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低了
喝酒的規矩千千萬,有一條幾乎是大家的共識,那就是:給比自己年長的或職級更高的人敬酒,杯沿應比對方低。
這個規矩簡單易執行,但也存在一些不好把握的地方:一是如果碰杯雙方同年同月同日生,誰比誰杯沿低?二是如果雙方職級和任職年限完全相同,誰又比誰杯沿低?
好在這兩處不好執行的地方在秦州市完全不存在問題,因為大家都爭先恐后地把杯沿放低,莫說同歲同級別的人爭相比低了,就連年長的給年輕的敬酒、職級高的給職級低的敬酒,都不由自主地放低杯沿,以顯示對傳統文化的格外尊重和自己寬廣勝海的博大胸襟。
這可就麻煩了!你低,我更低。好,那我再低,你又再再低,次次加碼、層層加碼。敬一次酒,簡直就是一個體力活,大家由站變蹲,由蹲變趴,最終的結果就是都匍匐在地,將酒杯放平,這樣,誰也沒法再低了,然后緩緩前推,完成一次靈魂的碰杯。不知道的,還以為大家在集體做平板支撐。
以前敬酒可沒這么費事兒,大家按規矩來就是。不知道誰把風氣帶壞了,非要比著低。有人也做過嘗試和掙扎,那就是都別碰杯了,大家用杯底敲敲桌子就行。但這明顯不符合傳統文化,因為酒局的精髓在于“大波轟”之后,走出座位開展的一對一的那種體己私聊,這個環節就必然會涉及碰杯。
真是累啊!喝個酒還是個技術活兒,比體力,更比眼力。就看在站定之后,誰能搶占先機,先把自己的杯沿碰到對方杯壁。如果成功,那么就不至于到大家都匍匐在地上碰杯的地步。但對方也會懊惱,非要在回敬的時候扳回一城,這時候爭搶點位就會刺刀見紅,甚至于爭得惱羞成怒,起了沖突,硬生生地把賞心樂事變成了鬧心煩事。
初冬的某天,夜幕低垂,幾位曾經在一起工作過的老同事聚會。許久不見,分外想念。召集人老隋提三杯后,大家開始一對一表達感情。
老陳走到老劉旁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碰向他的杯壁,誰知老劉早有準備,迅疾地放低杯子。“砰”,兩個杯子碰在一起,杯沿齊平,打成平手。兩人長舒了一口氣,開心地喝完一杯。
返回座位吃了幾口菜,老劉端著酒杯過來回敬老陳,這次兩人都有所防備,互不相讓,杯子一次比一次低,就是碰不到一起,老劉的酒居高臨下灑進了老陳杯子,隨后老陳的酒又高高在上灑進了老劉杯子。兩人酒杯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時候,不知不覺中,兩人都已趴在了地上。
又是平局!干杯!
上半場和下半場都戰成平局,不過不需要“點球大戰”。因為老陳和老劉之間的互相敬酒程序已經完成了。
接下來再來看看老繆和老童之間的“對決”。老繆年長一些,反應略慢,被老童搶先碰到杯壁。老童贏了上半場,一比○。下半場在老童座位附近進行,你來我往,杯光酒影。老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和老童打個平手,最后倆人都趴在了地上。
可就在倆人平推酒杯要完成一次碰杯的時候,幺蛾子出現了,老童的酒杯居然低下去了——原來地毯上被老童生生挖了個洞!所以這一次老繆又輸了。
老繆不僅反應慢,脾氣也大。看到此情此景,一下子火了,站起身大喝:老童,你還講不講武德?
老隋見狀,趕緊端著酒杯過來打圓場,可碰杯環節還是遇到這個問題。在老童也站起身后,三人搶來搶去,最后又都趴在了地上。
這么喝酒太累了!
是啊,太累了!
真是累得不行!為啥非得這樣呢?
能別這樣層層加碼不?
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發出了感慨。
老隋年歲最長,職級也最高,作為召集人,他宣布:今晚,大家別再那么謙讓了,大家別比誰杯沿低,就放肆任性一把,比一比誰的杯沿高,行不行?
結果還是不行,敬酒的時候有人站到了椅子上,有人站到了桌子上,還有人找服務員要來了梯子,有的表演雜技吸附在了天花板上。又是一次層層加碼,又是爭得面紅耳赤。
最后,這場聚會在不歡中散去。
他們各自回家冷靜下來后,在微信群里討論,怎么才能避免這種累人的局面呢?
有人提出,隨意碰一下杯就行,也別太去關注杯沿誰高誰低了。
有人提出,以后就都抬一下杯子意思一下,不要碰杯了,不就解決這個問題了嗎?
有人提出,干脆都別喝酒了,多去跑跑步,不是更健康嗎?
還有人提出,年輕的杯沿比年長的低,職級低的杯沿比職級高的低,這不是早就約定俗成的嗎?執行就是了,不就沒那些問題了嗎?為什么要層層加碼呢?至于年輕又職級高的和年長又職級低的之間怎么弄,只要不是一個單位的,那就互相低一次吧!
最后一個人的話讓大家陷入了沉思。是啊!規矩簡單易執行,為啥執行中就變了味,讓大家那么累呢?
于是大家約定,由老童下次請大家吃飯,嚴格執行關于敬酒的傳統習俗,不允許層層加碼,否則,罰酒一百杯!
詩歌的最高境界
賈達孔自幼愛讀詩,十歲那年,讀到孟浩然詩句“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時,有一種渾身酥麻的感覺,佩服得五體投地,本想也吟出兩句佳句,無奈水平有限,只能說一句“我去,厲害,詞窮了!”
賈達孔對詩歌的熱愛是真誠的、熾烈的、持久的。在大學時代,他創作了大量的詩歌,在數量上直追乾隆皇帝。柳蔭下,花叢里,池塘畔,都留下了他拈須苦吟的身影。他給喜歡的女孩寫詩,女孩看了之后把他微信徹底拉黑;他持續不斷給校刊編輯部投稿,編輯輾轉找到他們班輔導員,請輔導員做他的思想工作請他別再投稿了;他把新寫的詩打印出來,貼在宿舍的走廊里、角落處,第二天發現被清理得干干凈凈。
賈達孔不明白,是自己曲高和寡,還是大家品位低下?
不管賈達孔明不明白,他畢業了,踏進了社會的大門。進入職場的賈達孔一掃在詩壇的失意,從如魚得水到風生水起,芝麻開花節節高,寒來暑往二十余年后,當上了某省管高校的紀委書記。
賈書記在職場進階的過程中,從未失去對詩歌的熱愛和追尋繆斯的初心,他一邊工作,一邊創作,他堅信詩歌的最高境界是永無止境。隨著職務的晉升,外界對其詩歌的評價也水漲船高,在其工作過的每一個單位都做到了“聲名鵲起”。
在某個刻意營造出孤獨氛圍的夜晚,賈書記打開電腦,奮指疾敲,未幾,一首珠圓玉潤、花團錦簇的詩歌便呼之欲出了。有兩句是這樣寫的:
你說你,想要逃,偏偏注定逃不了
天黑了,燈熄了,遠方蒼穹要不要
和某首流行歌曲有點像,不過這不重要。賈書記反復吟誦,覺得這兩句真是自己的神來之筆,看來和繆斯女神又更近了一步。他壓抑不住瞬間來襲的文學上的獲得感和成就感,不假思索地就把熱辣滾燙的詩發給了當年大學時代追求的女神,沒想到很快她就回復了。不僅從黑名單回到了白名單,還獲得了贊揚。
女神是這樣回復的:十分榮幸收到賈書記的大作,您寫得太好了,膜拜,仰望!賈書記,我兒子今年高考,在班上成績不是特別好。不知道您是否方便抽空一敘,關照關照,為盼。
賈書記得到女神的贊揚,動力十足,接下來毫不猶豫地抽了空一敘,助力女神的兒子在低于分數線十幾分的情況下,順利入讀自己就職的學校。
位高權重的賈書記在各個領域都自信滿滿,他要把自己的思想、才華和情懷絲滑地填滿工作和生活。在工作上,他擅長創造“新詞”,提出了很多讓人“耳目一新”的理念,如“三即理念”“三型紀檢”“五類方式”“七步工作法”等,幾乎每隔幾個月就有新思想出爐。工作人員記不住,不得不拿小本記上,兩三年下來,本子上密密麻麻全是賈書記的宏闊思想和精辟理念。就連學校黨委班子公款聚餐的時候,賈書記也不忘琢磨工作,在飯桌上提出了“寓監督于觥籌交錯間”的新思路。
一直以來,賈書記都有一個小小遺憾,那就是還沒有出過書,看到學校里別的教授、學者著作等身,他就眼饞得不行。他終于下定決心,要將幾十年來寫的詩歌都悉數付梓。無疑,這個工作量是巨大的。為此,他安排紀委辦公室邀請了十余名學生助理組成一個編輯團隊,幫他排版、整理文字。
這不整理不知道,一整理嚇一跳,從初中開始算起的話,賈書記寫的詩歌已經有了八萬七千六百五十四首,無論如何也達到著作等身的地步了。賈書記瞬間有一種莫名的感動,想哭,為自己這么多年的勤奮,為自己堅持不懈地執著追求。當晚,他在家喝了半斤酒,最后兩杯灑在地上,一杯敬過往,一杯敬未來。
詩集出版已經排上了議事日程,出版社自然是學校的出版社,具體細節都不用賈書記親自操心,紀委辦公室都給辦得明明白白的。
古人講三立,立言這一塊,賈書記已經站住了,而且是用詩歌這種曼妙的形式,他驕傲、他自豪。緊接著,他的視野跨過了紀檢工作,開始對學校的教學管理、基礎設施建設、校辦企業經營等事務感興趣、提要求,小小校園已經容不下他的才華了。
就在詩集進印廠的當天,賈書記換了“辦公地點”,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被帶到了留置點。被帶走的時候,他還保留著那該死的詩歌情懷,輕輕吟誦: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
辦案人員要求他嚴肅點,他卻渾然不覺。在留置點房間那個小小的窗戶下,賈書記主動要來紙筆,開始奮筆疾書。辦案人員以為他認錯態度好,開始寫懺悔錄了。拿來一看,沒想到是一些狗屁不通的“詩句”,當時就對他開展了批評教育。
詩歌的最高境界在哪里呢?賈達孔不知道,他似乎對自己的詩歌還保持著居高不下的認知。但他不得不思考,這些年他做錯了什么,為何會做錯,這也許是當下比起追尋詩歌的最高境界而更為嚴肅和緊迫的任務。
馬屁修煉手冊
初心吾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瞇縫著眼睛,一根牙簽在嘴里上下翻飛,午后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微醺的臉龐愈顯紅潤,一副寵辱不驚、歲月靜好的模樣。
初心吾,你可知罪?猛聽得對面一聲大喝。
啥?知罪,知啥罪?初心吾嘀咕著,抬起眼皮,朝對面看去,一個黑臉男人身著長袍,正正襟危坐在案幾后面,身邊一左一右站著兩個人不像人、獸不像獸的角色。
黑臉男人一拍驚堂木,厲聲喝道,知啥罪?你成日價溜須拍馬、拉拉扯扯、吹吹拍拍、阿諛奉承,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把領導忽悠得云端飛行,把生態污染得滿目瘡痍,你還不知罪?
初心吾收起牙簽,端正了坐姿,正色道,我表達我內心的感受,也附帶上我的訴求,我的話有些是真心,有些是假意,但我做錯了嗎?說話又不犯法。
黑臉男人微微惱怒,好一個說話不犯法,你這是語言賄賂!這個暫且按下不表。我且問你,庚子年冬,在十門峽湖區,是誰駕駛直升機驅趕來自西伯利亞的天鵝?所為何事?
初心吾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是我驅趕的,那又怎么了,因為我的領導愛好攝影,他想拍攝天鵝成群起飛的壯觀畫面,所以我就服務了一下,這犯法了嗎?
黑臉男人饒是惱怒,但還是忍住了,繼續問道,你是不是專門組織了一場足球賽,讓領導擔任前鋒秀球技?我知道,那場比賽,領導進了98個球,創造了足球史上的奇跡!而觀眾都是附近的中小學生,中途看不下去了想退場還不讓,被執勤的警察攔住了,可有這事?
初心吾有點收斂了,道,是的,確實是我做的,但我本意也是想為市民朋友們奉獻一場高水平的比賽呀!
黑臉男人怒氣沖沖,繼續問道,你調到現在單位之后,知道新領導喜愛創作,建議領導撰寫并出版《吉祥經》,一經推出,惡評如潮。我都能背誦,午夜吉祥、凌晨吉祥、早上吉祥、上午吉祥、中午吉祥、下午吉祥、晚上吉祥……荒唐!真是荒唐透頂!這是文學作品嗎?這簡直就是文字垃圾!
見黑臉男人邊說邊生氣,忍不住連連咳嗽,身旁的兩位半人半獸的角色連忙遞上茶水。
初心吾有點害怕了,自己這些糗事兒怎么都被掌握了?還有,還有那個事兒不會他們也知道了吧……
果不其然,黑臉男人喝了口水,繼續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你以為你就是靠一張嘴?錯了,你的所作所為遠不止嘴上這點功夫。你送給領導的那些字畫、玉石,都是你搜刮來的吧?
初心吾心里一顫,連忙辯解,不是,不是,有的也是我花錢買的!
黑臉男人冷哼一聲,花錢買的?我知道你出身普通家庭,且身在衙門,俸祿并不豐厚,你哪來的錢?莫不是貪來的?
初心吾沉默不語,愈發感到自己在這個黑臉男人面前,宛如一張白紙,沒有什么是可以隱瞞得了的。
只見黑臉男人捋捋長髯,忽然正色道,我孰與城北徐公美?
初心吾不假思索,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黑臉男人長嘆一聲,你這個馬屁精,都聊到這份上了,還不忘拍馬屁,看來拍馬屁已經深入了你的骨髓。你的罪百十樁,敗壞風氣、行賄受賄、貪贓枉法、以權謀私,不一而足。但吾以為最甚者,乃是這本《馬屁修煉手冊》,實乃敗壞社風、污染人心之最大惡行!說完,把一本臟兮兮、油膩膩的書扔到了初心吾的面前。
初心吾哆嗦著雙手撿起那本書,只見封面設計惡俗無比,是一匹馬的臀部,上面放著一只碩大無比的手。翻開書面,只見扉頁上寫著:謹以此書獻給努力野蠻上生長的同儕,我們一起溜須,一起拍馬,一起把領導忽悠瘸,然后再擊破領導的防線,獲得更大更寬的平臺!加油!
饒是溜須拍馬慣了,看到這幾行題記,初心吾也惡心得想吐。只見書的出版日期寫的是2028年。不過,這是自己所作所為嗎?自己已經無節操到這種地步了?自己的臉呢,還在不在了……
初心吾正要摸自己的臉,只見黑臉男人使了個眼色,他身邊兩位非人非獸的角色拿著鐵鎖鏈大踏步走到初心吾的面前。黑臉男人朗聲道,初心吾,你罪大惡極、貽害無窮,今日將你捉拿歸案、嚴厲懲處,還乾坤以清風,還寰宇以正氣……
初心吾看到非人非獸的角色猙獰的表情,肝膽俱裂,大叫,不要,不要啊!
爸爸,爸爸,你怎么啦?初心吾睜開眼,發現已是大汗淋漓,兒子初英杰正站在面前,好奇地看著自己。
哦,沒事,沒事。原來是一場夢,初心吾長舒了一口氣。你媽媽呢?上班去了嗎?
你不記得啦?媽媽昨晚還跟你說了呢,她今天值班,一早就去單位啦!爸爸爸爸,你好帥呀!
初心吾看了眼鏡中的自己,剛睡醒的死魚眼觸目驚心,發際線居高不下,頭發凌亂無比,五官胡亂組合,皮膚松弛,膚色蠟黃,怎么看都和“帥”字隔了幾十萬公里。
說吧,是不是又想讓爸爸給你買東西了?
爸爸最聰明了,爸爸最厲害,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我,我想要一個遙控坦克,就是隔著幾十米都能遙控的那種,開起來突突突的,可拉風了,小區門口那家玩具店就有,好像就剩最后一個了……爸爸最好了!
初心吾忽然感到一陣強烈不適,他沖著兒子擺擺手,沒好氣地說,你,一邊玩兒去!
我的田野調查
有一件溫暖人心的往事時常浮現在我的腦海里,每每想起,都有許多感動。
兩年前,我辭去了在一家民企的工作,去省社科院讀民俗學博士,研究的主要方向是地方治理架構對民俗民風的影響。那年夏天,我通過在大瑤縣當副縣長的老同學介紹,前往該縣所轄的筆遙鄉開展田野調查,這是一個少數民族鄉,有傣族、傈僳族分布,他們獨特的民俗民風是我非常感興趣的。
讀研和讀博期間,我開展的田野調查得有幾十次了,積累了比較豐富的經驗。我最大的體會就是,如果想了解最鮮活、最一手的資料,就必須進行深度訪談,而這需要準確把握受訪談者的心理,充分建立信任關系,然后一步步啟發他們去表達出來。說白了,就是掏心窩子和他們嘮嗑。
老同學提出來給我配個車,被我婉拒了,田野調查嘛,坐公共汽車或徒步是最佳的方式,這樣既接地氣,又能和當地老百姓打成一片。
我從縣城坐中巴來到筆遙鄉,在鄉里吃了碗米線后,搭乘當地老鄉的農用三輪車前往最偏遠的扶桑村,一路阡陌縱橫,滿眼郁郁蔥蔥,景色美不勝收。
開到半路,老鄉的農用三輪車壞了,停在半路維修,我一看不遠處有位老大爺在和一個年輕后生聊天,于是決定就從這里開始我的田野調查。我向老鄉道了謝,便朝老大爺那里走去。
老大爺最醒目的就是那一頭花白又蓬松的頭發,耷拉在腦門上,遠遠望去,仿佛天上的白云。一件臟兮兮的藏青色夾克衫套在他肥碩的身上,顯得很不協調。年輕后生矮矮的個兒,面色黧黑,肌肉很強健,穿一身傈僳族的民族服裝。
只見老大爺連說帶比畫,嘴角泛起沫,對面的年輕后生一會兒點頭,一會兒又搖頭,老大爺也不急躁,繼續邊說邊比畫,漸漸地,年輕后生點頭多了,搖頭少了,最后緊繃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
這是一幅多么生動的田野調查的樣本啊!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迫不及待地湊了上去,清楚地聽到了年輕后生用傈僳族語言說“好的”。
我在讀研期間深入學習過傈僳族的語言,能比較流利地進行對話,于是,我也用傈僳族語言跟他們打招呼。老大爺很詫異地看著,說:“這位朋友,你懂傈僳人的話?”
距離就這樣拉近了,信任就這樣建立了,語言真是最好的橋梁呀!我謙虛地笑了笑:“略懂,略懂。我搭車去扶桑村,車壞了,所以我過來歇一歇,希望沒有打擾到你們。”
老大爺爽朗地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太好了,能不能幫我跟他說一句,整體搬遷后,住的房子只會比原來的大,不會比原來的小。‘整體搬遷’這個詞用傈僳人的話咋說,我還真不會,剛才憋了半天說不出來,只好連說帶比畫,就怕溝通有誤,保險起見,你幫我跟他再說一下吧!”
說實話,傈僳族語言都是日常生產生活的一些用語,一些新的漢語詞匯還沒有進來,不過這也難不倒我,我借用了其他詞匯把相近的意思表達了出來,年輕后生聽了頻頻點頭,然后說他明白了,家里放養的羊要招呼回來,先走一步。
年輕后生走了之后,老大爺從兜里摸出一根煙遞給我,自己也叼上一根,我倆就蹲在田壟上,一邊抽煙一邊聊天。
“謝謝你啊,同志,”老大爺說,“真是雪中送炭啊!我平時事兒太多,沒有時間深入地學習當地人的話,所以有時候就擔心溝通得不到位。”
我心想,你都這么大歲數了,能有啥太多事兒,還學啥當地話啊,在家帶帶孫子多好。心里這么想,不過嘴上還是說:“是啊是啊,語言這東西,沒有大把的時間花在上面,挺難深入進去的。”
老大爺拍了拍我肩膀:“哥們兒,你是搞學術研究的吧?看你氣質很儒雅,懂的東西又多,應該是個教授。”
一個老大爺叫我“哥們兒”,真讓我受寵若驚,于是我介紹了一下自己,并把此行的目的一五一十地說了,也表達了想多向他了解一些情況的愿望。
老大爺很爽快地答應了,跟我聊起了當地的風土人情,談笑風生,如數家珍。當他說起移民搬遷和脫貧攻堅的時候,我對他的身份有了一個初步判斷——他一定是鄉里的漢族干部!這么大歲數還堅守在工作崗位,不容易啊,也有可能是退休返聘、發揮余熱來了呢。
趁老大爺吸煙的當口,我委婉地問了一個問題,借此來了解他的年齡和家庭情況:“大爺,您孫子上小學了吧?”
老大爺羞澀地笑了笑:“還沒有孫子哩,我兒子才5歲,平時工作太忙啦,也顧不上輔導他學習。”
我有些困惑,頭腦里涌現的都是諸如“老來得子”“老夫少妻”這樣的字眼,老大爺說起話來挺正經的,個人生活是不是有點不正經呢?
老大爺似乎覺察到了我的迷惘,補充道:“哥們兒,讓你見笑了。你一口一個大爺的,叫得我很慚愧呀,我不能這樣占你的便宜!說來你也許不信,我才34歲哩!嘿嘿。”
什么?老大爺才34歲?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份田野調查也太刺激了!
老大爺自嘲道:“我長得已經不是著急了,簡直是心急如焚,哈哈!不瞞你說,我來鄉里工作前,沒有一根白頭發,但這幾年擔子重啊,脫貧攻堅是個硬杠杠,必須不折不扣完成,觀音巖水電站快要建成,移民搬遷的任務也重哪!經常下鄉,經常熬夜,也沒有節假日,時間長了,頭發就白咯!我這長相啊,用三年完成了別人三十年的歷程!哈哈。”
這位老大爺的談吐,哦不,這位老弟的談吐詼諧中透出一種崇高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我感覺他可能是鄉里的領導。我為自己一口一個“大爺”感到慚愧,有點不大好意思地說:“老弟,算起來,我還虛長你兩歲,剛才叫你大爺,希望你別見怪呀!你是鄉領導吧?”
他點了點頭:“嗯,我是鄉黨委書記李仲愷,你叫我小李或者老李都可以,留個聯系方式,有啥需要我們鄉里為你這個大教授服務的,盡管吩咐。”
我倆互相加完微信后,他看了看表,說:“我還得回鄉里開一個動員會,咱們隨時聯系。”
我想起院里還交代給我一項關于基層干部工作狀況的調研任務,于是提出來想以他為樣本,寫一篇論文。
他笑了笑:“目前,全國基層干部都挺辛苦,我只是其中普通的一分子哩!其實,也不用集中關注某一個人,關注基層干部這個群體的狀況可能更好。”邊說邊把周邊幾個鄉鄉干部的微信推送給了我。
揮手道別后,看著他騎著破舊摩托車遠去的背影,我思緒萬千。三年間,青絲變白發,后生變大爺,這需要多么堅定的信念和無畏的勇氣啊!
我翻看手機,他的微信名字叫作“追夢人”,點開朋友圈,內容寥寥,只有去年和大前年發的幾張照片。大前年的他,穿著迷彩服,頭發黝黑,和朋友在一起,笑容燦爛,配圖文字是:“流年的光陰里,曾幾何時,踏著幽幽的暗香,為自由而尋尋覓覓”。去年的他,在村里訪貧問苦,有一張照片是他坐在貧困戶門口,握著老大媽的手,閑話家常,那時的他已經頭發花白,很像一個老大爺了,不了解情況的還以為是兩口子,配圖文字是:“奔赴遠方,不畏不懼,不言不棄,沖破風雨的阻隔,黎明就在前方”。
我望著遠處碧綠的田野,眼眶濕潤,這份田野調查既輕盈豐富又沉如萬鈞。后來,我又訪談了隔壁幾個鄉的基層干部,他們的一些事跡讓我感動,甚至落淚。
那年夏天的田野調查至今刻在我的腦海里,想起來,內心就感到溫暖,充滿力量。
我們都在努力奔跑,我們都是追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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