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山是雅安市與甘孜州的界山,與貢嘎山也是遙遙相望的兄弟。它又是進入康巴地區的高門檻,西進便有著神秘的藏鄉風土人情,曾經的川藏公路大動脈牽著兩地的歲月與人文,也發生著許多平凡故事。
那年,在甘孜縣工作哥的好友杜師傅開著“解放”牌汽車從昌都返程中,因機械故障下二郎山時翻下公路,萬幸的是他緊抱著方向盤與車一起翻了兩個滾后,被兩棵古松穩穩托住,才沒掉下百米深澗。受上蒼護佑,他躲過生命中的一劫,但傷得不輕。跟在他車后的隊友見狀靈機處置,停穩自己的車后趕緊到路坎下把杜師傅救起,開著自己的車快速把杜師傅送下山到縣醫院救治。杜師傅清醒后惦記車上裝運的公家貨物,怕有人順手牽羊,讓別人去看護他又不放心,便捎信給我,要我上山幫忙守護。我接到口信時已近中午,顧不上去醫院看望他,趕緊放下手頭的活兒,搭乘雅運司十六隊的車往二郎山趕,一心想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盡快趕到出事現場。
雅運司是常跑高運的車隊,許多司機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師傅。那次,也是我生平第一次上二郎山。雖說《歌唱二郎山》的動人旋律早已滲透心靈,巍峨的影像也近在咫尺,但圣山的真容于我而言,一切都是未知。所以,一路上它就像一座隱沒在云霧中的峻峰,在我的腦海里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20世紀80年代初,素有“川藏大動脈”之譽的二郎山盤山公路還是泥石鋪的路面,曲折蜿蜒,又窄又陡,雨天泥濘濕滑,險關危隘之名如雷貫耳,汽車翻越二郎山就是一次生命的挑戰。那些年跑川藏線的車隊除了軍車,大多是昌運司和雅運司車輛,可以說每次出車都是生命的挑戰。但師傅們肩負的是保國衛疆的國家使命,出發必達,創造著天路運輸的奇跡。
那天,汽車一路喘著粗氣到達比木葉棚道班還高的出事點時,山上的天色就像染了墨似的隨時都會垮下來,還飄起毛毛雨,好在是七月暑天,涼而不寒,但被雨霧籠罩,三十米周圍只能隱約看到濕漉漉的草木,再遠些除了霧還是霧,神秘莫測。二郎山的險、峻、奇、秀,全被厚厚地包裹起來了,讓人不敢往三十米之外的深處想象會藏著多少秘境或險象。
送走載我上山的師傅后,周圍一片沉寂,只能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聲。大約是山高的原因抑或下雨的緣故,聽不到一聲蟲鳴,除了山風留在樹冠上的沙沙聲,世界仿佛就我一個人。好在當兵練就的膽氣讓我很快平了平心氣,進入任務的角色。我循著翻車滾壓出的新痕,拽著枝藤下到車旁查看,車頭車廂都有損壞,駕駛室左側門變形并半開著,物資散落一坡。天色雖暗淡,但近距離還勉強能看清事物。我開始一件件把能搬動的小件歸置在一棵樹旁,還沒搬好一會兒,天說黑就全黑了下來。如果是膽小的人,那一刻說不定會心慌意亂。恰恰那天走得急忘記帶手電筒,我只好摸黑鉆進駕駛室,坐不是,躺也不是,斜靠著qeS7YAXoXnCcnlKliKTkCWZKROM5TjTdHA47yLuhsdE=座椅,被濃濃的汽油味熏得全無睡意,胡思亂想地熬過了一夜,一心盼著天快點亮。
第二天,天麻麻亮時,我又繼續歸置小件物資,既打發難熬的時間,也活動筋骨。上午救援車和吊車趕到時,饑餓與疲憊侵襲得我,比部隊拉練時還累,恨不得就地躺下,完全沒有看到“援兵”到來的興奮。后來是吊車司機攔了一輛下山車帶著我回家的,二郎山的一夜也因此令我難以忘卻。
當過幾年汽車兵的杜師傅是鹽亭人,為人豪爽大氣,轉業后就職于西藏昌都汽車運輸公司三隊,把家安在天全西城的新街子。常年跑高原車的他和甘孜工作的我哥一家有緣為友,往來中我們也漸成熟人。而世間上,朋友之誼是建立在互相信任的基礎上的。所以,杜師傅遇到困難想到我,是他對朋友的信任,而我則出于一種道義。那件事后,我們兩家還真成了朋友。
杜師傅出院后特地備了兩桌家宴,答謝自己遇事后朋友街鄰的關照,也慶賀自己邁過了人生的又一個坎。那些年常跑川藏高原的人,除了身著戎裝的解放軍,最多的就是常年輾轉在川藏運輸線上的汽車司機。為了護疆大業,他們常在極端天氣下,執著于千里大動脈的每一次使命奔赴,也珍惜每一次安全回歸和與家人的團聚。杜師傅為自己絕境逢生設宴,于情于理都值得慶賀。我因哥哥的緣由與杜師傅常有往來,日久混熟,但到他家吃飯純粹破例。我心想不過在山上待了一夜,又沒少根汗毛缺根頭發,被杜師傅誠意滿滿地上門邀請,說句實話當時的情形還真的不好意思。但人到情到,我沒理由拒絕。
那時的新街子幾乎全是幾十年、上百年歷史的瓦屋,檐口錯落,街道狹窄。雖位于繁忙川藏公路的背街子,但煙火氣極旺。杜師傅家木屋外表依舊木門木窗,與鄰里別無二致,但里屋卻進行了改造裝飾,變得新派洋氣。那天的兩桌席,一桌客人在堂屋,他親自作陪;另一桌在側間,圍坐的多是他的家人。雖說重在待客,但更像家宴,氣氛熱烈且無拘無束。一席十多個菜有涼拌菜、紅燒菜、鹵菜,葷多素少,但具體有什么已經忘記了。可桌上那盤紅綠相間、肥瘦恰好、蒜香撲鼻的回鍋肉,和一盤自制的微辣、脆爽的家常泡菜卻最搶彩頭,佐酒、下飯都是絕配,盤子最先見底,至今憶起來仍口中生津,舌尖彌香。
回鍋肉是四川家鄉的傳統菜,《老川菜》《川菜大全》皆有記,有著“四川第一菜”的美譽,也最具鄉愁味之情致。通俗點說,土生土長的四川人,大多是吃著回鍋肉長大的。游子在外惦記的也是這一口。過去到現在,無論高檔的酒店、餐廳,還是大眾的酒莊、飯館,無論正統,還是江湖,高雅或者通俗,回鍋肉都會位列菜譜之首,也是廚師手藝的試金石。鄉俗里殺年豬待客的第一道菜也是回鍋肉,游子在外闖蕩,回鍋肉也最易勾起鄉愁……可以說平民大眾的回鍋肉和四川泡菜一樣,深深嵌入了川人的記憶原鄉,正所謂“一碟泡菜能佐酒,一盤回鍋肉就下飯”。
無酒不成席,好菜配好酒,何況杜師傅是經歷了一次生死劫后的誠心待客。所以,杜師傅請出了兩瓶珍藏的瓷瓶茅臺,為添儀式感,還用上了難得一用的景德鎮陶制小酒杯。杜師傅擰起酒瓶準備斟酒時,一桌人屏聲靜氣,眼里卻流露驚喜,心里在說:“杜師傅真舍得呵。”有茅臺酒撐場面,家宴一下充滿莊重喜慶的氣氛。入席的人對杜師傅的慷慨大方心生敬意,但對康復了的杜師傅而言,又有什么比活著更值得珍惜呢?
杜師傅康復歸隊后邀我坐他的車到甘孜,這也是我第一次翻越二郎山。進入藏漢融通的甘孜境城,受季風影響,二郎山東坡林木蔥蘢,西坡卻是不毛之地,一眼看到又高又陡的山底,讓人目眩并陡升險念,好像車隨時都會沖下山谷,摔得粉身碎骨。我的記憶里翻過山頂后視野開闊,瀘定甘谷地一覽無余,車速也開始加快,山風呼呼往駕駛室里灌。本該飽覽另一種山川景象的我,卻莫名其妙地懸吊著心。跑熟了川藏公路的杜師傅卻若無其事,嫻熟自如地把握著方向盤,偶爾提醒我放松和不要打瞌睡,車在他手里是那么乖巧順從。身臨其境,車到谷底時,我當時緊握著鐵把的手捏出了一把汗,想到常年跑高原的司機真的如他們所說,每次出車都是一次生命的冒險。
車翻折多山和羅鍋梁子,雖然海拔更高,卻沒覺得它們比二郎山險峻,心情也輕松了許多。到甘孜縣哥哥那里住了幾天,領略了康北糧倉的風土人情,藏式建筑等又返回天全。后來忙于工作再沒去甘孜,但僅有的一次甘孜行,卻讓我記憶深刻,十分懷念。
哥哥退休后舉家遷回天全,甘孜便成了我的神往之地。雅康高速公路通車后,去瀘定、康定幾次,也想重溫甘孜夢,卻被瑣瑣碎碎的事情絆住了腳,就讓我的文字去一趟康北吧,時代在加速向前,今天的甘孜縣一定今非昔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