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情懷（外二章）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面對這樣的秋景，許多人心頭泛起的是感傷的情懷。是啊，經(jīng)過春的萌發(fā)生長，夏的茂密繁華，到了秋天，枝頭葉落，季節(jié)開始走向蕭條，生命走向完結，怎不令人觸景生情，感慨時光流逝，生命短暫？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一片秋葉，在每個人的心中，感覺自然是不一樣的，這恐怕要取決于個人的人生經(jīng)歷和人世態(tài)度。所以有“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之高遠胸襟，也有“須信道，顏色如花，命如秋葉”的悲憫傷情。

落葉歸根，這是千古的鄉(xiāng)愁。正如毛阿敏的歌所唱——“不要問我到哪里去，我的心依著你；不要問我到哪里去，我的情牽著你。我是你的一片綠葉，我的根在你的土地”。秋風乍起，落葉飛舞，面對此景，多少游子遙望故鄉(xiāng)，多少浪子把母愛思念？一片落葉就是一份浪跡天涯的情懷，飄飄蕩蕩，要落人大地母親寬闊而溫暖的胸懷。

站在繽紛的落葉下，忽然想起泰戈爾《飛鳥集》中的句子——“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心中莞爾。

其實，人生就是一場生離死別。我們像一片葉子一般來到這個世界，也如一片葉子一樣飄落凋零，匆匆走過雖漫長卻又短暫的一生。從生到死的旅程，那些走進我們的人生、陪伴過我們一程的人，是多么值得珍惜。因為他們，我們有了相偎相依的親情，相攜相伴的愛情，相知相惜的友情……我們的人生也才如“夏花之絢爛”，值得留戀與回味。

席慕蓉在一首《美麗的心情》的詩中寫道：“假如生命，是一列疾駛而過的火車，快樂與傷悲／就是，那兩條鐵軌，在我身后／緊緊相隨，／所有的時刻都很倉皇而又模糊／除非你能停下來，遠遠地回顧……”我們不能停下來，就像一片葉子一樣不能停止生長與凋零，但我們只要曾經(jīng)擁有，就可以詩意地說：“天空雖然沒有留下飛翔的羽痕，我已飛過！”

悲歡離合，繾綣悱惻，挫折坎坷，激情夢想，那些曾經(jīng)擁有的情感，讓我們的生命之葉豐美而絢麗。如此回想，面對秋葉飄零，心中便有了“坐看新落葉，行上最高樓”的曠達情懷。

秋葉為琴

秋日聽雨，別有一番韻味。因為，秋天的雨有了它特別的載體一秋葉。

草葉入秋，天干物燥，雨落在寬大的葉片上，不似春雨的潤物細無聲，也很少夏日的雨驟風狂。那秋雨若弦，秋葉似琴，于是，一段或疾或緩、或剛或柔的旋律，入善感之耳，潤詩意之心。

秋雨的最好載體有三種：芭蕉，梧桐，殘荷。這是幾千年來中國文人墨客用心挑選下來的。古代文人，多的是多愁善感、懷才不遇，于是，芭蕉、梧桐、殘荷這些秋葉與秋雨的結合，彈奏出的多是孤獨憂傷，纏綿悱惻。

好，先讓大宋的詩人晁補之走上臺來，聽他吟：“江上秋高風怒號，江聲不斷雁嗷嗷，別魂迢遞為君銷。一夜不眠孤客耳，耳邊愁聽雨蕭蕭，碧紗窗外有芭蕉。”有人吟唱，最好有曲相伴，最貼切的當是古箏曲《蕉窗聽雨》。曲初起，節(jié)奏舒緩，漸入夜色。稍后，風乍起，山雨欲來。曲漸快，雨從天邊而來，風搖蕉晃。曲調(diào)力度速度再加強，雨打芭蕉聲聲急。忽然，旋律輕跳，雨稀漸止，晶瑩的水滴從葉上淅瀝滑落，夜色寧靜，雨后的氣息清新宜人。

“閑愁幾許，夢逐芭蕉雨。”秋寒夜深，靈魂坦露。記憶深處，那些曾經(jīng)像雨滴被蕉葉彈起，成為穿透時空的回響，縈繞耳畔。而雨滴與蕉葉纏綿著、牽扯著，最后決然離去，揪心傷懷。真?zhèn)€是“懊惱傷懷抱，撲簌簌淚點拋。秋蟬兒噪罷寒蛩兒叫，淅零零細雨打芭蕉”。

芭蕉葉枯而不凋，梧桐就不同了，秋風乍起時就開始飄落。這難道是古韻里，芭蕉尚有清新之曲律，而梧桐之詞一片冷寂凄苦的緣故嗎？你瞧，“可堪疏雨梧桐，空階絡緯，背人處，偷彈珠淚”，多悲愁。再看，“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多凄苦。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說到秋雨梧桐，不得不提白樸那首取自白居易此詩句的《梧桐雨》。安祿山反，唐明皇李隆基倉皇出逃，至馬嵬驛，大軍不前，兵諫請誅貴妃楊玉環(huán)兄妹。李隆基無奈，命玉環(huán)自縊。后李隆基返長安，在宮內(nèi)懸貴妃像，朝夕相對。一夕，夢中相見，為梧桐雨聲所驚醒，追思往事，惆悵倍添。

“斟量來這一宵，雨和人緊廝熬。伴銅壺點點敲，雨更多淚不少。雨濕寒梢，淚染龍袍。不肯相饒。共隔著一樹梧桐直滴到曉。”連九五之尊的皇上且如此長恨，何況那些多愁善感的才子佳人，難免“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相對于梧桐芭蕉的秋日意象，更喜歡殘荷聽雨的情境。“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李商隱的詩寫出了人生的一種崇高境界。你看，秋陰不散，暮色蒼茫，山雨欲來，葉枯荷殘，這樣一種景況，多么讓人易生凄涼悲傷之情？但詩人卻以神來之筆，把灰暗的景色一抹而過，以瀟灑平和的心境等待那落在殘荷之上的天籟之音。

秋葉為琴雨作弦，從那或輕攏慢捻，或嘈切錯雜的音符里，每位聆聽者都會讀出些人生的況味來。感謝秋天，感謝秋葉，感謝秋雨，在這樣凋敗卻又美麗的季節(jié)里，讓我們的情感有了一份特別的寄托。

殘荷聽雨

水，平復了躁動，也消減了幾分碧色。一池的秋意，幾枝殘荷點綴其上，像一幅簡約的水墨畫。

雨，如約而至，帶著一絲涼意，似是給滿湖的秋韻來作詩意的詮釋。冷清的水面、凋敗的荷葉、單調(diào)的雨聲，這些肅殺殘缺的元素和在一起，卻演繹出自然的大美。

于是，在一千幾百年前，一位詩人夜宿駱氏亭，面對殘秋敗荷，聽雨思友，揮筆寫下一首傳世絕句：“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從此，“殘荷聽雨”便成為中國文人的一種精神體驗，成為中國文化內(nèi)涵里一個不可或缺的意象。

有殘缺，才顯美的珍貴，如斷臂的維納斯；有殘缺，才是真正的美，如人生。

回到那首詩，我們可以想象詩人當時的情形——修竹環(huán)抱，湖水清澄，詩人置身在那清幽雅致的駱氏亭，頗有遠離塵囂之感。詩人一直在思念著遠隔重城的朋友，由于神馳天外竟沒有留意天氣的變化。不知不覺間，小雨淅瀝而下，雨滴點點擊打枯荷，發(fā)出錯落有致的聲響。

秋陰荷枯，本給人一種殘敗衰颯之感，卻因了不期而至的雨的敲打，變得充滿生機而別有一番情趣。詩人“聽”到的，已不只是那凄楚的雨聲。枯荷秋雨的清韻，及其蘊含的人生況味，恐常人難解其味。

有人說，“殘荷聽雨”極為悲涼，有一種無奈中掙扎的味道。有人說，“殘荷聽雨”意味著對葉綠花紅憧憬的終結，這種自覺的終結體驗，是一種更加真切的精神體驗。也有人說，“殘荷聽雨”是一種對往事的追憶，這一種殘損氛圍中的回憶，別具溫情。

從李商隱的文字中走出來，在秋雨蕭瑟的日子，尋一處殘荷寫意的池塘，閉上眼，靜靜傾聽著雨打枯荷的聲音。在那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古曲神韻里品味，不想歲月冷瑟，不思時光肅殺，一種感悟便在心頭油然而生。原來，殘荷聽雨的況味里也深藏著安逸平和的人生，這天籟之音，也是最平凡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