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

隨著春節一天天過去，生意逐漸清淡了許多，他終于擁得一份空閑，終于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工作以外，那些他喜歡的事情。

相對生意場上的那些朋友，其實他更像一位無趣之人：不愛飯桌酒局上的瞎侃，不喜麻將室里的喧鬧。他喜歡靜靜地偏安一隅，在雪白的紙上搬弄一些文字，以打發無聊的時光，以填補生活的空缺。除此以外，他還盡量婉拒一些應酬，他更喜歡回到老人的身邊，陪伴孤寂的老母親，哪怕只是陪她閑聊上幾句，他認為都可以給老母親以慰藉，給庸常的自己以充實。

現在他順著窄窄的樓梯，徑直走向二樓的陽臺，走向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那便是他深愛的，也深愛著他的老母親。與往常一樣，母親正端坐于一個小小的方凳上，靜靜地清理著從菜市場上剛買回的青菜。他在母親的身邊蹲下了身子，一邊陪母親干著活兒，一邊問母親的身體狀況或聊一些家常。母親雖然八十五歲高齡，卻仍是一個頭腦清晰，對生活也很講究的人。現在擺在眼前的，是一些即將摘凈的茼蒿，它們開著鵝黃的花苞，根莖粗壯而葉片稀落。昨天母親就不厭其煩，先把小小的花苞一一摘除，再把老去的莖葉一一掐掉。最后放在菜籃子里的，堪稱菜的精華。母親清洗得干干凈凈后，用他平時喜歡的佐料，炒出了一道色香味俱全，他自小愛吃的菜肴。

打小時侯起，他就喜歡觀察生活的細節，模仿母親的言談舉止，學習母親那些非常好的生活習慣，他教育女兒也應該好好地傳承學習，但時髦的女兒一般不愿意，她自認為這些都是老掉牙的，有些不合時宜。

母親對他完成這項工作非常滿意，地上漸漸堆了一些花苞和廢葉，菜也理得清清爽爽。盡管多年來，因為忙于生計，他很少打理與一日三餐有關的事，但小時侯做過的，已深入腦髓。他一邊默默地掐著青菜，一邊沉思著，不知不覺地就回到了童年。

那時候，無論白菜蘿卜，還是冬瓜茄子，都是自己家的菜園里，一茬茬地種植出來的，除了一些留給自己，打發粗茶淡飯，更多的是父親積年累月地，一擔擔地挑到縣城集市上去賣，然后換些肥皂、牙膏，換些油鹽醬醋等日用品之類的。那時侯只有七八歲的他，已深深懂得勞動的意義，便一板一眼地學習母親的勞作，從播種、移植、薅草，一直到澆苗、施肥和采摘。更有趣的是，他將屋后那塊長滿茅草的空地，一鋤一鐮地開辟出了一個小小的菜園，他在菜地周圍圍上了籬笆，再分門別類地播下一些種子。那是一陣春雨過后，地里的種子居然神話般地拱土發芽了。他細心地呵護著，適當地追上一些肥料，小小的瓜藤便繞著事先搭好的瓜架，一寸一寸地迎著陽光成長，緊接著便開出一朵朵杏黃的或雪白的小花，最后結出了童話般美好的，一根根又長又壯的絲瓜，或者一個個又青又胖的冬瓜。父親挑到集市上換了錢，幫他買回一條布質的褲帶子。從此那條姐姐傳下來的灰色褲子不再松松垮垮的，直踩到腳下。

更讓他感到驕傲的，是他小小菜園里那一年留下的種子，在母親偌大的菜園里居然起了很大的作用。那年秋天，母親又一年一度去播茼蒿，卻找不到去年留下的種子。他詭秘一笑，從泥墻洞穴中取出一個布包交給母親，母親一看，是茼蒿種子，但又不是她要找的。他模仿母親平時教育自己的樣子，大聲說：“做事這么不細心，如果沒有我小菜園里留下的種子，看你現在怎么辦？”母親咯咯一笑，倒像個小孩似的。

后來才發現，母親留下的那包種子被老鼠拖走了，拖進了泥墻上另一個洞穴。他氣乎乎地從泥田里弄來一撮兒泥巴，把老鼠存糧食的那個壁穴，甚至自己藏種子的那個墻洞，都一一地糊上。他天真地認為只有這樣，生活才會圓滿，才會一帆風順，再也不會出現什么漏洞。

但有些事實總會無情。世間的老鼠總是滅殺不盡，墻上地上，總會被重新掏出一個個洞穴來，縫縫補補的生活還會出現新的漏洞，甚至漏洞百出。而一家人賴以生存的土坯房，那些原本被父親擺弄得天衣無縫的青瓦，老鼠爬過后，大風刮過后，又露出或大或小的洞來，漏風漏雨也漏陽光。有時侯，或直入或斜射的一束陽光，正好落在飯桌上，落在一盆南瓜湯里，晃晃悠悠地，是苦澀的，卻也有那么一絲兒的浪漫。而半夜里，當瓢潑大雨穿過瓦洞直流下來，冰冷冷地淌在床上，就一點兒浪漫也沒有了，這時漫漫雨夜里只有煎熬，一直熬到天亮！在屋內來回走動的父親，一張滄桑布滿皺紋的臉，流露出的無奈與苦澀，深深地壓在一家人的心頭。而當父親像庇佑神一樣地，默默坐在我的床頭，他掩飾著什么的那份笑，其實只是一份無可奈何的笑。

“金無足赤，物難以盡其美”，直至上學，他從書本漸漸懂得了這些。而那些原汁原味的生活，總是讓他懂得更多更樸素的道理，悟得更深刻的人生哲學。他暗暗發誓做一個盡量完美的人。

但庸常的生活里，何止只有大大小小的明洞暗穴？——油光光的雪地上，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左膝半月板撕裂；摩托車上捆綁貨物，又一不小心，左眼的視網膜被扯斷的皮筋打傷。他身體內的零件漸漸地破損，甚至有一些漸漸地朽落。但無論站在何處，與健全的人比，你看不出他有什么兩樣！哦，這就是生命！就像青瓦屋頂，不刮風不下雨，你看不出它漏風也漏雨。

地上的洞， 屋瓦上的漏，時時需要修修補補，人性不覺察覺的漏洞，也應該盡量地填補。古訓的“忠孝仁義，禮儀廉恥”，不應是人性的枷鎖，而應是人性的終極目標，堅守的底線。哪怕缺失那么一點點，也是人生的漏洞，生命的不美。

漫漫人生路上，總有一些過往，值得一生銘記，而某些深處的記憶，也讓人不禁冷噤，不寒而栗。

那是幾個生意人的一次相會。甲提議飯局后逍遙放松，乙丙連聲附和，只有他悶聲不語。他成了眾矢之的，甲挖苦他，他想到二十年前那次酒后差點兒釀的錯誤，更不為所動。乙也舌箭唇槍，丙不無諷刺地，以異樣的目光對他說：“你是不是一個男人？”“你說不是就不是嗎？”他憤然離席，拂袖而去。

放縱自己，是墮落的開始。人性墮落了，難以從頭再來。他只是凡夫俗子，而非圣人智者，但還能三省吾身。

他深深地懂得：一棵樹木，即使枝葉有所殘缺，還可以憑樹干支撐，還可以頂天立地。但人性一旦淪喪，一旦無底線地缺失，那只能叫自甘墮落，那只能是自毀長城。

想起母親掐菜不允許半點兒瑕疵，想起菜種子被老鼠拖進洞穴差點兒耽誤季節，更想起孩提時一次次默默忍受的屋漏，冥冥之中他仿佛看見了佛塔，萬丈佛光覆蓋于他的布衣。從物質匱乏的昨天，到物欲橫流的今天，他一路默默地走來，他堅守著內心的質樸與寧靜，他在文字中，在庸常里，在風塵仆仆的人生里，寂寞地修行。他像一位跋涉于山河間的苦行僧，他扛在背上的行囊里，只有執著的信念與不朽的經文。他一路默默地行走著，自持著，堅守著，直到明天，直抵生命的盡頭，直抵時光的恒遠！

作者簡介：

風吟草木聲，本名張衛東，湖北省浠水縣人，詩文多見網刊，作品散見《延河》《鴨綠江》《神州文學》《中原文學》《浩然詩歌》《意外》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