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艾力努爾·特列甫巴勒德是從天邊來的。
先是一個小小的白點,慢慢移動著,看起來像是騎馬的人。過了很久,漸漸近了才看清,他是開車過來的。
我們在路上相遇。“你的翅膀呢?”我打趣他。
他下了車,轉身朝天邊指了一下:“我的翅膀都在那片山坡上。”
那是一片遼闊的草原,在白云之下,馬群看起來是比芝麻粒還小的星星點點。就在那里,艾力努爾說,那里有100多匹心愛的馬,那是他的翅膀。
每一個哈薩克族男人都知道一句話—“馬是男人的翅膀”。
艾力努爾對此深信不疑。他生于1982年,很小的時候就爬上馬背。他爸爸是個牧民,養了很多馬,在他剛學會走路的時候,他爸爸就忍不住要抱著他在馬背上飛馳了。
艾力努爾記得風呼呼地從耳邊刮過的聲音。
“記住,馬是男人的翅膀。”爸爸對他說。
艾力努爾大概是5歲時學會騎馬的。7歲時,他參加了鄉里的小型賽馬活動。他們那里就是這樣,只要誰家有了喜事,大家都會來比賽騎馬。艾力努爾整個人貼在馬脖子上,雙手緊緊地拽住馬的鬃毛,他不僅跑完了全程,而且還拿了名次。
爸爸將他舉起來歡呼。
是的,每一個哈薩克族小伙子都喜歡騎馬,要是不會騎馬,那他在草原上就像一只被繩拴住腳的羊。沒有馬,你可跑不了多遠。以前草原上沒有別的交通工具,要走遠路就必須騎馬。
艾力努爾最喜歡騎馬馳騁時草原上的風呼呼地刮過耳畔的自在感覺。那一刻,他能體會到飛翔的感覺。他雖然出生在一個貧困的牧民家庭,但是總想到更廣闊的地方去馳騁一番。
他和喬里潘結婚時連房子都沒有,只是租了一間小平房。艾力努爾每個月都要為200元的房租發愁。可是他很開心,因為他相信,憑借自己勤勞的雙手,一切都會越來越好的。
艾力努爾在城里的餐廳端過盤子,收過棉花,也在市場里賣過菜。有人說,干這些活太辛苦。艾力努爾不怕吃苦,只要能掙錢,辛苦一點兒沒有關系,他愿意去干。
有一次,艾力努爾發現很多地方在蓋房子。一打聽,說是安居房建設,要建許多新房子。他就笑了,早年他還學習過建房的手藝呢。于是他拉上幾個人一起,專門給人建房子。
艾力努爾干活真是一把好手,人家砌的墻磚對不齊縫,他砌的墻既美觀又堅固。沒用幾年,艾力努爾的建筑隊已名聲在外,鄉里的、村里的,誰家蓋房子準會想到他。牧民們也非常信任他,因為艾力努爾很能干,不僅會騎馬,還會蓋房子。艾力努爾的建筑隊從5個人擴大到40個人,每個人都跟著艾力努爾蓋房子掙到了錢。
房子蓋完了,接下來做什么好呢?
這時候,艾力努爾想到了養馬。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伊犁哈薩克自治州尼勒克縣本來就是個農業大縣,也是畜牧大縣,很多人都在養牛、養羊、養馬,艾力努爾的爸爸就是養馬的。艾力努爾中學畢業后到新疆農業職業技術學院上學,學的也是畜牧獸醫專業。
艾力努爾心意已定,于是,他開始在自己的地里種玉米和苜蓿。玉米和苜蓿都是牛和馬的料草,養牛、養馬可少不了這些。
后來他干脆承包了遼闊的料草場,面積有3100畝。這么大片的草場,騎馬都要跑上老半天。8月是牧草收割的季節,艾力努爾會開著打草機在草場來來回回割草,并把料草打成四四方方的草包。那都是為牲畜們過冬儲備的糧食。
有一天,艾力努爾在草場忙碌的間隙,對喬里潘說:“哎,你說,要是我們在這里養幾十匹馬,多好!”
喬里潘說:“好啊,那就養吧!”
艾力努爾是牧民的兒子,養牛、養馬那是天經地義的事。可是,艾力努爾想的是,他要養更好的馬。
“更好的馬?”喬里潘不解地問。
“對,天馬。”艾力努爾嘴里咬著一根草莖,望著天空出神。他說:“天馬,你聽說過嗎?就是長翅膀的馬。”
在伊犁,天馬是自古以來就有的傳說。這里可是天馬的故鄉呀。
古詩里的天馬指的是烏孫馬,現在的伊犁馬就是烏孫馬的后代。
新疆民歌中還唱道:“騎馬要騎伊犁馬……”伊犁馬是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的特產。這種馬俊秀靈活,眼大眸明,頭頸高昂,四肢強壯有力,體格雄壯魁偉,步履穩健,是我國培育的優良馬種,也是中國最好的品種馬之一。
可是艾力努爾知道,現在的伊犁馬還不是他心中那個“長翅膀的馬”。
伊犁有一個著名的種馬場,是全國數一數二的,那里從1942年成立以來,一直對伊犁馬的品種進行選育改良,幾十年間都沒有中斷過這項工作。
艾力努爾聽人說過,在20年前,種馬場花了100萬元,從英國引進一匹純血公馬,又從吉爾吉斯斯坦引進一匹種公馬。這些引進的血統馬與伊犁馬雜交,生下的馬兒后代適應性強,身強體健,爆發力強,不管是耐力還是速度都屬上乘,受到跑馬俱樂部、馬術隊的喜愛。
艾力努爾也想培養出這樣優秀的馬來。他夢見自己的馬場上群馬奔騰,一匹匹天馬的背上都長出了一雙翅膀。
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長翅膀的馬不是幾年就能養成的。
首先,引進的種公馬不僅很貴,還很難伺候。有一年,艾力努爾從國外引進了兩匹純血種公馬,一匹50萬元,一匹38萬元。結果,50萬元的那匹馬因為不適應這邊的氣候,生病死了。
直接買來的馬都是這樣,很嬌貴,很難養。要是能和本地的伊犁馬配種,就可以生育出一代馬娃子。一代馬娃子養到第4年就可以配種,再生育出二代馬娃子。二代馬娃子養到第4年,再配種,生育三代馬娃子。
這樣一代代培育出來,馬的血統會越來越純。到了第4代馬娃子就非常好了。
艾力努爾帶我去馬廄,看那匹第4代的兩歲小公馬。
它可真漂亮啊!它的腿長長的,似乎比艾力努爾的身子還高;它的皮毛油亮亮的,簡直能反光;它的身姿太優美了,年輕的,俊秀的,渾身上下充滿了活力!
艾力努爾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脖子,它就溫順地把頭靠過來。
“它叫艾斯巴沙。要是把它放出來,你就知道它性子有多烈了。”艾力努爾說,好的馬都是這樣,性子很烈,生人勿近,只有征服了它的騎手才可以駕馭它。
艾斯巴沙跑起來的時候四蹄騰飛,就像一陣風。
幾個月前,騎手阿里馬斯帶它參加了一場比賽。艾斯巴沙的速度和爆發力,讓所有人都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它跑完1000米,只用了58秒!
艾斯巴沙一戰成名!
艾斯巴沙參加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的比賽,20000米的路程,它跑了第一名;3000米的比賽,它也拿了第一名。
看啊,艾斯巴沙把世界名馬的靈性與伊犁馬的優點結合在一起,體現著力量、速度、美的和諧統一。
它好像真的長出了一對翅膀。它威風凜凜,從天邊翩然而至。
艾斯巴沙力戰群雄之時,艾力努爾興奮得跳了起來。
他為長了翅膀的艾斯巴沙驕傲。
這些年,艾力努爾先后引進了德國純血母馬、俄羅斯純血母馬、哈薩克斯坦的純血種公馬……花了很多錢。可以說,艾力努爾已經把他端盤子、收棉花、賣菜、蓋房子掙的所有錢都投到養馬這件事情上了。
這些血統馬飼養起來難度很高。馬本來就是敏感的動物,有的馬性格暴烈,而且容易受到驚嚇。照料馬匹時,要每時每刻關注它們的情緒。
至于食物,這些馬和本地的馬吃的完全不一樣,必須嚴格按照作息時間和配料表投喂食物。然后,飯后散步、訓練、休息。馬廄還要裝上“空調”,保持溫暖干燥,要是天太冷的話,馬兒容易感冒。
馬的繁殖是這樣的,一年一胎,一胎一個。可是馬的流產率高,懷孕后能成功生下來的概率只有60%。生下來還能存活的,更少一些。要知道,馬的繁殖率和環境、草料、氣候等各種因素有關,每個環節都不能出紕漏。
艾力努爾現在已經有172匹好馬了,每一匹馬都是他的寶貝。
這些馬已經適應了這里的氣候和環境。十幾年過去了,它們的種群越來越大。如果再過20年,這個種群就了不起了。
中國的馬種類很多,蒙古馬、哈薩克馬、河曲馬等,很多都只是作為交通工具或乳肉生產,真正能夠在賽馬場上馳騁的,并不多。
如果用經濟價值來計算,一匹本地馬的價格可能是10000元到15000元,而一匹血統馬的價格可能是十幾萬元、幾十萬元,甚至上百萬元。
艾力努爾心中那個天馬奔騰的夢,快要實現了嗎?
我到喀拉托別鄉的圖力帕爾馬養殖專業合作社的養殖基地時,艾力努爾剛好趕來。整齊的馬廄邊,碼著一捆一捆的草料,像巨大的積木。
圖力帕爾馬養殖專業合作社,是由村兩委引導,艾力努爾帶頭,村里的牧民、農戶以馬匹入股的方式共同成立的。當時,合作社有國家專項扶貧資金的扶持、中石油援助資金的幫扶,采取“公司+基地+群眾”的方式經營。
這跟當年的建筑隊一樣,艾力努爾帶領大家一起創業。
不少養殖戶加入合作社,他們把家里的牲畜托養在合作社,還在合作社里打工掙錢。合作社解決了很多人的就業問題,帶動了大家增收。
“圖力帕爾馬養殖專業合作社了不起!”我問艾力努爾,“村民入股一匹馬,到年底可獲得最少1000元分紅,這樣的事情村民喜歡嗎?”
“大家太喜歡了!”
他說入股的馬匹由專項資金購買,由專人飼養,村民還可以到合作社或建筑隊打工掙工資。合作社呢,就利用這些集中飼養的馬匹發展馬奶、馬肉產業。
一年四季,大家都有事情做,都能掙到錢。
幾年前,有183戶農戶得到了扶持,50多個貧困戶在合作社的幫助下摘掉了“窮帽子”。
聽得出來,養馬這件事情,真是艾力努爾最喜歡的事了。能幫助到別人,有什么比這更開心的呢?
何況,艾力努爾還是一個心里有夢想的人。
艾力努爾帶我去看那些獎杯和獎牌,一字排開,足有十幾個。
這里的每一個獎杯和每一塊獎牌都閃閃發光,都是他的馬兒的光榮勛章。
“你自己平時還會騎馬嗎?”
“我特別愛騎馬,我們草原上的每個人都熱愛馬,熱愛騎馬。”

艾力努爾的每一匹馬都很獨特,每一匹馬都有自己的芯片。將芯片植入馬的身體,能夠為它們提供唯一的、不可仿造的身份證明。
“這是我們中國馬的芯片。我希望未來有一天,我們的馬能參加國際比賽,獲得很多國際大獎。”
艾力努爾經常會想起自己小時候的故事。他想起自己剛會走路的時候,爸爸把他抱上馬背。他整個人貼在馬脖子上,雙手緊緊地拽住馬的鬃毛。馬跑起來,風呼呼地響。
他覺得從那時候起,自己就跟馬達成了默契,他的人生也因此長出了一雙翅膀。
“記住,馬是男人的翅膀。”爸爸曾對他說,他一直記到現在。
艾力努爾現在偶爾也會帶女兒去騎馬。兩個女兒一個上六年級,一個上五年級。喬里潘會有一點兒擔心,但艾力努爾堅持把她們抱上馬背。
面對小姑娘,艾斯巴沙這樣的烈馬居然會乖巧地低下頭來,用額頭去蹭蹭她們的胳膊。
在晚霞之中,艾斯巴沙慢慢地踱步。過了一會兒,它慢慢地跑起來,身上似乎還冒出了一點兒汗,然后它就越跑越快,四蹄騰空,像風一樣掠過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