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公園里的民樂隊之前,鐘嫂已經鬧過兩次,堅持要回湖北公安縣老家。那時她的兒媳婦已經生完孩子返崗上班6個月,鐘嫂也來深圳半年多了。那可能是她這輩子最憋屈的半年—倒不是兒子和兒媳婦對她不好,而是深圳大得可怕,陌生得可怕,令她這種在湖北鄉下待了大半輩子的人很不適應。在這里她沒有街坊,沒有可以走動的親戚,要忍受家具和墻壁上“淌著淚”的高溫高濕的氣候,出門就有點兒暈頭轉向。每天的生活很沉悶,她仿佛一條淡水魚,不得已游進海水中,鱗片上布滿海中的微型藻類,看上去像是發霉長毛了。
兒子和兒媳婦給她換了新手機,買了涼爽的真絲裙子,但鐘嫂總是悶悶不樂。來了半年,她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離家約1000米的菜市場。一度,她依賴菜市場解決所有生活問題,在那里買到過各種兒媳婦見了都驚訝的東西:金魚、盆栽、絲襪、白色內襯背心、各種切片和刨絲的刀具,還有據說能治關節痛、頭痛、牙痛和肚子痛的十全大補膏藥。兒媳婦聞了聞,那黑色的膏藥的確有一股濃郁的中藥味。
兒媳婦率先發現了鐘嫂的寂寞—被她摸得熟門熟路的菜市場竟然成了她唯一的消遣之地。少了能談得來的同齡人,少了呼朋喚友的機會,鐘嫂眼睛里那股自信的光彩漸漸暗淡。在鐘嫂再一次要求回家后,家里開了個小會,一致同意雙休日給鐘嫂放一天假,讓她“隨便耍”。
為了消除鐘嫂擔心迷路的顧慮,兒媳婦教她使用地圖軟件搜索回家的路;見鐘嫂還是很猶豫,兒媳婦把她領到公園,并把她的手機與自己的關聯好,交代說:“別擔心,你盡管玩,我手機上有你的定位,你萬一認不得路給我打電話,原地等著,我騎個車來接你?!?/p>
這一天,鐘嫂體會到了無所事事的失重感—無論是在老家,還是在深圳,自從她有能力干活開始,幾乎就沒有一天徹底閑過。勤快的基因總是促使她天天忙碌著,因此,她感覺那些衣衫飄飄、神色悠閑篤定的中老年人與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在公園里走了一圈,遇見跳舞的、打八段錦的、舞太極劍的、釣魚的,鐘嫂都沒有一點兒加入他們的興趣。
鐘嫂繞著湖走了大半圈,忽然,一個清亮的聲音從湖心亭那邊傳來?!扒辶枇璧乃畞恚{格瑩瑩的天,小芹我洗衣裳來到了河邊……”是誰在唱呢?鐘嫂的耳朵敏銳地捕捉到了笛子、二胡、琵琶、揚琴的聲音,聽上去樂手們配合沒多久,演奏有時絲滑,有時磕磕絆絆。鐘嫂從小就愛唱歌,她擠進去一看,一個穿著藍色連衣裙、戴著眼鏡的小個子女人正神色俏皮地演唱著,那圓潤嬌俏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像年屆花甲的人。唱完了,周圍一片叫好聲,似乎只有鐘嫂捕捉到對方調起高了,微微搖了搖頭。她的反應恰好被旁邊整理樂譜的二胡手瞧見了,兩鬢斑白的二胡手立刻搭訕:“這位妹子,你會唱什么?也來唱一個吧。我們給你伴奏。”
鐘嫂笑道:“我老家的民歌可好聽了,我先清唱一首吧。”說罷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她張口就唱了起來:“新打的鋤頭羊角方哦,打把我的幺妹子薅高粱哦;手下的高粱快快長喲,長得我這奴家一般長哦;梗兒青來葉兒黃哦,高粱田里好會郎哦。”
民歌很短,卻飽含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韻味:沉浸在愛情中的鄉野男女謀劃著等高粱長高了,好藏身青紗帳,甜甜蜜蜜地談戀愛,這種“野心勃勃”的謀劃讓大家會心莞爾。鐘嫂的聲音越唱越響亮,唱到最后,湖面上打瞌睡的黑天鵝都呼啦啦飛起來,跳上了水邊火紅的木棉樹。大家都看呆了,也聽呆了,二胡手老趙作為這支隊伍的召集人,趕緊代表大家力邀鐘嫂加入他們。鐘嫂的第一反應就是推卻:“我不識譜,也不會樂器。我來深圳就是替兒子帶娃。我一周最多有一天休息時間?!?/p>
老趙指著所有的樂手說:“咱這隊伍里誰不是來給兒女當后勤部長的?遼寧人、河南人、湖北人、江西人、湖南人,能在民樂隊相聚,就是緣分。”
“小芹”也來拉鐘嫂入伙:“這位妹子,看著你就比我小兩歲,我如今在幫女兒帶二胎。但我覺得該放手讓兒女自己帶娃時就得放手。”
二胡手老趙也幫腔:“妹子,這把好二胡是兒子送我的生日禮物。從前他們買什么我都嫌浪費錢,我兒子就說我是‘掃興第一人’。如今,如果民樂隊在公園、社區有演出,我就直接告訴他給我做一身演出服,買個樂譜架子,比吃啥保健品都提精氣神。真的,你有自己的生活空間,他們才會看重你,你曉得吧?”
鐘嫂拗不過眾人的盛情,加入了他們。
兒媳婦很快發現了鐘嫂的變化—鐘嫂逐漸自信起來,她滿臉的暗淡和焦躁迅速退去,留下的是淡然的明凈和成竹在胸的松弛感。民樂隊通常半天演出或排練,半天自由活動。鐘嫂不斷帶回新消息。
她在民樂隊里學會了在唱民歌小調時與眾人一起快樂地彈舌,并毫無顧忌地做鬼臉;民樂隊里有一位音樂學院退休的教授,教會她如何唱出遞進關系,如何在演唱中一個人分飾兩角。
在伙伴們的輔導下,她學會了如何分辨五線譜上的節奏,并且與笛子手和揚琴手配合得天衣無縫;她意識到,同一首歌用二胡伴奏和用手風琴伴奏,韻味與情調完全不同,抵達高音的變調也可以有變化。
當然,伙伴們也教會她如何使用深圳的公共設施—哪些公園免費開放,哪些圖書館可以借小說看,哪里可以參加文娛活動……鐘嫂終于在城市里不再拘謹了,她知道離家10公里的濕地公園在辦園藝展,便在民樂隊訓練結束后帶領大家去觀賞。她在園藝展上認識了眾多稀罕的熱帶花卉,并買了兩盆回家養。她學會了自制涼茶、煲廣式靚湯,也學會了在烹飪時輕鹽輕油。要知道,她如今是民樂隊的獨唱演員,演出時要穿改良旗袍或者端莊優雅的連衣裙,小肚子凸出來可不好看……
通過參加民樂隊,她再次確認了自己在城市的適應力。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圈,不用再干啥都依靠小輩,也不用再眼巴巴地等著兒媳婦承諾:“哪天我休假,再帶你去看看深圳的地標建筑?!?/p>
她找到了精神寄托,找到了同齡人之間互相扶持、互相鼓勵的一個場域,明顯不像剛來深圳時那樣膽怯、敏感了。有時,孫子調皮,笑嘻嘻地投擲玩具,用手抓輔食吃……若是之前,這些行為都會遭到鐘嫂的呵斥,但現在鐘嫂有了新看法:“孩子是在用手和嘴探索這個世界,只要好好給玩具消毒,吃飯時在地上鋪好報紙就行了;民樂隊的伙伴們說,訓練孩子走路、說話的時候,不要搞得孩子緊張兮兮的,壓力越大,他犯錯越多……”
兒子和兒媳婦慢慢明白,只有鐘嫂自己感到松弛、愉悅和幸福,她才有陪伴、等候孫輩成長的耐心。很多父母退休后來到異地,幫孩子全職帶娃,那份惶惑與不安,那份焦慮與緊張,唯有有相似經歷的同齡人才能理解。正是民樂隊的伙伴們幫鐘嫂重新找到了心靈的寄托,她有了在深圳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氣。
最近,鐘嫂告知了兒子和兒媳婦兩個新消息:她將隨民樂隊參加不定期的志愿者活動,為養老院的老人們演奏;她還在新入伙的伙伴中意外認識了兩個同鄉。她與他們一樣,目前都60歲左右,老家還有80多歲的父母。找到同鄉后,他們互相承諾:不管誰有空回鄉,都要去看看對方的父母,檢查一下他們在農村居住的老宅,雨季時有沒有漏水;看看他們身體是否安康,是否需要裝假牙、補鈣、治療風濕性的關節痛,以及是否需要新的蚊帳、苧麻涼席。畢竟,這是一條遠行的魚兒留在江河上游最深的牽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