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姑蘇金秋,桂子飄香。這座千年古城的核心地帶,干將東路上不起眼的一隅,是蘇州市考古研究所。從這里出發,步行500多米,是金城新村。
今年6月,一則“爆炸性”新聞從市考古所釋出。一把洛陽鏟在金城新村掘出一連串的寶貝。這些在姑蘇城的地底下埋了數千年的寶貝,江南罕見,與之模樣相似的“兄弟姐妹”竟在千里之外的陜西與甘肅等地。是誰在千年之前遺留下了這些寶貝?這則新聞將其“身世”追蹤至二世而亡的秦王朝,更牽出了一個關鍵性的信息——秦會稽郡衙署的所在地,就在金城新村一帶,即蘇州的子城片區。
線索一環扣著一環,而鏈條的終端,指向無數老蘇州最為關切的另一個問題:確定了秦會稽郡治所在地,是否就能驅散縈繞在蘇州“闔閭城”問題上的歷史煙云、讓質疑蘇州2500多年建城史的學者無話可說?
4個月過去,主持金城新村遺址考古發掘工作的市考古所現場負責人張志清,即將在學界權威的《文物》雜志刊發相關簡訊。讓我們一道,循著考古人的足跡,沖破時空的阻隔,找出問題的答案。
一塊帶“右”字的瓦片
金城新村,蘇州子城的腹地,如今修繕一新。就在這處商戶繁忙、人來人往的街區之下,是綿延千年的代代生息繁衍、樓閣推倒重建,是光陰似箭、彈指一揮間。
2022年10月至2023年4月,為配合相關片區地塊改造、搶救保護地下文物遺存,市考古所先后3次對金城新村遺址進行了局部重點考古發掘工作。姑蘇古城的千年光陰,以200平方米的考古探方為罅隙,顯露出冰山一角。
深挖,向下,再向下:從唐代到西周,地層堆積完整!尤其是漢代地層往下,板瓦、筒瓦、瓦當和陶管等建筑構件厚厚地堆疊,令考古工作者嗅出了不尋常的味道。
“堆積層足足有五六十厘米厚,其中的建筑構件體形碩大而厚重,制作工藝考究,在我過往參與的考古發掘中從沒見過。中間還挖掘出了完整的炊煮陶器,這些陶器,盡管也有顯而易見的漢代器型特征,但混雜在其中的,還有一些短頸、折肩、帶有繩紋的奇異器型。我當時就覺得很奇怪。”張志清回憶道。
“由于考古視野受限,在初步總結時,我們還是把相關出土器物籠統地斷代為漢,完全沒有考慮到秦,因為秦的統治時間太短了。”考古發掘一層層地往下做,再往下,器物的樣式又全然不同了,系春秋戰國的風格。3次考古發掘完畢,累計發現遺跡現象30處,可辨有灰坑23個和水井7個,出土完整及可復原器物260余件(組)。
器物被轉運到市考古所虎丘工作站的庫房,但疑慮仍然縈繞在張志清的心頭。他反復查閱資料,一遍遍地整理、比對相關的出土器物,但始終一籌莫展,直到今年3月,整理到第三遍的時候,關鍵信息才悄然浮現——
張志清發現,金城新村遺址出土的若干板瓦,以泥條盤筑手法制作,帶麻點紋,表面下部有繩紋刮痕,似是秦朝的工藝特征。更關鍵的是,其中的一塊瓦片,竟是帶字的!
次日一早,市考古所所長程義匆匆趕到工作站,接過瓦片觀之,疑其為秦瓦,再一看,“這不是小篆體‘右’字嘛!”此語撥云見日。
“右”字何解?程義來自與秦關系極為密切的陜西,他當即做出了大膽的推斷:“右”字,或可解為“右司空”,秦代從事磚瓦燒制的工官機構。他將相關照片發送給學界師友,所得反饋均“蓋章”其為秦瓦無疑。“現場還有中心帶網紋的瓦當,也是明顯的秦代風格。”
秦會稽郡治所在地確定
那么,金城新村出土的這些建筑構件真的來自于秦嗎?
不多時,一班深度參與過秦代考古的學界專家就站出來印證了程義的猜想。“金城新村出土的這批建筑構件,關中的秦代遺址有大量出土。”曾主持發掘過秦始皇祖母夏太后墓葬的考古專家張天恩如是說。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副研究員付建也認為,相關建筑構件的制作工藝和器型紋樣,與秦始皇陵的出土器物“基本屬于同期”。
與此同時,消息傳來,被列入2023十大考古新發現的秦人故地——甘肅禮縣四角坪遺址出土的大型建筑構件中,有與金城新村遺址形制、制法完全一致的云紋瓦當和板瓦。此外,帶有“右”字、“右司”、“右空”等銘文的建筑構件,似乎都指向“右司空”這一工官機構,帶有這些銘文的磚瓦,陜西曾有大量出土。至此,“秦”的指向十分明確了。然而,公元前222年,秦國才殲滅楚國,并乘勝襲取江南,到公元前207年秦朝滅亡,中間不過短短十數年——在此之前,長達百余年的時間里,今天的蘇州都在楚國的統治、楚文化的浸染之下。短時間內,秦的文化基因何以觸達楚地,并留下如此大型的、高等級的、甚至帶有官署銘文的建筑構件?
答案呼之欲出:曾經在金城新村一帶巍然佇立的秦代建筑,它的拔地而起,必然是一種政治行為。張天恩指出,這批物件,觀其形制,帶有強烈的官方文化色彩,極有可能是秦王朝派來的工匠,按照王朝統一的規格和式樣在此處建筑宗廟或是官署。
其時,秦朝實施大一統,在全國設立36個郡,據史書所載,長江下游江南一帶為會稽郡,其郡治(郡守府署所在的首縣)所在地即今天的蘇州。但這官衙究竟建在哪里?多年來亦無從知曉。如今金城新村遺址出土的磚瓦,點明了秦會稽郡治的所在地就在這一帶嗎?
6月初,金城新村遺址考古發現專家咨詢會召開,消息不脛而走:金城新村一帶,即蘇州子城片區,就是秦會稽郡治所在地。
2500多年建城史不容置疑
金城新村遺址考古成果得到專家確認后,6月18日,由市考古所牽頭,“子城重現——金城新村遺址考古展”在金城新村11號樓展出,引來媒體、專家和普通市民關注。
因這一考古發現,質疑蘇州2500多年建城史的聲音驟然喑啞了。質疑的聲音主要圍繞著2500多年來,蘇州是否仍然坐落在最初的城址上?蘇州古城到底始建于何時?
前一種聲音源自于2007年無錫與常州交界的闔閭城遺址考古發掘,以及2009年至2010年的蘇州木瀆古城遺址的考古發掘。這兩次發掘,似乎將蘇州建城史的開端——吳王闔閭授命、伍子胥所建之吳都(闔閭大城),從普遍認為的蘇州古城內,“挪”到了錫常交界處和木瀆。后一種聲音,則從零星的文獻中摳出字眼,認為蘇州城始建于漢。
更確鑿、時間距春秋戰國更近的史料,包括西漢司馬遷所著的《史記》、東漢趙燁所撰的《吳越春秋》等,都明確指出了蘇州的建城史是從吳國姑蘇城(闔閭大城)到越國姑蘇城,到楚國春申君城(吳墟),到秦漢會稽郡城,再到吳郡郡城的一脈相承。程義解釋道,古代城市的興建與遷移殊為不易,如無特殊情況和理由,城市的遷移不會發生,尤其是在水網密布的江南。也就是說,蘇州古城由闔閭大城至吳郡郡城的演變,應是發生在同一處城址上的。
如今,金城新村遺址的考古發現,關系到上述演變的重要一環——秦會稽郡城。實實在在的考古證據,將秦會稽郡治的所在地圈為蘇州古城的腹地——子城一帶。按著史料往前推演,吳王所建闔閭大城的真正所在地也就基本能夠確認了。它既不在木瀆,更不在錫常交界處。
此外,金城新村遺址秦代文物遺存之下,考古人員還發現了較豐富的春秋戰國時期地層堆積、遺跡和遺物。從出土遺物類型及特征判斷,有吳越文化和楚文化的因素,可實證蘇州地區在春秋戰國時期曾先后為吳國、越國和楚國所統轄。“在有力的考古證據面前,蘇州2500 多年的建城史不容置疑。”程義說,“錫常交界的闔閭城遺址更像是吳國的防御工事,而木瀆古城,我們認為它是春秋戰國時期的城市,但不太可能是都城。”
采訪接近尾聲,市考古所幾個領隊又分散到蘇州城內的考古工地,程義同記者告別,又回到辦公室在案牘間埋首。蘇州古城的更多謎題,正等著這群人慢慢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