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顏色詞演變微探

漢語顏色詞既是社會語言交際中的漢語基本詞匯，也反映了我們對客觀世界的直觀認識，常常出現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與我們的生活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該類詞匯的演變，折射出不同文化背景下，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人們所具有的獨特的思維方式和認知差異。

一、古代漢語中常用顏色詞考釋

現代漢語常說的“顏色”一詞在上古時其實是兩個單音詞，“顏”在《說文解字》中作：“眉目之間也。從頁，彥聲。”本義是指人額部兩眉之間的部位。“色”在《說文解字》中作：“顏氣也。從人，從卪。”本義是指臉色。在先秦時，二字（詞）雖已出現連用的情況，但在形式上是偏正短語，表達的意義也僅僅是二者詞義的相加，直到清代才作為一個固定的詞進入大眾的視野。

描述顏色的詞早在我國先秦時期已經出現，《尚書·益稷》中記載了“五色”的概念：“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蔡沈集傳：“采者，青、黃、赤、白、黑也。”典籍中隨處可見顏色詞的記載，足以證明顏色詞在古人的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當然，在歷史不斷演變當中，為追求更生動形象的表達，漢語以五色為基礎衍生出了許多基本顏色詞的近義詞。如“黑”的近義詞有“玄”“烏”等。我們在此主要選釋了三種基本顏色詞，即“青”“黃”“黑”，以期探究顏色詞的歷史面貌與演變脈絡。

（一）青

在名詞類義項中：

（1）表示顏色

綠色。《說文》：“青，東方色也。”根據五行之說，東方屬木，且“東方”是指太陽升起之地，即我國的東部植被覆蓋廣泛的地區，郁郁蒼蒼，所以“青”本義應是指綠色。《送元二使安西》中“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的“青青”即為“綠色”。

藍色。《勸學》中有“青出于藍而青于藍”，《文心雕龍》中的“夫青生于藍，絳生于茜，雖逾本色，不能復化”，此處的“藍”是一種葉含藍汁的植物，用這種植物進行染色方可得到青色，說明了“青”來源于藍色，也可表示藍色，常說的“青天”中的“青”就是藍色的意思。

黑色。它的本義是指植被郁郁蔥蔥的綠色，但當樹木綠色濃度加深，變為深綠色，整體顏色是偏暗的，呈現黑色之貌，所以又表示黑色。《尚書·禹貢》：“（梁州）厥土青黎，厥田惟下上。”偽孔傳：“色青黑而沃壤。”王肅注曰：“青，黑色。”

（2）事物的代稱

“青”出現在文獻中時，常用于指代與青色相關的事物或者作為某一事物的專名出現。

“青”指青色的玉飾品或系玉飾、官印青色的繩子，可表示所任官職的等級。《文選·揚雄》：“紆青拖紫，朱丹其轂。”李善注：“漢制，公侯紫綬，九卿青綬。”此處的“紆青”指用青色絲繩系官印，說明了揚雄的官職。“青”還可表示青雀的意思。《禮記·曲禮》有“前有水則載青旌”，鄭注：“青，青雀，水鳥。”古時青雀常被畫在旗幟上，作為標志。此外，青色的竹皮、青草、未成熟的綠色農作物、青色的花紋、青色的顏料也可以用“青”代指。

有時候“青”也會作為事物的專名而出現。因“青”象征著東方之色，后逐漸被借為指代“東方”。太子所居住的東宮被稱為“青宮”，《全梁文》：“上朝紫殿，還覲青宮。”“青”還是春季的代稱，如南朝梁江淹所寫的《別賦》：“鏡朱塵之照爛，襲青氣之煙煴。”其中的“青氣”就是指春天時草木上升騰氣息，即春天的氣氛，后“青”形容年輕大概是從此引申出來的。

綜合來看，根據“青”所具有的某些特征引申出新的義項，“青”以漢語顏色專名為基礎通過鏈條方式連帶引申。

（二）黃

1.名詞類義項

（1）表示顏色

黃色。《說文解字》作：“黃，地之色也。”它指的就是大地上黃土的顏色，像金子的顏色。《易經·坤卦》也有：“夫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孔疏：“天色玄，地色黃。”

（2）事物代稱

“黃”多指代顏色為黃色的物。《詩·小雅·車攻》就有：“四黃既駕，兩驂不猗。”其中的“黃”是一種黃色中夾雜著赤色的馬。《詩·魯頌·駉》中也有：“有驪有黃，以車彭彭。”孔穎達疏：“黃而赤色者直名為黃。”古代黃玉做成的玉飾品也可直接稱為“黃”，《太平廣記》記載：“一曰玄黃天符，形如笏，長八寸，闊三寸，上圓下方，有孔，黃玉也，避人間兵疫邪厲。”明代高濂在《燕閑清賞箋》中說：“玉以甘黃為上，羊脂次之。”可以見得黃玉是一種比較珍貴且具有收藏價值的玉石。黃金也可以直接用“黃”表示，《韓非子·解老》中“隋侯之珠，不飾以銀黃”的“黃”就是黃金。

“黃”不僅可以指代事物，還可以作為人的代稱。《國語》：“夫亡者豈繄無寵？皆黃、炎之后也。”這里的“黃”指古代部落首領黃帝，又稱為有熊氏，其號軒轅氏。剛出生的嬰兒或年齡在三歲以下的小兒也可以“黃”指代，《新唐書》就有記載“凡民始生為黃”。但在隋文帝時期，“男女三歲以下為黃。”我們常說“黃口小兒”，其中“黃口”也可指幼兒。此詞原是指雛鳥的嘴，因其初生時喙為黃色而得名。

當然“黃”還可以作為地名，“公會齊侯、紀侯盟于黃”中的“黃”是古代齊地，位于今天的山東省淄博市。它作為“黃河”的專稱也常出現在文獻當中，如《清史稿》：“清口西所建木龍，原冀排溜北趨，刷陶莊積土，使黃不逼清。”

2.動詞類義項

“黃”還可以作為動詞使用。莊稼由青變黃就意味著農作物的成熟，“黃”被賦予了長成、成熟的動詞義項。同樣地，植物通常會在秋天變為黃色，所以“黃”也可以表示枯萎之意，如《詩經·小雅》：“苕之華，蕓其黃矣。”詩句中正是以凌霄花的凋零枯萎抒發作者內心的悲涼。因“黃”有枯萎之意，也可以用其表示一件事沒有按計劃完成。如《紅樓夢》中寫道：“薛蟠聽了這話，又怕鬧黃了寶蟾之事，忙又趕來罵香菱。”現在我們也經常會說“這件事情黃了”。

3.形容詞類義項

黃色的事物一般色澤明亮，極具光彩，看起來華美高貴，所以“黃”常常會被用來形容美好的事物，如《詩經·大雅》：“茀厥豐草，種之黃茂。”毛傳曰：“黃，嘉禾。”“嘉禾”就是指生長情況好的谷物，被古人認為是吉祥美好之兆。古代天子會著龍袍，龍袍以黃為底，代表了至高無上的皇權并成為皇家專用色，成為尊貴、高貴的象征。

但近代以來，受外來文化影響，黃色帶有了貶義色彩，表示淫穢、色情。民國初期“黃色新聞”這一概念傳入中國，其本是指報紙上通過夸大渲染刊登出的具有較強人情味的博人眼球的社會花邊新聞，后因摻雜低級趣味的因素，逐漸成了含有淫穢色情新聞的專名。

綜上所說，黃的義項發展也是鏈條式引申，大多是因“黃”所具有的特征而形成的，同時因為語境不同被賦予了不同的詞性。值得注意的是，“黃”的義項中也有假借義，如代表淫穢、色情之義。

（三）黑

1.名詞類義項

（1）顏色詞

黑色。《說文解字》：“火所熏之色也。”《國語·吳語》：“右軍亦如之，皆玄裳、玄旗、黑甲、烏羽之矰，望之如墨。”“玄”“烏”皆是“黑”的不同說法，如烏鴉、如墨汁之顏色。

（2）事物代稱

“黑”可指代黑色的谷物，如黍米。《左傳》中就已有記載：“冬，王使周公閱來聘，饗有昌襡、白，黑、形鹽。”杜預注：“白，熬稻；黑，熬黍。”還可以指代黑色的小豬和小羊，但多用于祭祀的場合。《禮記正義》云：“此陳不變之事，若祭祀之禮不變，即夏立尸，殷坐尸，周旅酬六尸，及先求陰陽、犧牲、骍黑之屬也。”其中“骍黑”就是赤色和黑色的馬和牛。

“黑”還可以指代五行中的水。五行學說中，水屬北方，而“黑”又是“北方之色也”，所以“黑”可指代五行之水。“黑眚”就是指五行中因為水而帶來的災禍，而“黑祥”則指由水帶來的吉兆。

因其與白色具有視覺上強烈的沖突，通常也被指代為與白色相對的一方，“黑白”常用來指稱事情的是非正確。《朱子語類》：“只要含糊茍且，不分是非，不辨黑白。”

2.形容詞類義項

黑色亮度低、偏暗，所以可修飾處于黑色、昏暗環境中的事物。唐代王梵志有五言白話詩：“窅窅黑暗眠，永別明燈燭。”而因處于黑暗或昏暗的環境當中會滋生一些違法犯罪之事，所以“黑”又有非法的、秘密的意思，通常用來形容一些反動的事情，如“黑道”“黑檔子”等。清代小說《施公案》中便有：“每逢二八月開倉，必出許多黑檔子。”指通過一些不合法手段貪污米糧。

3.動詞類義項

“黑”也可作為動詞，用來表示陷害、栽贓。因為黑色昏暗會使人看不清楚，容易讓大眾的判斷出現誤差，如“黑了朋友”就相當于是“陷害了朋友”。“黑”的義項也是從其本義出發而形成連帶式的鏈條式的引申。

（四）現代漢語中“青”“黃”“黑”相關的顏色詞

1.以“青”為基礎衍生出的顏色詞

藏青、雪青、鐵青、豆青、玄青、鴉青。

2.以“黃”為基礎衍生出的顏色詞

鵝黃、杏黃、明黃、焦黃、嫩黃、橘黃。

3.以“黑”為基礎衍生出的顏色詞

墨黑、炭黑、黝黑、漆黑、焦黑、昏黑。

現代漢語中“青”“黃”“黑”相關的顏色詞都是在自身基礎上衍生出來的，進行了修飾限定，而這種修飾限定通常會與人們所熟悉的事物或者程度副詞加以結合，如“杏黃”就是指像熟了的杏一樣的黃色。

二、現代漢語中的顏色詞演變特點

詞匯是隨著社會的發展而發展的，新興事物為漢語語言增加了新的詞匯，而一些舊詞匯逐漸被社會淘汰。伴隨著新事物的出現，修飾新事物的顏色詞匯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總的來說，漢語顏色詞的演變有兩大趨勢，即新詞的產生與舊詞的消亡。

新詞大量產生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基本顏色詞匯更為豐富，二是非典型顏色詞的出現。

基本顏色詞多是偏正結構，以“X+色（或顏色專名）”形式呈現，而其構成通常有三條途徑：通過描述“X”來限定事物的顏色范圍；通過限定“X”的深淺程度來強調該物的顏色特征；通過比喻的修辭手法以“X”為喻體來突出該事物的顏色形象。以口紅的顏色為例：“粉梅子色”就是以“粉”來限定該種顏色是偏向粉色的；“深奶茶色”中的“深”限定了顏色的深淺程度；“櫻桃暗紅”并沒有說明“暗紅”的程度，但前面以“櫻桃”為形容可以直觀地感受到這個顏色應該是“像櫻桃一樣的暗紅色”。這類詞匯多采用比擬法、音譯法、聯想法等構詞方法，當然這幾種方法也會綜合使用，如“治愈摩卡色”中“摩卡”使用了音譯法，而“治愈”又是使用了聯想法。

非典型顏色詞是指無法通過詞匯表面看到顏色專名或“色”等明確指向顏色的字眼。這就需要我們在遇到非典型顏色詞時做出判斷，如“寶石草莓”是用“寶石”來修飾“草莓”色的璀璨。而同樣地，非典型顏色詞也會使用一些構詞法：比擬法、聯想法、綜合法等，如表示口紅顏色的“復古紅莓”就是用了聯想法。

表示顏色的詞匯不僅會隨著社會的發展而出現新詞，一些顏色詞也會隨著時代的發展而被淘汰。《爾雅·釋器》中有：“一染謂之縓，再染謂之赪，三染謂之纁。”其中“縓”“赪”“纁”都表示不同程度的紅色，但隨著歷史的發展和漢字簡化，人們已經不再使用這三個字表示顏色了。

從歷史來看，不適應時代發展的顏色詞會慢慢被淘汰，而新事物的出現又會產生新的顏色詞。新詞產生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構詞過程中也體現出了顏色詞發展的客觀性、內涵性、民族性等特點，但由于顏色詞匯越來越豐富，顏色表達的模糊性也增強了。

為滿足人們的交際需求，同時為了遵循經濟的原則，作為顏色專名的詞匯會以鏈條形式向外延伸。當然，這不是絕對的，一些詞會因為語境的改變被賦予不同的詞性，其適用范圍是在不斷擴大的。

三、漢語顏色詞的演變原因

從客觀來講，新事物的出現要求我們要有與之相適宜的名字指稱，而其外在特征更應首先被人了解概括，并以理性的方式呈現。那么當現有的顏色詞不足時，新的顏色詞就應運而生。

從主觀來講，人們對于交際用語的使用會影響到顏色的演變。當顏色接近的事物同時出現時，人們為了區分它們的微小差別，會根據自己所儲備的知識對這些事物進行特征描述，這逐漸成為一個社會團中約定俗成的名稱。但是因各地風俗習慣等影響，人們的認識是有差異的，所以對于同一顏色特征的闡釋會使用不同的字或詞，或者會在原有的顏色詞的基礎上進行詞義的擴大或縮小，從而使得語言使用更具有經濟性。這些無一例外，都將導致漢語顏色詞的演變。

四、結語

中國的傳統色彩不單純是人們對現實世界的視覺感知，其中還包含著古代先人對自然的認識、對宇宙的探索、對倫理哲學的思考，其背后蘊藏著的是一座瑰麗多彩的文化寶庫。在中華傳統優秀文化日益受重視的今天，通過對漢語顏色詞的研究，可以讓我們更加詳細地了解中華傳統文化的獨特魅力，樹立文化自信，讓中華文化走出國門、走向世界！

作者簡介：史建華（1996—），女，漢族，山西長治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字學（漢語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