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贛鄱好戲”《經典折子戲專場》在南昌上演,該場演出包括兩臺高腔戲、兩臺采茶戲,四出折子戲均改編整理自傳統劇目,改編整理后的劇目在藝術性、觀賞性上大為提高,深受歡迎。傳統劇目的整理與改編,是一件“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的事,包含著對劇種、地方文化、時代精神的深刻理解與把握。本文僅以這場演出中弋陽腔折子戲《張三借靴》《定天山》為例,探討贛劇傳統劇目的整理與改編問題,以期給贛劇藝術如何守正創新提供一些啟迪與經驗。
一、推陳出新,去蕪存菁
《張三借靴》是弋陽腔的傳統折子戲,江西其他劇種亦有此劇。該劇由劇作家武建倫、陶學輝根據清代《綴白裘》所載高腔《借靴》整理(下稱“整理本”)。《借靴》一劇兩丑,具有很強的喜劇性和諷刺效果,最晚在清乾隆時期即已深受百姓歡迎,流行于當時劇壇。
《借靴》故事完整,張三、劉二等主要人物性格已初步勾畫,且具有較為鮮明的劇種特色。武建倫、陶學輝在維持原來故事的基礎上“錦上添花”,成就了我們現在看到的弋陽腔《張三借靴》。整理本中的主要故事與《借靴》無異:張三因要赴宴找舊相識財主劉二借靴,劉二吝嗇百般推辭,張三死纏爛打,雖終借到靴子卻耽誤了酒席,空肚而回,劉二心疼靴子,連夜討要。整理本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劇作家對原作的熟稔,繼承發揚原作中弋陽腔的劇種特色并吸收贛劇饒河戲、東河戲等流派對該劇的演繹,同時增潤了原作中借靴、祭靴、追靴細節,突出強化劉二的吝嗇。童慶礽、陳其文憑借出色細膩的演技成就了弋陽腔《張三借靴》經典版本的劉二、張三。
比起原本《借靴》,整理版的語言更加通俗易懂、人物性格更為突出、人物之間的戲劇張力更加強烈、喜劇效果更加顯著。值得注意的是,整理本將原作中的官民矛盾、地主階級與無產階級的矛盾弱化為吝嗇者不愿借靴、無賴強要借靴的矛盾。這樣的改動是符合時代特色的。以下僅以原作與整理本中張三和劉二的人物出場描寫為例對改編本的藝術特色作簡要分析說明。
原作開頭:
張三:小子生平說謊多,全憑舌劍兩頭唆。禮義相待是俺的哥。不雅梳妝雅意多。
排行第三我姓張,從來說謊過時光;說得干魚睜開眼,道得鐵佛放毫光。[1]162……
整理本的張三的出場:
張三:死要排場,死要排場,衣冠齊整,缺少鞋一雙、鞋一雙。
在下張三。自幼讀過兩卷書文。雖未考取功名嘛,好歹也算個斯文。[2]3……
整理本將原本中偏向書面語的臺詞,或刪除或擴充成更為通俗易懂的語言。通過整理,張三的人物設定由原來說謊度日的無賴,變成酷愛面子的假“斯文”。這為后續故事發展張三非要借靴并且一定要借成埋下人物性格的伏筆。
再看兩個版本中劉二的出場。
劉二:靜掩柴扉。
(內狗叫介)剝皮的,不要叫。
是何人驚動了我家汪汪的犬吠?
張三:是我。開門嚇。
劉二:且住,我想日間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舊糧已完新糧未追。這是甚的人嚇?敢只是為官糧將人拘系?我這里連忙整衣,向前去,問個端的。
張三:二哥,是我。
劉二:原來是月明千里故人稀。請坐。小二對奶奶說,不是別人,是張三爺來了。疾忙的殺雞做飯,打酒烹茶請兄弟。打酒烹茶,請兄弟穩坐中堂席。[1]163
整理本中這段先是刪掉了與劉二吝嗇這一主線性格相去甚遠的“剝皮的,不要叫。”一句,又刪掉了與故事情節、內容主旨不太相關的“舊糧已完新糧未追。……敢只是為官糧將人拘系?”。將劉二擔憂官府收糧肆意抓人替換成“莫不是強盜來打劫?光棍來訛詐?都只為發了財,我膽吊心提。”[2]4 這么一改將劉二“土財主”的膽小怕事表現出來了,與后面劉二得知是張三敲門卻本能關門這一動作相呼應,也解釋了為什么張三要挾劉二要將劉二發財一事廣而告之,劉二會因懼怕不得不答應借靴。
原作中劉二一聽是張三敲門,立刻道“原來是月明千里故人稀”便將門打開。整理本中光是開門這一動作,作者就用了一系列語言和科介來表現,細膩而又夸張地表現了劉二的膽小吝嗇、張三的潑皮無賴,增加了戲劇沖突和諷刺效果。劉二聽到張三叫門,“不愿開門又不敢不開,躊躇再四,只得打開一條門縫,心驚膽顫地往外偷覷。”[2]4。他邊覷邊問是誰,兩人竟然在門縫里打了個照面。門縫里的照面寫得實在太妙,令人捧腹。整理本上“張三一面叫著‘二哥’一面連忙伸進一只腳來,劉二本能地把門關上,夾住了張三的腳。張三又趁劉二稍微松門,擠進門去,劉二一見忙往外推,兩人同時跌跪在地上。”[2]4-5 門由半開到全關再到全開的過程,增加了戲劇張力和戲劇沖突,也很好地刻畫了張三、劉二的人物性格。
整理本不僅增潤了開門細節,還增加了劉二、張三見面的客套話。“劉二:見賢弟我喜笑顏開。張三:我歡天喜地。劉二、張三(同唱)我二人本來是二十年前舊相知,割頭換頸的好兄弟。”[2]5 二人這段肉麻的客套話與此前的“門縫照面”“兩人同時跌跪于地”相映成趣,具有諷刺效果。同時,也符合劉二、張三讀書人的“斯文”。而《張三借靴》中最為人稱道的,則是將原作結尾劉二追回靴子后假裝大方地說張三下次可以再來借靴張三奮然罵人,改成張三因借靴錯過宴請惱怒中搶走了劉二的鞋子,劉二無奈只能穿皂靴回家,但又不忍靴子落地,四顧無人竟高翹雙腳爬行回家。雖是小小改動卻牽一發而動全身,使全劇的諷刺效果達到高潮,可謂神來之筆。凡此種種細節,整理本中不勝枚舉,篇幅所限恕不一一例舉。
與《張三借靴》對原作的“錦上添花”式整理不同的是,折子戲《定天山》則是對原作“去蕪存菁”“借尸還魂”式的改編。弋陽腔《定天山》又名《白袍記》,為弋陽腔連臺本戲《征東傳》其中一本,衍薛仁貴征戰遼東的故事,據流沙先生推測改編自北曲雜劇。清代中期,弋陽腔風靡全國,江西弋陽腔班社除演目連故事外,還打出了“弋陽腔江湖十八本”的招牌,推出十八本優秀看家戲、經典代表作,《定天山》即是其一。現存的流行本弋陽腔《定天山》劇本是清末江西班樂師王仕仁的手抄本,共18場,敘演唐太宗親征遼東出榜招募義軍,薛仁貴投軍征戰屢建奇功,但卻被總管張士貴及其副將冒領,終在淤泥河之困救唐王后,真相大白,唐王令仁貴發兵天山,仁貴三箭射落敵營三元大將,擒獲遼帥,論功行賞,仁貴被冊封為平遼王,光宗耀祖。折子戲弋陽腔《定天山》由黃文錫根據手抄本改編,唱弋陽腔,取仁貴發兵天山,三箭射落敵軍元帥事編成一折。改編本刪除了手抄本中含封建迷信成分的部分以及與薛仁貴征東主線故事沒太大關聯的旁支場次,將有名有姓的出場人物由手抄本的十八人減至薛仁貴、蓋蘇文二人,主要內容由手抄本的唐王夢白袍將軍搭救后經周折果遇著白袍的薛仁貴救自己于淤泥河,薛仁貴屢建奇功封侯拜相,改為薛仁貴三箭收回天山,通過改編,調整了原作的主題,使改編后的折子戲與時代合排、與當代的年輕人共鳴。
手抄本中,薛仁貴以小生應工,薛仁貴的戰功主要由唱段表現,射三箭只有短短四句唱詞:“頭箭要射龍戲水,二箭要射虎翻身,三支雕翎一起放,唐兵過山定太平。”[3]192 改編本中薛仁貴以武生應工,大量增加了武戲場面,具體展現了射三箭的過程,通過薛仁貴一箭射番將,二箭射番將,與眾番將開打、與蘇蓋文開打,三箭射蘇蓋文,表現薛仁貴的勇武以及殺敵報國收回失地的愛國思想。
弋陽腔折子戲《張三借靴》《定天山》通過發掘本劇種傳統劇目,并以時代精神整理改編, 從而賦予了傳統劇目新的生機與活力。
二、繼承與發展劇種風格
傳統戲曲經典劇目從地方文化土壤中孕育而來,表現了地方人民的生活經驗和審美趣味,經過世代藝術家的表演錘煉,積累了本劇種的核心風格。整理改編尤其要注意對蘊藏在傳統劇目中劇種藝術精粹的繼承與發揚。整理改編后的《張三借靴》《定天山》尊重弋陽腔傳統,并在音樂特色、審美風格等方面有新的開掘,深受大眾歡迎。
幫腔是弋陽腔重要的音樂特色。整理改編本靈活運用短韻幫腔、中韻幫腔和長韻幫腔等多種幫腔形式,用于人物加強語氣、渲染氣氛。為便于理解,本文在臺詞上方標有“幫”字即是幫腔開始處,臺詞上方標有“止”字即是幫腔結束處。短韻幫腔如弋陽腔《張三借靴》中的“枝頭喜鵲(幫)叫吱吱(止)”[2]6,“你看我黃瘦(幫)臉皮(止)”[2]6,“統子皮出在遼(幫)東(止)”[2]10 等。中韻幫腔,如弋陽腔《張三借靴》中的“請賢弟穩坐中席,(幫)穩坐中席(止)”[2]5,“枝頭喜鵲叫吱吱,都為你報喜,(幫)為你報喜(止)”[2]6,“倒叫我,心中無底,(幫)心中無底(止)”[2]8,“痛得我,心頭流血,(幫)心頭流血(止)”[2]9 等。折子戲《定天山》中的“誰敢奪取萬萬難,好天山,好天山,(幫)好天山(止)”“龍門陣困天山,敵寇入甕突圍難,(幫)突圍難(止)”① 等。長韻幫腔如弋陽腔《張三借靴》中“你不嫌丑,(幫)花花轎兒抬得去(止)”。折子戲《定天山》中“只殺得天昏地暗,不放他片甲回還,(幫)天昏地暗片甲回還,天昏地暗片甲回還,片甲回還(止)”等。劇中這些幫腔的使用突出渲染了唱段內容,加強了劇目的弋陽腔劇種特色。
大量使用弋陽腔曲牌并進行了改革與創新。【大漢腔】曲牌是弋陽腔《張三借靴》中丑行劉二的主要曲牌之一,劉二還未正式出場,便傳來內唱【大漢腔】“黃犬高吠,是何人來扣柴扉”[2]4,氣勢十足,先聲奪人,讓人印象深刻。贛劇《定天山》里凈行蓋蘇文也是一曲【大漢腔】“好天山,壁壘萬仞守易攻難”,將東藩國大都督蓋蘇文占據天山優勢的囂張與狂妄唱得淋漓盡致。【大漢腔】在弋陽腔中屬【漢腔】類曲牌,多用于老生、老旦、凈行、丑行。這兩出戲中的運用是非常適宜的。同時,創新地將滾唱引入曲牌。弋陽腔《張三借靴》根據唱詞內容靈活地將【大漢腔】與【滾板】結合,如唱段“這幾日我未曾見你,我心兒里想著了你,口兒內念著了你”[2]6,唱的是【大漢腔】曲牌,“想著你,念著你,茶里、飯里、睡里、夢里都想著你”[2]6 字多,節奏緊湊,如果沿用【大漢腔】曲牌明顯不合適,這里轉了【滾板】,很好地解決了依字行腔緊湊節奏的問題。再如劉二確認張三是要借靴,怒火中燒,這里的唱詞語速應該是較快的,唱詞的內容多且沒有固定格式,使用曲牌【大漢腔】轉【滾板】也是非常恰當的。張三自言想靴子想得面黃肌瘦連夜帶著家仆趕去找劉二討要這段用的也是【大漢腔】轉【滾板】。【大漢腔】曲牌朗朗上口,劇中反復使用同一曲牌可以加深觀眾的印象,【滾板】形式自由,適用于突破原有曲牌結構的唱詞中。這兩出折子戲行當主要為丑行、凈行、生行,選擇的曲牌除了前述的【大漢腔】,還有同樣多用于丑行、凈行的曲牌【新水令】【朝天子】。在曲牌的選用上,這兩出戲在嚴守傳統的前提下,又大膽創新,根據唱詞現實情況與滾調結合,產生了【滾板】。折子戲《定天山》里用三支曲牌寫三箭射天山故事。第一支曲牌【大漢腔】唱蓋蘇文占據天山的囂張狂妄,這是起勢。第二支曲牌【新水令】唱薛仁貴用龍門陣困住敵軍兩軍開戰殺得天昏地暗,用極快的敘事節奏將定天山的故事推進到戰事的關鍵點。在薛仁貴一射番將、二箭射敵后第三支【香羅帶】使用幕后幫腔隊,用男女合唱的形式唱薛仁貴射殺敵軍兩員大將的勇猛。戰事即將進入收尾階段。其間穿插鑼鼓點展示兩軍激烈交戰,蘇蓋文欲用飛刀陣殺出重圍,薛仁貴與蘇蓋文對打,再打,蘇蓋文與薛仁貴將士開打,薛仁貴第三箭射死蘇蓋文,收復定天山。用的仍是第三支曲牌【香羅帶】。《定天山》中反復使用【香羅帶】曲牌,用幫腔隊,使用男女聲合唱、男聲合唱的形式,以點評敘述的口吻唱三箭定天山之事,夸贊薛仁貴三箭定天山的驚天動地。
與弋陽腔《張三借靴》的做工戲相比,改編后的折子戲《定天山》以武戲為主,唱腔曲牌簡省精準。為了恢復贛劇武戲傳統,該劇特意邀請了曾成功執導贛劇《荊釵記》的資深贛劇導演劉安琪、孫蓓君執導;并聘請上海昆劇團張崇毅擔任技術指導,負責劇中武戲演員身段技法。劇中演員科介規范、打戲精湛,把子功、毯子功身段精彩,善用武打動作和鑼鼓伴奏表現人物性格,引得觀眾陣陣叫好。該劇薛仁貴武生俊扮,扎藍靠,頭上帶扎巾盔,以武戲基本功出場,甫一亮相,滿臺生輝。主要演員打戲干凈利落、節奏分明。精湛的花槍,接二連三的“串虎跳”“拉拉提”,讓人目不暇接;劇中還融合了昆劇武戲“起霸”“翻身”“僵尸”“倒插虎”“旋子”“雙刀”等表演技巧,一個個高難度動作令人屏住呼吸。
弋陽腔折子戲《張三借靴》《定天山》在改編整理的過程中,繼承贛劇傳統,并對唱腔、曲牌、表演等方面加以創新融合,展現了劇種的生命力。
三、守正方能創新
習近平總書記在《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指出:“傳承中華文化,絕不是簡單復古,也不是盲目排外,而是古為今用、洋為中用,辯證取舍、推陳出新,摒棄消極因素,繼承積極思想,‘以古人之規矩,開自己之生面’,實現中華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4] 戲曲是中華文化的瑰寶,是傳承和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載體。對經典傳統劇目的整理改編是戲曲實現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重要路徑。
傳統戲曲是地方鄉土文化的縮影,是劇種藝術的重要載體。中國戲曲的技藝和絕活通過傳統戲曲劇目得以保存和發展。整理改編傳統劇目需要遵循這個規律。如前所述,弋陽腔傳統劇目《借靴》《定天山》在后來者整理改編的過程中,通過“辯證取舍”“錦上添花”“去蕪存菁”并賦予劇作新的時代精神,煥發了新的生命。整理改編過程中,在保留原作精彩內容、主要唱段、表演程式的基礎上,大膽創新,使其不失傳統風味,又富有現代意識。這是在守正基礎上的創新。
實際上,贛劇在傳統劇目的整理改編上已有許多成功經驗。贛劇弋陽腔《珍珠記》,贛劇青陽腔《荊釵記》《竇娥冤》的整理改編都大獲成功。《荊釵記·雕窗投江》一折原是青陽腔傳統劇目,改編后的《荊釵記》在這折戲中創新地將高椅搶背、長水袖運用劇中,成為新一代的經典。《竇娥冤》改編自青陽腔傳統劇目《六月雪》,該劇傳承了老藝人在《六月雪》中“頓步”“甩發”“僵尸”等技巧,又增加融合了原屬生行的“跪步”“跪爬步”等技巧,一經上演得到業內專家的一致好評。這些傳統老戲的整理改編真正做到了“舊中有新、新中有根”,他們的成功歸功于主創對守正創新的堅守。守正創新,先有守正才有創新,遵守戲曲的傳統規范,尊重藝術創作發展規律,才是戲曲振興發展的基礎和關鍵。
注釋:
①文中所引贛劇《定天山》劇本內容,參考江西省贛劇院贛劇·弋陽腔《定天山》演出字幕。
參考文獻:
[1]錢德蒼編選,汪協如點校.綴白裘(第六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5.
[2]江西省文化廳編.江西戲曲劇本集錦(一輯)[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2.
[3]萬葉注.弋陽腔民間臺本[M].南昌:江西美術出版社,2014.
[4]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2014年10月15日)[Z/OL].(2015-10-14)[20 24-9-13].http://www.xinhuanet.com/ politics/2015-10/14/c_1116825558.htm.
伍文珺:江西省文化和旅游研究院
責任編輯:宋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