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指法搯撮三聲考

摘 要：古琴減字譜是一種指法譜，減字譜的特點是將指法文字減成筆畫，再進行組合，其中組合后包含的所有要素如指法、徽位、弦位等應當一目了然，搯撮三聲即為其中較為例外的一個譜字，實際演奏時帶有罨聲，且總數為八聲，這與譜字上的要素不相符，帶著這個疑問，筆者結合自己的演奏經驗，對“搯撮三聲”進行了考證，溯本清源。

關鍵詞：中國傳統音樂；古琴；減字譜；古琴指法；搯撮三聲

中圖分類號：J63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7357（2024）23-00-04

古琴藝術是中國傳統音樂中的瑰寶，陳毅在給《琴曲集成》的題詞中贊道：“這是豐碩的果實，極為美麗的古代花朵”。這朵美麗的花朵保存至今，得益于唐代曹柔發明的減字譜，才使得我們能見到一千多年前的樂譜。減字譜是一種指法譜，只記錄左右手指法、弦數、徽位，不標音高和節奏?！皳喆槿暋笔瞧渲幸粋€較為常見的指法，是一種組合指法，即左右手幾個指法按照一定方式組合起來。筆者少時追隨著名古琴演奏家劉赤城先生學琴，一直以《梅庵琴譜》（1931年）[1]為教材，其中在卷上右手指法一篇中關于“搯撮三聲”有明確的解釋：“一搯一撮，先有兩聲，再急作搯撮搯三聲，又后撮一聲?！边@個解釋不僅道出了該指法由哪些指法組成，共有幾聲，甚至在節奏上都有著一定的提示作用。從該譜的描寫可以看出，指法組合順序為“搯、撮、搯、撮、搯、撮”，共計三搯三撮，與指法名稱中所記載的數字是較為一致的。但是，筆者在學習其他琴譜中的琴曲時，“搯撮三聲”中出現了“罨”這一指法，且大多數彈法為三罨三搯兩撮，與指法名稱極不相符。這一情況使筆者倍感疑惑，疑問一直深種心間，直到研究生期間得李鳳云教授引導，開始相關課題的研究，遂成此文。

一、“搯撮三聲”概述

“搯撮三聲”在琴曲中較為多見，常用于樂句或樂段的結束，是為結束音，應用最廣的為八聲：罨、搯、撮、罨、搯、罨、搯、撮。因減字譜中未標明節奏，所以每個琴人在打譜時節奏安排各有其特點，節奏型變化豐富，音樂色彩各不相同。較為常見的節奏如譜例1、譜例2。

另有“搯撮三聲”為七聲，但是指法為：罨、搯、撮、罨、搯、反搯、撮。其節奏型較為固定，后半部分多以切分為主（見譜例3）。

而筆者習琴多年，以《梅庵琴譜》為教材，其中“搯撮三聲”實為六聲：搯、撮、搯、撮、搯、撮（見譜例4）。

從譜字名稱表面上看，指法中有三個要素，分別是“搯”“撮”“三聲”，為何會出現罨，早在八十多年以前，諸城琴家王露先生就發出了同樣的疑問。在其玉鶴軒《琴學摘要》（1937年）[2]中有相關論述記載：“搯撮三聲也。此結束之聲。假如名指按七弦十徽，大指于九徽間一搯，右即一掐，次一搯，再一撮，再一搯，又一撮也。左搯三聲又撮三聲，故曰搯撮三聲，共得六聲之數。或曰搯中帶罨，共成八聲者，其說非是。何也？蓋指法云搯撮三聲也。而曰八聲者，其數先不符矣。又曰指中帶罨，則此法內并無罨字字樣，且罨字一法也，是以知其非是?；蛟蝗曜⒐驳昧曊?，與三聲之數符乎？不知六數即三之倍二、三之乘數耳。說非臆揆，愿同志者群之?！?/p>

觀王氏論述，其法與《梅庵琴譜》所載一致，這是因為他與王燕卿先生同出于諸城，系出一脈的緣故。同時王氏也提出了兩點疑問，一是八聲者，其數不符，二是指中帶罨，此指法內并無罨字字樣。減字譜的特點是將指法的漢字減成特定的筆畫，再進行組合，其中組合后所包含的所有要素應當一目了然，很顯然如單看“搯撮三聲”的指法減字，只能看出搯、撮、三聲這三個基本要素，搯是左手指法，撮是右手指法，三聲是聲數。這些要素與罨可以說毫無關系，八聲也與三聲難以聯系起來，“搯撮三聲”這一指法在古琴減字譜中算是一個較為特殊的例子了，實際演奏與譜字所標要素出入較大。

“搯撮三聲”這一譜字在琴曲中最早見于明1425年的《神奇秘譜》[3]?！渡衿婷刈V》上卷為太古神品，皆太古之操，多為唐宋年間的曲子，這十六首琴曲朱權在編纂琴譜時一字未改，故可一窺唐宋琴譜的原貌。唐宋年間的減字譜多保留了文字譜特征，有些琴譜文字與減字并用，上卷琴譜中并未見到“搯撮三聲”，僅在《小胡笳》一曲中出現了“搯撮兩作”字樣，與“搯撮三聲”較為相似（見圖1）。卷中及卷下霞外神品所收曲目皆為朱權學習、演奏過，所以對這些琴曲進行了整理、修訂?！渡衿婷刈V》中卷第一首琴譜《廣寒游》即出現了譜字與現在寫法一樣的“搯撮三聲”（見圖2）。由此可見，明代時“搯撮三聲”已頗為常用。

雖然有“搯撮三聲”的譜字在琴曲中出現，但是在明代及清代早期的琴譜中只有“搯撮”的指法解釋，而并無“搯撮三聲”的指法解釋，各家各譜似乎在這一問題上保持一致。所以厘清“搯撮三聲”，須從相關指法逐一進行梳理分析。

二、相關指法分析

（一）搯撮

“搯撮”從譜字上看僅有搯、撮兩個要素，最早在指法解釋中出現“搯撮”的琴譜為明代《謝琳太古遺音》[4]（1511年），琴譜上解釋為：“搯撮也，假如左手搯四弦，右手挑七弦勾四弦如一聲。”這一解釋與譜字非常貼合，將看到的兩個要素分別做了解釋。采用這一說法的琴譜也很多，如《新刊發明琴譜》（1531年）、《太音傳習》（1561年）、《綠綺新聲》（1597年）、《琴苑心傳全編》（1667年）等。

從明代《琴譜正傳》[5]（1561年）開始，“搯撮”的指法解釋出現了實際是“搯撮三聲”的現象，該譜解釋為：“搯撮，散抹四，名按二弦十徽，散四撮一聲，大搯一聲，作二次，復撮一聲，又掐二聲，又撮一聲?！卑础肚僮V正傳》的說法，“搯撮”由搯、撮指法組合而成，共計八聲，為撮、搯、撮、搯、撮、搯、搯、撮。

明代《陽春堂琴經》[6]（1609年）：“搯撮也，假如左手搯四弦，右手挑七弦勾四弦如一聲也曰搯撮，若用三聲者，尾聲多搯一聲?！?/p>

從這些記載可以看出，明代及清代早期指法表中的“搯撮”大體有兩種解釋，一種與其名稱相符，為搯、撮。另一種實為“搯撮三聲”，彈法主要作：（撮）搯、撮、搯、撮、搯、搯、撮。即搯撮作三次，尾聲多搯一次?！皳喆椤比缬幸源樽鳛殚_始音，則共計為八聲，若無撮而用搯作開始音，則為七聲，實際兩者相同。

（二）三聲

明代至清代早期，指法解釋中僅有“搯撮”這一指法，與“搯撮三聲”相比較，缺少了“三聲”這一要素。那么有無可能，當時“搯撮”與“三聲”分開解釋？通過查證發現，所傳諸譜中并沒有“三聲”這一個指法的減字，只有“聲”的減字。“聲”的減字解釋有兩種。一是直接解釋為聲音，二是明代《徽言秘旨》[7]（1638年）中記：“聲也，或掐撮三聲，或撥剌二聲，或推出帶起云一聲，指法下注明，易知聲之數也?！薄痘昭悦刂肌分小皳喆椤钡慕忉尀椋骸皳喆橐玻竺赴聪遥笾附匣找粨啠沂忠淮椤脫喆閾喆閾啌喆?，下注三聲配七字。”

至此“搯撮”已非常清晰了，琴譜中的“聲”表示聲數，譜字上寫幾聲則用幾聲。搯撮三聲為搯、撮三次，因大多數琴譜在指法解釋時尾聲多搯一次，故共計七聲。

（三）搯撮三聲

1．三搯三撮

自清代《大還閣琴譜》[8]（1673年）始，琴譜指法解釋中出現了“搯撮三聲”的減字，《大還閣》中記：“搯撮三聲，此結束聲也，尤大指抓起為搯。假如名指按七弦十徽，大指于九徽間一搯，右即一撮，次二搯右又一撮，總名曰搯撮三聲，計之則三搯二撮也?！贝俗V雖解釋為三搯二撮，看似與“三聲”字樣無關，但往往搯撮三聲用在撮后，如果將前面的撮也計入，則為三搯三撮，正好與“三聲”之數相符。這一問題在清代《澄鑒堂琴譜》[9]（1686年）中已有說明：“搯撮三聲。左大指抓起曰搯，兩指同下曰撮，合而用之名曰搯撮。假如名指按七弦十徽，大指于九徽間一搯，右即一撮，左大指又二搯，右又一撮，總名曰搯撮三聲，計之則得三掐二撮也，與上注撮聲合之，則為搯撮三聲也?！卑凑者@一解釋將“搯撮三聲”完整寫出，指法組合的順序應為撮、搯、撮、搯、搯、撮。

除此之外，清代《琴學練要》[10]（1739年）中記：“搯撮連用三聲也，以左手名指向十徽按七弦，即以左手大指向九徽一搯，搯畢即用右挑，勾四弦一撮，如是者三，故曰搯撮三聲。”如也按照解釋將“搯撮三聲”完整寫出，指法組合的順序應為搯、撮、搯、撮、搯、撮。這種彈法與筆者所學的《梅庵琴譜》中的彈法已經一致了。

以上兩種解釋，雖排列方式略有不同，但根據其所述之原理，皆為三搯三撮，合計為六聲，與“搯撮三聲”減字所載信息相符。

2．反搯

如譜例3中所列的彈法中出現了“反搯”，這一指法從何而來呢？清代《二香琴譜》[11]（1833年）中記載：“搯撮三聲，此結束聲也，左一搯，右一撮，左又二搯，右又一撮，計之得三搯二撮，與上注齊撮聲合之，則為三撮也。趙午橋先生曰，今人但知右之連勾連挑一弦為悖指，獨不留心于搯撮三聲之次二搯，法以大指甲，先剔出，后爪入，則不悖矣。”趙午橋先生認為，今人都知道同弦兩彈如果用同一方向的指法，如用連勾、連挑，為悖指，應彈成一順一反。所以“搯撮三聲”中的兩搯也應當一反一順，這樣才不悖指。按照此譜的解釋將“搯撮三聲”完整寫出，應為撮、搯、撮、反搯、搯、撮。

3．搯中帶罨

道光二十二年（1840年），由廣東岡州人黃景星所編纂的《悟雪山房琴譜》[12]付梓，此譜中所載搯撮三聲首次出現了“罨”之一指法：“搯撮三聲也。此結束聲也。左大指爪起為搯，假如名指按七弦十徽，大指于九徽一搯，右即一撮，次一罨搯又一反搯又一撮，總曰搯撮三聲。按一罨，并反搯，諸譜所無，此點指法，系金煜明先生所留傳?！标P于金煜明其人，譜中并無詳細介紹，只知其為嶺南派琴家，《悟雪山房琴譜》就是黃景星在遇到何洛書、金煜明等人后，博采眾長之物。按照黃景星的解釋將“搯撮三聲”完整寫出，應為撮、搯、撮、罨、搯、反搯、撮。

4．《虞山李氏琴譜》

《虞山李氏琴譜》[13]是一部抄本琴譜，在卷后丁鈞有跋云：“吾虞乾嘉之際，李氏味霞世則善鼓琴……孫天根云桂皆傳其指法，此譜即為天根所手寫，三世家學，寄于此編……”在這段跋語中可以看出，此譜傳自乾嘉之際的李世則，抄譜人是其孫李天根，跋中還特意強調，其孫李天根傳其指法。此譜中關于“搯撮三聲”的解釋是：“搯撮三聲也，兩弦計得八聲，如左名指按弦用左大指一搯，右手一撮，次左二搯（書一反一順），右手一撮，每搯中暗帶罨，共成八聲也，前三后五為節。”這一解釋與《二香琴譜》中趙午橋先生提出的一反一順說、與《悟雪山房琴譜》金煜明先生所流傳的“一罨，并反搯”都頗為巧合。按照《虞山李氏琴譜》的彈法寫出，則得到：罨、搯、撮、罨、搯、罨、反搯、撮。根據指法解釋中的前三后五為節，還可以看出該指法的大致節奏。

此后，這一八聲的彈法流傳開來，一些琴譜如《與古齋琴譜》[14]中還增加了“但罨需當律位”的說法，雖然搯中暗帶罨聲，但罨當律位已經表明了其在節奏中的重要地位。后因指法便捷問題，又將其中“罨”后的“反搯”改為“搯”。自近代以來，“搯撮三聲”的彈法已經基本固定為罨、搯、撮、罨、搯、罨、搯、撮。其節奏也有著豐富的變化，這些變化離不開“罨”的作用，前輩琴家在進行打譜時，已經將“罨”視作“搯撮三聲”的重要組成部分。

三、譜字流變

（一）流變

通過上述考證，“搯撮三聲”的流變已非常清晰了，據現存琴譜看來，按時間順序，其彈法的演變主要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為明代至清代早期，雖然在琴曲中已有“搯撮三聲”的譜字，但在指法表中一般仍以“搯撮”出現，且彈法基本為三搯三撮，尾聲多搯一次，即為搯、撮、搯、撮、搯、搯、撮，共計七聲。有些琴譜將“搯撮三聲”前的撮計入，可得八聲。

第二階段自清代早期開始，指法表中已經有“搯撮三聲”的出現，此時的解釋有兩種。一是三搯兩撮：搯、撮、搯、搯、撮，計入“搯撮三聲”前的撮，共得六聲，有些琴譜將第二個搯改為反搯，考慮的是指序一反一順。二是三搯三撮：搯、撮、搯、撮、搯、撮，搯三聲撮三聲，所以也是六聲。

第三階段是清代晚期《虞山李氏琴譜》《悟雪山房琴譜》等琴譜的出現，“搯撮三聲”指法中“搯”前已加入“暗罨”，已變為罨、搯、撮、罨、搯、罨、反搯、撮，共得八聲，且節奏上前三后五為節，后“罨”當律位，改反搯為搯，逐漸變為現在最常用的彈法：罨、搯、撮、罨、搯、罨、搯、撮。

（二）“罨”的由來

“搯撮三聲”從明代至今，經過幾百年的發展，指法中從無“罨”到有“暗罨”，從“暗罨”到“罨”當律位，這一系列的變化應當來源于實踐。根據演奏經驗，可以推論“罨”出于實踐的偶然，而不是一個有意識的創作行為。搯與撮前后作時，下指很難做到干凈。因搯與罨在同一位置，罨是名指按弦，用大指在上律罨下有聲，搯是也是名指按弦，用大指在上律爪弦得聲，如果下指不夠利落，往往在搯起前會有細微的罨聲出現，所以會出現琴譜中所描述的暗帶“罨”聲。從《虞山李氏琴譜》的李世則到《悟雪山房琴譜》的金煜明明確提出指法中帶有暗“罨”，使得這一偶然的行為形成了正式的文字記錄。而這一偶然的行為，更因其節奏更富有律動感及變化性，以致廣泛地流傳開來，實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四、結束語

從古琴指法譜字的流變過程亦可看出整個琴譜的流變過程。每一部琴譜，每一首琴曲，每一個譜字，都牢牢地刻上了時代的烙印。黃翔鵬先生曾說過：傳統是一條河流。流動傳承是中國傳統音樂的一個重要特點。這些流變來源于歷朝歷代樂人們的大量實踐。這種具有戲劇性的流變，正是音樂中最具光彩的一面。事實證明，在變化中傳承，才使得今天我們見到五彩斑斕的琴曲?？脊挪皇菫榱四喙?，而是為了了解其發展規律，溯本清源，更好地為現在服務。不能因為說最早的形態是什么樣，在打譜創作時就應原封不動、一成不變地照搬。音樂正是在歷史長河中不斷變化，才得以蛻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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