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在《隨園詩話》中提到:隨園擔糞者,十月中,在梅樹下喜報云:“有一身花矣!”余因有句云:“月映竹成千‘個’字,霜高梅孕一身花。”
擔糞人看見梅樹“有一身花矣”,自然是欣喜的,這一句讓袁枚驚奇,因覺出了雅意。其實這驚奇大可不必,平常人也有“眼前景致口頭語”的能力,只要他有點兒閑心。
《儒林外史》中寫才子杜慎卿游雨花臺,坐了半日,日色西斜,只見兩個挑糞桶的挑了兩擔空桶歇在山上。這一個拍那一個的肩頭道:“兄弟,今日的貨已經賣完,我和你到永寧泉吃一壺茶,回來再到雨花臺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一點也不差!”
想來也有意思,兩位擔糞人都在金陵,鐘山風雨,秦淮煙云,自有風韻。平常我們說煙火氣也許是熱鬧,而“六朝煙水氣”可能還帶有一份閑散,一份說不上來的雅意,是與生俱來的。
因為金陵,想起“金陵一霸”薛蟠,雖說他紈绔,但也有一派天真的時候。初看《紅樓夢》時我半大不小了,看薛蟠“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里”這一句似是看明白了。這種感覺我也有,縣里的劇團來演《劉海戲金蟾》,那胡大姑媚眼一拋,站在后排的我便覺得腿腳一軟。
紅樓里的風雅事頗多,我喜歡賈母說的“如此好月,不可不聞笛”。那時看到后來薛蟠做生意從南邊回來,帶回來兩箱蘇州物產,“外有虎丘帶來的自行人、酒令兒,水銀灌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燈,一出一出的泥人兒的戲,用青紗罩的匣子裝著……”寶釵多分了一些給黛玉,黛玉要去謝寶釵,道:“只是到他那邊,薛大哥回來了,必然告訴他些南邊的古跡兒,我去聽聽,只當回了家鄉一趟的。”當時沒有體會到其中的韻味,只是覺得有點兒像去外地,回時總要買點兒當地玩意兒,算不了什么。
中年之后有一回看這一節,忽然體會到這個粗人的雅意,情不知所起,也不知所終,只是要去她的家鄉,帶些消息,給她安慰。
有一回看書,說汪曾祺先生臨終前跟女兒說:“給我來一杯碧綠透亮的龍井。”一下子就想起家鄉的一位屠夫。他整日里與肉食為伍,卻又偏偏喜歡喝茶。他是匠人,人家請他自然要泡茶溫酒的,酒他喝了,茶無論如何不肯喝一口,只是喝水。他說:“不能糟蹋茶呀!”
他喝茶時,要換洗了衣裳,坐在一間偏廈里,用瓦罐煮水,這空當兒,他要擂鼓三通,鼓是牛皮鼓,真是咄咄怪事。等水開了便泡茶,茶葉只是一些粗茶,只要是新鮮的就行。他還要用開水燙茶碗,說冷碗對不起茶:“就像你出門很久之后,回家半天還是冰鍋冷灶的,是不是會有些委屈?”
村里人以為他假斯文,他不以為意,堅持了一輩子,臨死之前還說:“給我泡一碗今年的春茶。”
聞弦歌不知雅意,一點兒也不影響他的風雅。有一回看閑書,看唐明皇在春日游園,樂工新制琴曲彈給他聽,聽琴未畢,就讓琴師退下,說:“速召花奴(汝陽王李琎的小名)將羯鼓來,為我解穢。”我覺著屠夫和唐明皇有點兒相似,并且屠夫會自己打鼓。
有一回聽一位江南的朋友講她年輕時的相親故事,說對方家里有院落,是典型的小橋流水人家,對方人也不錯,可是她沒有看中。媒人一定要她說個所以然,她想來想去,脫口而出:“偌大的院落,怎么就沒有栽一叢花呢?”
想著要是我當年在金陵擔糞,會不會去雨花臺看落日,去永寧泉喝茶?想得兀自笑了。抬起頭,看到一只鳥停在窗臺上。隔著玻璃,我們相互打量,我看它不厭,不知它看我厭是不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