已經壓得她透不過來氣。
晌午,回到家里。周群英發現桌上的飯壓根兒就沒有動過。她看著陽臺上的母親。沈筠怡一動不動的目視著遠方。滿頭的銀發,清瘦的臉頰,深陷的腮幫,不忍直視的瘦弱。周群英的心揪了起來:“媽,你怎么不吃早飯?你這不是讓我擔心嗎?”沈筠怡輕輕地長吁了一口氣:“英啊,我想回到生我的故鄉去。”周群英聽后,氣和痛一股腦地管涌上來,酸澀的淚水也不自覺地流了下來:“媽,你這是折磨我啊!”周群英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她不想刺激母親。但是,她實在忍受不了母親無法釋懷的古怪,接著賭氣地說:“從我出生,你從來都沒有正眼瞧過我,為什么這樣對我?我想跳舞,你不讓;我想上大學,你不上。既然那么討厭我,為什么要生我?”
正當周群英情緒激動的時候,周建設推開門走了進來,看看妻子,又看看岳母,他一言不發地走進臥室。周群英收斂了情緒,把桌子上的飯菜收拾進廚房,然后忙碌了一通,做好了午飯。三個人相顧無言,靜默地吃著飯。飯后,周建設借故單位有事,早早出了門。周群英又里里外外洗洗涮涮。捯飭完畢,她又匆忙地上班去了。
生活的利劍從來都磨得锃亮。表面的風平浪靜,只是通往溝溝壑壑的掩體。是一種假象。那些撿拾不完的雞零狗碎,一點點地侵蝕著肉體,瓦解著家里每一個人的神經。這才是生活的本真。沈筠怡的悲傷已然在歲月中流逝。她用極其自私的手段給自己搭建了一座堡壘。這座城堡里不僅封閉了她自己,也關上了女兒周群英的重生之門。她深深地知道,即便不是女婿的突然闖入,她也給不了女兒答案。
周群英自長大后便再也沒有走出過城市一步,她瞳孔里的色彩都是未經打磨的玻璃毛片,灰蒙蒙一片。因此,她比任何女孩都更渴望姹紫嫣紅,都更向往外面的世界。她曾經不止一次地打開紅木柜子,窺視母親的舞鞋。然而,命運卻總是跟她開起玩笑,無情地捉弄她,讓她倍感滑稽可笑。高中還沒有畢業,她就一頭扎進了工廠,還沒有感受到青春的爛漫,又草草地步入婚姻。俗話說,沒有經過父母允許的婚姻是不幸的。這句俗話在周群英身上沒有得到應驗。她的婚姻完全被雙方父母一手操辦,猶如提線木偶一樣被支配著。結局真實得令人唏噓。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周群英的性格變了,變得逆來順受。她明明意識到了變化,卻無力,也無心改變。生活中該來的與不該來的,她都照單全收。所有的周遭,就像闖入眼里的沙子,一天天的硌著眼睛,直到淚水流干。淚珠里有自卑,有虔誠。自卑的是自己,沒有經歷高等的文化教育,不能夠通過知識改變命運。虔誠,說起來有些迂腐,有些悲愴。在周群英的觀念里,為人子女就是得聽父母的話。她從來沒有忤逆過父母,也從不認為腦袋里根深蒂固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對父母的愚孝。
說起來話長。周群英和周建設的父親,都是大煉鋼鐵時的先進代表,又都姓周,自然就比其他工友熟絡許多,兩家且以遠房本家走動著。你來我往中,雙方家長嘴上沒提,但也暗許親事。眼看兩個孩子都已到婚配年紀,兩家結為親家,親上加親,倒是美事一樁。于是,在雙方大家長的指派下,很快就促成了一段姻緣。就連一向眼高于頂的母親沈筠怡也沒有橫加干涉,結姻緣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過日子比樹葉還稠,周建設頑劣不羈的性格在婚后暴露無遺。無論周群英怎么經營,什么酸的、澀的、苦的,都接踵而來。
周群英和周建設結婚一年后的秋天,周家山去世。出殯的當天,北方的天空顯得比往常晦暗。沈筠怡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眼窩深陷,布滿血絲的雙眼黯淡無光。周群英嚎啕大哭,幾度伏在地上泣不成聲,看著直不起腰的母親,她控制住悲痛,用雙手攙扶著,一步一步地送父親走完最后一程。這個秋天承載了太多的悲慟,無論是沈筠怡,還是周群英。周家山過早的離去,帶著不舍和遺憾撒手人寰。為了緩解母親的痛苦,周群英主張把母親接到身邊贍養。
平平淡淡又過了一年,周周的出世,為冷清的家里倒是平添了幾分喜氣。一個呱呱墜地的小天使,出其不意地打破了周周姥姥原有的沉默。“老周,這是群英和建設的女兒,取名‘周周’,是不是你讓小家伙來陪我啊?”沈筠怡時常會自言自語,也會不時地伸手勾著周周的小手,嘴唇翻動著,發出“嘬嘬”的響聲。周群英看著母親,心里也寬慰了許多。
然而,好景不長。上天賞賜的歡愉宛如花兒的綻放。給了一種燦爛,就會有一種凋零。周群英抓住了天平的一端,卻失去了天平的另一端。周建設隔三差五以加班為由不著家,回到家里已是翌日清晨,不是帶著4bc7cb2ea551fa3b800459b6b9f5e55f酒氣,就是帶著煙味兒。她沒有好言語,周建設也不言語,倒頭就睡。醒后,又是各種搪塞找借口。周群英若是步步緊逼,他便是施以謾罵,毫不避諱丈母娘的存在。
看著女兒一地雞毛的生活,沈筠怡不覺得念起了丈夫。“周周啊,認識姥爺嗎?”周建設看著岳母的樣子,沒有好臉色,但也沒有過分舉動,只把她當作一個神神叨叨的老人。于是,滿腹的牢騷就有了說辭。周群英為了母親,也只好忍氣吞聲。
這一忍,就到了周周考大學。周周以舞蹈專業分數極高的優勢,順利被本科院校錄取。在時間的沙漏里,她們封存了悲傷,釋放了期望。也許是眾望所歸,但這一刻來得太晚了。周群英等得好久,好苦。只有她自己清楚,孩子考上大學之際,就是自己婚姻走到盡頭的時候。這一切的一切只是周群英為了女兒的前途,強顏歡笑,故作堅強罷了。
“英子,把我的柜子打開。”沈筠怡顫巍著遞過鑰匙。“媽,你……”周群英驚訝之余,連忙打開柜子。她頃刻間明白了母親的用意。沈筠怡拿出那雙塵封幾十年的舞鞋,“姥姥,……”周周瞪大了眼睛。沒有說出的話語,在熱淚里滾燙。三代人的心,在這一刻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周周帶著姥姥和媽媽的殷切期望,踏進了高一級藝術學府。她像一只亭亭玉立、素樸純潔的丹頂鶴一樣,南北穿梭著。一回到家里,她就把自己在學校的點滴如數家珍地倒給姥姥、媽媽。這個失去太多的家庭,熱鬧了許多,溫暖了許多。周群英看著女兒擺脫了工人階層的命運,眉眼里擠著藏不住的喜悅。沈筠怡的情感卻要復雜多了,有幾許斑駁的色彩,眼里喜憂參半。她的目光大多數都落在周群英的身上。她仿佛在回憶著什么,思考著什么。她知道女兒承受了許多。當母女倆目光相撞時,不再躲閃,周群英拉著母親的手,心里的暖流止不住地流淌著。恰恰這一幕,被周周捕捉在眼底。無數個不眠的夜里,她思忖著:舞蹈,是我最美麗的語言,是媽媽給我最美好的選擇。我要把它送給媽媽。……還有姥姥……對……還有姥姥……
大學的生活是美好的,是閃爍著星光的。周周不辜負每一天的晨起暮落。哪怕是生病,哪怕是傷痛,從來不知道疲倦。暗夜里,她常常拿起那雙珍貴的紅舞鞋,激勵自己,鞭策自己。
寒來暑往,季節更迭。忙碌的大學時光轉眼就要接近尾聲了。臨近畢業時,周周迎來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重要匯演——畢業匯報演出。對于她來說,這是她埋藏了很久的心事。借此良機,她要通過舞蹈詮釋對命運、對生活的看法。她要通過舞臺回饋姥姥和媽媽的厚愛。于是,她暗暗地確定好表演劇目,并擬定好舞劇名字——《紅舞鞋》。
在這段時間里,周周爭分奪秒,廢寢忘食。她利用課余時間收集中國舞蹈發展史,以姥姥、媽媽為生活原型,展開了舞劇創作。經過她反復琢磨、構思,周周果斷地把想法大膽地告訴了老師、同學,大家聽后拍手稱快。
緊張的創編開始了。白天,周周和同學們一起排練;夜晚,她們又齊聚一堂,商議舞蹈的基調、角色、音樂、服裝等。周周真摯地訴說著編舞的初衷,一絲不茍的模樣,顯得光芒四射。可是,每一次的表述,對她來說都宛如進行了一次心靈上的穿刺。只有她知道那是在剖開姥姥、媽媽的生命之殤。她雙眼噙滿淚花。為了不讓同學們看出異樣,她又努力地掩飾。抬頭指著棗紅色的帷幕,揮動著細嫩的小手,極力抑制住顫抖的內心。回想起生活的一幕幕,姥姥和母親是何其悲哀,自己又是何其幸運。
畢業匯演臨近了。姥姥和媽媽如約而至。一到學校禮堂,沈筠怡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只是,現如今的舞臺顯得更加金碧輝煌,美輪美奐。周群英東張西望,喜不自勝。這是她平生第一次踏進舞蹈大廳,仿佛置身藝術殿堂。富麗堂皇的建筑,讓她頓時忘記了日常的繁雜。
演出開始了。平日里云淡風輕的周周此刻變得亢奮,她一邊引導著演員們上場,點撥她們情緒要飽滿,一邊給自己鼓勁,梳理著每一個動作的呈現狀態。
第一幕——紅色年代。只見身著一襲綁腿軍裝的女兵登上舞臺,呼喊著,奔跑著,跳躍著,匍匐著,革命中舞動的青春,不正是一代革命者為國家為人民甘灑熱血的模樣。燈光的映射下,帽子上的五角星,腰間的紅綢子格外殷紅。真是應了那句“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
第二幕——紅顏巾幗。幕布拉開后,所有的觀眾屏住呼吸,凝神觀望。舞臺上,一座座爐臺高聳,爐內火光四濺。一群頭戴安全帽,身穿灰色帆布煉鋼服的舞者躍上舞臺中央,脖頸上圍著的白毛巾尤為顯眼。她們不停地用毛巾擦拭著額頭,土黃色的臉蛋在“爐火”的映照下,通紅通紅的。她們翻滾著,舞蹈著,舉手投足間,巾幗不讓須眉,紅顏更勝兒郎。
第三幕——紅妝素裹。大開大合后,帷幔再次拉開。屏幕上傳來親切有力的聲音:“志高而言潔,志大則辭弘,志遠則旨永。”畫面呈現出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講話的影像,“文藝承擔著成風化人的職責。廣大文藝工作者要堅守藝術理想,追求德藝雙馨,努力以高尚的操守和文質兼美的作品,為歷史存正氣,為世人弘美德,為自身留清名。”在擲地有聲的講話聲中,一群紅男綠女涌上舞臺。領舞的周周神采奕奕,扭動的頭顱,伸出的雙手,彎曲的腰肢,騰空的雙腿,無不在謳歌新時代,無不在擁抱新時代,無不在詮釋“這是最好的時代,我們生逢其時”。
謝幕時,所有的舞者呈圓弧形站在舞臺上,屏幕上閃過新中國成立后一代一代的舞蹈家,資華筠、陳愛蓮、趙青、石鐘琴、沈培藝、侯宏瀾等舞蹈藝術家。每一幀華麗的重現,都承載著藝術的厚重,升華著舞者的靈魂。周周帶領同學們彎下了腰,向前輩們呈九十度鞠躬致敬。
演出結束,觀眾席里響起熱烈的掌聲。沈筠怡不露聲色的臉龐,掛著兩行淚水。周群英也是喜極而泣,哭完后又笑,驕傲的淚水,幸福的笑容,讓人動容。面對觀眾席,周周滿含熱淚,望著姥姥和媽媽的方向,不停地揮手示意。
看完演出的沈筠怡變得精神矍鑠,和周周約好一定要親眼見證周周穿上學士服。這可是三代人里走出的第一個舞蹈專業的本科生。周周延續了姥姥沈筠怡的舞蹈天賦,媽媽周群英的堅韌不拔。想來,在以后的歲月里,她一定會把舞蹈融入到血液,傳承發揚下去。
同年的六月,陽光灑在嫩綠的葉片上,釋放著夏天的味道。沈筠怡、周群英和周周祖孫三代人,一起度過了美妙的時刻。周周穿上學士服,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光影交錯下,她的臉龐生動富有活力,猶如細膩的瓷器被明亮照耀一般。祖孫三人愜意地走在校園的草坪上,背影宛同一幅恬靜的油畫,令人陶醉。
這是久違的美好。好巧不巧,周周的緣分,也在這一刻如期而至。舞蹈系的一個小伙子,手捧鮮花走到周周身邊,祝賀她畢業,也表達了情愫。周周看看媽媽,又看看姥姥,羞澀的笑臉變得緋紅。周周沒有表明心意。
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畢業后,周周沒有選擇愛情,也沒有選擇留在母親的身邊。她義無反顧的選擇繼續深造。她用生命撐起對舞蹈的熱愛,執著地追求藝術,考進了莫斯科國立文化藝術大學。臨別那天,姥姥很平靜,媽媽也很平靜。
周周自信滿滿地踏上了駛向遠方的火車……
作者簡介:
漁溪,河南省信陽市人。河南省青少年作家協會會員。作品刊于《青年文學家》《現代作家》《華中文學》《河南詩人》《信陽文學》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