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奶奶

母親說，昨晚她夢見幺奶奶了。我說哦。母親又說她看見幺奶奶躺在床上，臉色蒼白，聲若游絲。我沒再吭聲。這讓母親有些詫異，以往只要誰提到幺奶奶，就準(zhǔn)能打開我的話匣子。

我沒告訴母親，昨晚我也夢見幺奶奶了。我見到的幺奶奶面色紅潤，神清氣爽，一頭短發(fā)烏黑發(fā)亮。她站在自家門前，正眉飛色舞地和鄰居聊著天，像極了我初見她時的模樣。

20世紀(jì)80年代中期，我十歲左右。從年齡推算，幺奶奶大約五十歲。那年夏天的一個午后，我端著小板凳在門口乘涼。一位陌生女子站在我家門前和我母親有說有笑。她穿著淡藍色短袖衫，套藍底白花的半身裙，頭發(fā)短短的，身材偏瘦，臉上已有了歲月的痕跡，看上去卻很精干。母親讓我叫她幺奶奶。我打小出生在小鎮(zhèn)上，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的面孔全都熟悉，這啥時候空降一個幺奶奶？我低聲叫了她一聲。她從衣袋里摸出一顆水果糖遞給我，摸摸我的頭說：“我孫女一看就挺乖巧，常來奶奶家玩哈?！?/p>

我沒有見過親爺爺，奶奶離開那年，我年紀(jì)尚幼，完全不諳世事。長到這么大，第一次聽到有人喚我“孫女”，我心里頓時涌出一種異樣的感覺。

幺奶奶一離開，我就纏著母親打聽她的來龍去脈。這才得知幺爺爺是我爺爺最小的弟弟，早年在外地教書。難怪我不知道家族里還有這一房。母親說幺爺爺為人忠厚善良，可命運對他卻不公。第一位幺奶奶二十七歲就因病離世，幺爺爺一個人拉扯著三個年幼的兒子，盡管有同事親友幫襯，日子仍然舉步維艱。

幾年后，第二位幺奶奶進門了。她帶著七八歲的養(yǎng)女來到周家，和幺爺爺一起打理這個家庭。

好日子才沒幾年，那位幺奶奶也突發(fā)疾病而去。她帶來的養(yǎng)女留在周家，我們后來叫她大姑。

兩任幺奶奶都因病去世，坊間傳聞幺爺爺屬于典型的“克妻”，很長一段時間再也沒人敢給他介紹伴侶了。

幺爺爺和第三位幺奶奶是怎么認識的，我不得而知。后來聽大嬸說，她的這位婆子媽還挺有勇氣的。幺爺爺一個普通教師，拖著四個未成家的子女，她這一進門就得接手一大攤子事。

我后來問過幺奶奶為啥不信傳聞，那是拿自己的命在做賭注?！拔揖陀X得他人樸實可靠，跟他在一起，值?！闭f這話時，幺奶奶已年過花甲，臉上卻露出少女般的嬌羞。

幺爺爺和幺奶奶結(jié)婚后不久，就因身體不適提前辦理了病退。幺奶奶隨她一起調(diào)回我們老家小鎮(zhèn)中學(xué)工作。

幺奶奶還帶來一個女兒，在鄰鎮(zhèn)讀高中，母親讓我叫她小姑。小姑隨幺奶奶姓葉。她一直很親熱地叫幺爺爺爸爸。

后來聽大人說，小姑的親生父親是城里的下鄉(xiāng)知青，當(dāng)年他和幺奶奶在插隊的時候好上了。后來那男人返城后再無音訊，幺奶奶卻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幺奶奶生下了小姑姑，母女倆相依為命。

那個男人可真壞，我小聲罵著。母親說大人的事很復(fù)雜。她說幺奶奶以前吃了很多苦頭，和幺爺爺一樣飽經(jīng)風(fēng)霜。難怪他倆組成家庭后一直相親相愛。

幺奶奶被安排在鎮(zhèn)中學(xué)從事后勤工作。她性格隨和，愛說愛笑，很快整個校園都知道住在校門口那間小屋的是姓葉的老師。小屋不足二十平方米，每天都有教職工排著隊來串門。有些年輕老師離家較遠，一到周末，幺奶奶在鎮(zhèn)上的家就成了他們蹭吃蹭喝的地方。幺奶奶廚藝不精，她經(jīng)常叫上我母親去操刀，準(zhǔn)備滿滿一大桌菜。這周末去幾個人，下周末又換另外幾個人去。我也自然每次跟著一飽口福。

那些年輕老師談戀愛了，都會第一時間帶上對象去拜見他們口中的“葉媽”。

幺奶奶嫁進周家不久，就張羅操辦了大叔、大姑的婚事。他們對幺奶奶的稱呼從最初的“姨”變成了“媽”。叔叔和嬸嬸都在偏遠鄉(xiāng)鎮(zhèn)學(xué)校工作，帶堂弟小宇的任務(wù)自然就落到幺奶奶身上。小家伙睡覺最愛說夢話，經(jīng)常在夢里喊“奶奶，奶奶”。

小宇三歲那年，在家里的影集里翻到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年輕女子，梳著長長的辮子。他好奇地指著照片問他爸：“這阿姨是誰啊？”大叔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好一陣說：“這是你qetLXrB74Kh93cVAIw5cvGZg84M9L+FHbPNPp99egH8=親奶奶。”

小宇拿著照片飛快地跑去找到幺奶奶說：“爸爸說這是親奶奶?！辩勰棠炭粗掌幌抡×?。嬸嬸趕緊沖過來，對幺奶奶說：“媽，您別介意，孩子不懂事，他只知道您是她奶奶?！?/p>

幺奶奶的臉上又綻放出笑容：“奶奶哪會跟孫子計較呢？”說完她又去削蘋果，那是孫子小宇最愛吃的水果。

大姑的女兒出生了，逢年過節(jié)都會帶回小鎮(zhèn)。小表妹每次離開都要哭很久，說是舍不得外婆。

90年代初期，小叔從山區(qū)學(xué)校調(diào)回小鎮(zhèn)中學(xué)。小叔二十六七歲的年紀(jì)，在當(dāng)時也算大齡青年，別人介紹過好幾位女子都跟他無緣。這成了幺奶奶的一塊心病，她四處托熟人幫忙張羅。不久，小叔和同校的女老師處上了對象。幺奶奶樂壞了，跟我媽一起為小叔操辦了婚禮。

幺奶奶的家離我家只相隔幾間屋子。那些年我除了上學(xué)，其他時間幾乎都在她家度過。暑假坐在她家客廳看書、剝瓜子、吃水果，和來訪的客人聊天，寒假圍著火爐一坐半天。我上大學(xué)期間，每年開學(xué)前，她都會給我些零花錢。

幺奶奶在小鎮(zhèn)生活了十多年，比那些在小鎮(zhèn)生活一輩子的人更有影響力。街坊鄰居都說葉老師跟好多有工作的女人不同，她隨和熱心，平易近人。

2000年左右，小姑在離小鎮(zhèn)較遠的城市買了房。幺奶奶和幺爺爺隨她去了城里，幫小姑帶小孩，料理家務(wù)。幾個叔叔和大姑逢年過節(jié)去城里小姑家，他們說媽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幺爺爺后來突發(fā)一場疾病，被醫(yī)生宣布醫(yī)治無效。聽母親說起這事，我趕緊給幺奶奶打了電話。幺奶奶一接起電話就哭個不停。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的哭聲。

又過了好些年，小姑的婚姻突然發(fā)生變故，日子艱難起來，這讓幺奶奶心力交瘁，臉上再也難露笑容。她開始刻意疏遠一些從前的老友。

大概在十年前，我們一家人開車去城里看她。她的身體漸漸虛弱，見了我不再像以前一樣問個不停，只反復(fù)說一句：“孫女，喝茶?！彼肱D出幾絲笑容，臉上卻全是陰郁。

五年前，年過八旬的幺奶奶隨小姑又回到小鎮(zhèn)生活。聽小姑說，她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在醫(yī)院度過。

去年元旦，我和嬸嬸、大姑等一起回小鎮(zhèn)看幺奶奶，她已經(jīng)臥床不起。

我俯下身子將臉靠近她。她拉著我的手，用極其微弱的聲音說：“孫女，奶奶可能活不了多久了?！薄澳棠?，您一定會長壽的，我還等您給我做飯呢?！?/p>

她的眼睛頓時變得清亮起來，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血色。

一個月后，我正在電腦前趕一份材料，手機嘀嘀聲響起，點開看到一行字：葉媽走了。這是二叔發(fā)在家族微信群的信息。我早有心理準(zhǔn)備，腦子卻還是嗡嗡作響。

在幺奶奶的葬禮上，我見到好多當(dāng)年來她家串門的老師，如今他們也都年近花甲。好多老街坊也相約著冒雨趕到城里的殯儀館為她送行。

幺奶奶只生了小姑一個孩子，卻有五個兒女為她送終?？紤]到小姑還有債務(wù)在身，幾個叔叔和大姑主動承擔(dān)葬禮費用。他們在老家山上為幺奶奶選了一塊墓地。山坡上也長眠著他們的生母。叔叔們還是統(tǒng)一了意見，將幺爺爺和嫁進周家四十年的繼母合葬在一起。

幺奶奶曾說過，她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是和幺爺爺在一起的二十一年。如今她又回到幺爺爺身邊，這下她該含笑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