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希臘神話中,工匠神赫淮斯托斯擁有一雙天生殘缺的腿,被其母親赫拉拋棄,在地底深處的火山度過了童年和青年時期。那里烈火熊熊,金屬流動,赫淮斯托斯激發出對鍛造的熱愛和才華,他用火焰和鐵礦石創造了眾多神器,并為自己打造了一對鐵腿,獲得了眾神的認可。自古以來,人類社會出現過許多真實存在的“赫淮斯托斯”,殘障人士通過佩戴假肢,減少殘疾帶來的障礙,積極參與到各類社會活動中。文獻記載和考古證據展示著數千年來人們在追求身體完整性的過程中所凝結出的智慧。
從截肢到假肢
遠古時期,疾病、戰爭、生產等活動已將殘疾帶至人群之中。近年,一個來自澳大利亞和印尼的聯合研究團隊在印尼一座石灰巖洞穴中發現了一具截肢個體遺骸,測年結果顯示其死亡時間為距今30714—31201年間,死亡年齡可能在19—20歲,左腿遠端的三分之一缺失,脛骨與腓骨斷面整齊,無感染后遺留下的痕跡。骨骼愈合狀況表明,這次截肢手術發生在個體死亡前6—9年。
最早的截肢手術揭示在新石器時代農業轉型之前,位于亞洲熱帶地區的現代智人人群中已有人掌握了復雜的醫學知識和技能。這個晚更新世群體中存在“外科醫生”,掌握詳細的肢體解剖學知識和技術,成功規避了大量失血和術后感染的風險。而個體被截肢時尚未成年,卻能在手術后繼續存活數年,社群內部可能為其提供了嚴密的術后護理和物質供給。

歷經截肢手術而成功存活的個體往往面臨嚴峻的生存壓力,先民在有限的條件下進行探索,嘗試彌補殘疾個體損失的機體功能。假肢作為一種替代身體缺失部分的輔助器具,可以幫助截肢者恢復身體功能,彌補外觀上的缺陷,成為截肢過后的必需品。
相較于歷史悠久的截肢手術,假肢出現的年代稍晚。公元前3500—前1800年之間的古印度詩歌集《梨俱吠陀》中記載了最早的假肢。維什普拉女王在作戰時失去了一條腿,她安裝鐵質假肢后返回戰斗。這位見于文獻記載的女戰士,是目前已知最早的假肢使用者。
世界各地的假肢
木乃伊與假肢
相比于文獻記錄,假肢實物出現時間則更晚一些。美國紐約州奧爾巴尼歷史與藝術學院的學者通過CT檢查在一具公元前1085—前950年的木乃伊上發現了一件假腳趾,這是世界范圍內迄今發現年代最早的假肢實物。腳趾出自古埃及底比斯(Theban)墓地一具男性木乃伊上,個體死亡年齡為50—55歲,其身份可能是寺廟祭司安克赫芬穆特(Ankhefenmut)。
CT檢查分析表明,這件假腳趾的接觸部分是由類似陶瓷的材料制成,遠端則涂有一層樹脂的木材。假腳趾的尺寸比正常大腳趾要大,其材料的易碎性以及缺乏固定裝置表明它并沒有實際使用的功能。失去大腳趾會改變人的行走方式,久而久之可能對全身產生影響。對這具木乃伊進行的X光掃描發現,個體的股骨頭和股骨頸上有中度骨刺,尤其是右側更為明顯,這種不對稱的關節炎可能是由于失去大腳趾后行走姿態改變引起的。

與之同一時期的還有格雷維爾大腳趾,這件展品被保存在埃及博物館內,年代大約可以追溯到公元前740—前106年。這個假腳趾在一位年齡在50—60歲之間的女性木乃伊的右腳上。假肢工藝精湛,整體涂成了深褐色,由三個獨立的部分組合而成,主要部分是一個縱向的結構,連接著兩塊木板,所有的部件均通過皮質繩子固定,還有一塊較寬的織物綁在前腳掌處加固。在假腳趾的底部可以看到明顯的使用痕跡,證明它曾被佩戴過。此外,從這位女性兩側的腿骨可以看到輕微的骨質流失,但沒有明顯的側別差異。英國曼徹斯特大學的杰西·芬奇博士對格雷維爾大腳趾進行了材料分析和康復步態實驗,她還制作了兩個假腳趾復制品,邀請志愿者進行試穿。實驗結果表明,在佩戴期間足部的壓力沒有明顯增加,試穿者反饋稱穿戴感覺舒適。可g2iBKKwhJlTe7I/Sk6W90YtzUMFRyR1wgM7ZLWJ1Boo=以看出,該時期埃及的假肢工藝不僅局限于外形的裝飾作用,還具備了一定的實用功能。
除此之外,在埃及地區還曾發現過托勒密時期(公元前332—前30年)老年個體的前臂假肢,以及一件現藏于大英博物館的假腳趾。這些假肢的設計不僅僅基于功能性的需求,更多是受到古埃及人關于靈魂和身體完整性觀念的影響,他們認為只要尸體得以保存,死者的靈魂便能返回軀體,并永遠地生活下去。

刑罰、疾病與假肢
先秦時期,中國刑罰名目繁多,內容殘酷,僅肉刑之下便有笞、髡、宮、斬趾、劓、黥、刖等不同實施手段,輕者損傷皮肉、須發,重者傷殘肢體、破壞身體完整性乃至喪失某項生理機能。《左傳·昭公三年》中有關于刖刑和假肢的一則記載:公元前6世紀初,齊景公欲更晏子之宅……景公繁于刑,有鬻踴者。故對曰:“踴貴屨賤”。刑罰濫施,遭受刖刑而致殘疾的百姓增多,木制假腳流通于市,價格昂貴。

除刑罰外,疾病也是致殘的重要原因之一。《戰國策》記載武安君佩戴假手以周全禮制:“繓病鉤,身大臂短,不能及地,起居不敬,恐懼死罪于前,故使工人為木材以接手。上若不信,繓請以出示。出之袖中,以示韓倉,狀如振栶,纏之以布。”武安君身材高大,但手臂相對較短,以致無法觸及地面,殘疾使他在日常生活中面臨很多困境,甚至可能因此犯下死罪。于是他令工匠制作了一件輔助工具,其形狀和用途在原文中的表述較為模糊,推測“振栶”可能是一個有柄的、可以揮動的物體,外裹布料,兼顧了實用性和美觀性,使武安君在日常生活中更方便活動。
吐魯番勝金店墓地中,考古學家發現了一具公元前300—前200年間的假腿,屬于一位有行動障礙的老年男性。這件假腿非常特別,它使用輕便的軟木作為原料,并用羊角加固,使用獸蹄墊在底部增強假肢的抗壓能力,并用皮帶、管套連接假腿,這些措施極大增強了假肢的穩定性和安全性。勝金店假腿呈現出明顯的磨損痕跡,除受影響的腿部外,該個體的其他肢體并未顯示出肌肉萎縮的跡象,這充分證明了假肢的實用性,在腿部失去活動能力的數年間,該個體依然保持著積極的活動狀態。值得一提的是,這種假肢的結構在其后近兩千年的工業制造腿部假肢中,依然能找到類似的設計元素,如橫向穩定器、固定皮帶以及皮釘等機械部件。這說明在漢晉時期,古人對人類的肢體已經有了深入理解,才能發明如此精致且實用的假肢。

戰爭與假肢
第二次布匿戰爭(公元前3世紀)中,塞爾吉烏斯率領羅馬軍隊攻打迦太基,在戰爭中失去右臂,他將一只鐵手綁在殘肢上以固定盾牌,用未受傷的左手繼續戰斗。希羅多德在《希波戰爭史》中記錄了一則與假肢有關的復仇事件,在波斯軍隊入侵希臘前,斯巴達人曾抓到在希臘軍中擔任占卜師的赫吉西斯特拉圖斯,將他投入監獄,用鐐銬鎖住腳。為了出逃,赫吉西斯特拉圖斯切斷了被鐵鏈鎖住的腳,隨后安裝了木腳,參與普拉提亞之戰。
1815年滑鐵盧戰役中,亨利·佩吉特爵士在指揮英國騎兵時,因炮擊導致大腿截肢。詹姆斯·波茨為佩吉特設計了安格爾西腿(Anglesey),以取代他缺失的肢體。這是第一條鉸接式假肢,由雕刻的果木制成,并由精致的袋鼠肌腱帶控制,使膝蓋、腳踝和腳趾具有柔韌性。它由一根木柄和插座、一個鋼制膝關節和一個關節足組成,從膝蓋到腳踝都由羊腸線控制。假腿上未發現捆綁穿系的痕跡和材料,也沒有能固定綁帶的部位,很可能存在接受腔,是較早出現的依靠插入式的接受腔進行固定的假肢,在此之前,假肢的佩戴以系帶捆綁為主要固定方式。
假肢的貧與富
歐洲最早的實物假肢于1885年發現于意大利的卡普阿,被稱為Capua腿,根據隨葬物品的類型推測其年代約為公元前300年。Capua腿的使用者是一名男性,其右腿自小腿中部以下完全缺失。假腿以木質為核心,青銅為主體材料,展現出精湛的工藝和高質量的材料選擇,加上豐富的隨葬物品,可以推測使用者生前應屬于較為富裕的社會階層。

考古學家在奧地利南部赫瑪貝格地區一座教堂墓地清理了一座法蘭克時期(6世紀)的墓葬。墓主左腳和腳踝缺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鐵環和木條殘骸,鐵環和木條通過鐵質鉚釘固定。墓主左側脛骨和腓骨的殘余部分有深色印跡,可能為佩戴痕跡。墓主在教堂墓地中的位置暗示他擁有較高的社會地位,隨葬品包括一把短劍和胸針,盡管武器是中世紀早期男性墓葬中最常見的發現之一,但在這個社區中它是獨一無二的。此外,關節炎發展程度和肌肉起止點分析表明,墓主并不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總的說來,墓主腿部有殘疾,但他在社區中的地位未受影響,不僅沒有被邊緣化,反而保持著精英地位。

普通人里也有大量肢殘人員,他們使用的假肢在材料選擇、制作工藝等方面與前者存在顯著差距。文藝復興以來,假肢常出現于文藝作品中,在彼得·勃魯蓋爾的油畫《乞丐群》中,數名乞丐使用著簡陋的木腿,扮演成士兵、商人等角色在街頭行乞。狄更斯的多部小說中也都提及了木腿,《我們共同的朋友》中的西拉斯·韋格作為一個貪婪、缺乏同情心的反派角色,往往為讀者不喜,但就人物本身而言,他是一個身患殘疾、只負擔得起簡陋木腿的可憐人。狄更斯時代的木腿并不少見,經濟實力雄厚的上層人士可以選擇舒適美觀的軟木腿,能夠在較大程度上恢復機體行動;而窮人無力承擔高昂費用,通常使用無法進行關節運動的普通木腿。


假肢反映出的貧富差距有著很長時間的延續,到了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大量殘疾士兵都面臨一個困境,政府機構提供的假肢往往由出價最低的承包商提供,導致他們只能夠使用質量低劣的假肢,嚴重影響生活質量。幾乎在同一時期,皮革假肢由于易修復,外形美觀受到大力推廣,但皮革假肢價格昂貴,普通人難以承受。使用皮革假肢的人會把假肢露在外面,以彰顯自己的財力。
假肢的發展
早期的假肢沒有仿關節設計,無法做到靈活屈伸,對機體功能的恢復有限。文藝復興時期開始,隨著工藝發展和鍛造技術進步,機械結構進入假肢制造行業,假肢的功能性得到了突破式發展。16世紀初,法國外科醫生安布魯瓦茲·帕雷在擔任戰地外科醫生期間,不僅提高了截肢技術和截肢手術存活率,還利用自己對解剖學的理解來設計模仿生物肢體功能的假肢。他開發出帶有可調節安全帶的膝上假肢,以及帶鎖定控制的鉸鏈膝關節,奠定了后世假肢的發展方向。其設計的“Le Petit Lorrain”機械手,配有搭扣裝置和彈簧進行操縱,模擬了生物手的關節,曾被一名法國陸軍上尉佩戴上了戰場。這件假肢中已使用齒輪、杠桿、鉸鏈等部件,可以被調整為不同姿勢。
工業革命之后,假肢的制作水準顯著提升。19和20世紀的大規模戰爭催生了對假肢的巨大需求,假肢制造行業迎來了又一次飛躍。美國、日本等國家在二戰前后相繼成立了假肢研究機構,社會化大生產模式的假肢工廠逐漸出現。

20世紀90年代開始,多種融合了自控技術的初級智能假肢陸續面市,假肢逐漸進入智能時代。現代假肢不僅在外觀上越來越接近真實肢體,更在功能上實現了前所未有的突破,佩戴者能夠通過傳感器獲取神經和肌電信號,參與日常生理活動,甚至完成部分精細化操作。外骨骼技術的興起,更是將假肢的功能性提升到了新的高度,為有身體障礙的人提供了更為強大和靈活的支持,幫助殘障人士重返社會,重拾生活信心。
假肢的發展史不僅是一部技術與藝術的交融史,更是人類不斷克服身體障礙、頑強生存的奮斗史。就像電影《侏羅紀公園》臺詞中所說,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從古埃及大腳趾到安格爾西腿,再到如今智能假肢的出現,假肢的演變不僅反映了人類對身體的認知與探索,也反映了殘缺的軀體下堅韌不屈的精神。
(作者為吉林大學考古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