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棉船島,隸屬于江西省九江市彭澤縣,位于江西最北端。它像一葉扁舟,漂浮在長江下游的江心。島上的人們需要乘坐渡船才能出島。如果不是跟著“藍馬甲大篷車”長江公益行隊伍抵達這里,“00后”大學畢業生倪江南很難知曉這座島的存在。入伏前,他走訪了這里的12座村莊,給老人們上課,教他們使用手機,普及防詐騙知識。
智能手機課堂一般開設在村委會的活動室里,老人們騎著“小電驢”來上課,還有個別老人抱著孫子就來了,四五十個座位很快就被坐滿了。這座島缺少客人,尤其是年輕的來客,聽說有年輕人要給他們上課,老鄉們呼朋喚友來湊熱鬧。
倪江南是志愿者中最年輕的一個,總是笑瞇瞇的,耐心又細致,尤其受老人們喜歡。束仁芳是島上最捧場的“老同學”。在被問到誰想讓志愿者幫忙安裝國家反詐中心App時,他第一個舉起了手。倪江南一眼就辨認出,束仁芳是愿意大方表現出自己好奇心的那一類“老同學”。自從2022年做藍馬甲志愿者后,倪江南跟著大篷車陸續走訪了360多個社區、村莊,認識了上千位“老同學”,其中,像束仁芳這樣的老人是少數。
更多的老人仍然小心翼翼,多數情況下,他們只在和子女視頻通話的時候才會使用智能手機。他們的智能手機也只放在家里,連上無線網才用,因為他們擔心流量使用多了會被扣費。島上的很多老人都有兩部手機,老人機用來接打電話,智能手機則是“無線網專屬”手機。即使有智能手機,有的老人出門也不帶,他們和子女達成默契,只在早晚通電話。
但在最近兩三年,島上刷短視頻的老人多了起來。島上流行起一句話,“小的低頭,老的也低頭”。倪江南入戶訪問的一對快80歲的老夫妻,在最近兩年成了短視頻相關App的深度用戶。只要不干農活,丈夫就會盯著小小的屏幕,上劃,再上劃。算法熟悉了他的喜好,為他密集地推薦農村題材的短劇。妻子的關注列表里排在最前面的是“安徽省黃梅戲劇院”,她年輕時是唱黃梅戲的好手,經常在周圍的村子里登臺表演。
兩部智能手機是外孫女用工作后第一個月的工資買的。她還幫他們各發了一條朋友圈動態,用的照片是14年前他們補拍的結婚紀念照。那一年,小兒子在南京結婚,他們難得出一次遠門,和兒子、兒媳一起在照相館拍照留念。照片被收藏在一個餅干盒里,當有客人來訪時,他們會鄭重地拿出來分享。
這是他們各自唯一的一條朋友圈動態。這位新潮的爺爺還在這條朋友圈動態下留言:“望大家多多點贊。”和他們一樣,島上其他老人的微信通訊錄里,大多只有10多位好友,都是他們的親人和后輩,75歲以上的老人鮮少出現。
這印證了倪江南此前對老人群體的觀察結論:老人不是不想學習,他們的興趣愛好也很廣泛,拿起智能手機后,他們可能就跨越了一個時代。
每天,倪江南和其他志愿者會在村莊里搭建“反詐集市”,向老人們普及防詐騙知識。
一位老人被問道:“你有學習使用智能手機的需求嗎?”
老人回答:“我想學啊,你教我嗎?”
“是不是你的孩子們都很忙,你不好意思麻煩他們?”面對志愿者的提問,老人的眼神暗淡下去,陷入沉默。許久,他嘟囔了一句:“他們忙得不得了。”
倪江南熟悉這樣的心思。面對新事物,老人們雖然躍躍欲試,但因為不好意思麻煩子女,就把這份心思偷偷藏了起來。束仁芳是難得的主動求新的老人。他向倪江南展示了自己的手機,得意地介紹,自己從應用商店下載了一個聽書App,邊干農活邊聽書。
束仁芳只關注了一個微信公眾號,那是一家凈水器企業的微信公眾號。每天,收到這個微信公眾號推送的文章,束仁芳都會點開看看。兩年前,他買了一臺這家企業生產的凈水器,產品說明書上有個二維碼,他學著掃描二維碼,點了關注。這也成了他為數不多的連接外界的信息渠道。
棉船島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老的,島上的老人都提到了棉花。那應該是2010年前后,棉花的價格已經降到了一斤4元,島民都憂心忡忡。在前一年,棉花的價格降到一斤6元時,他們以為棉價已經夠賤了。棉花的價格降到了谷底,宣告這座島給予島民豐厚饋贈的時代徹底畫上了句號。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小島卻像被按下了慢速鍵。年輕人和孩子越走越多,3/4的房子逐漸空置。整座島的生活節奏逐漸順應了老人的作息時間。晚上8點,街市的燈火已經暗了,整座島進入睡眠時間。早上五六點,太陽初升,集市已經喧騰。島上只有兩家超市,沒有電影院,沒有咖啡館。島上唯一一家接近城市消費習慣的炸串店,是一位返鄉的“80后”開的,營業到晚上九點半。
島上唯一一家快遞取貨點的老板對此深有感觸。每天,她都超負荷工作,因為這里狀況百出。老人們對電商和物流系統沒有概念,當被孩子告知購買了商品后,他們第二天早上7點就來了。她要向他們解釋,商品要過兩三天,經過空運、陸運到達島外的貨運站,再由島上的貨車乘渡船去取,然后抵達島上。
有時,老人記不住自己的電話號碼,找不到貨物,就會在快遞取貨點發脾氣,說:“我都說了不讓孩子買,他非買。”老板懂得老人發脾氣的原因,“覺得自己連取快遞都不會”,丟了面子就會生氣。
出島去大城市時,老人的這種落后感更明顯。去深圳看女兒的鄰居回家后告訴束仁芳,大城市都不常用現金了,他去坐地鐵,找了好幾個年輕人幫忙才買了一張地鐵票。回島后,鄰居讓孩子發個微信紅包,這樣微信錢包里就有錢購買一張地鐵票——鄰居也不敢在微信錢包里多存錢,怕被騙。
但是,他們有時比外面世界的老人更沒有戒心。在一個“反詐集市”上,一個老人遞來手機,問倪江南怎么才能把錢轉到銀行卡里。老人的微信錢包里有8萬多元,他直接把微信錢包的支付密碼告訴了倪江南。倪江南說:“這還是因為島上的年輕人太少了。”如果年輕人多,經常說一些相關的社會新聞,島上老人的防騙意識就會慢慢增強,“他們從外界獲得的信息太少了”。
這讓倪江南更理解大篷車一路遠行的意義——像棉船島上12座沉默的村莊一樣,在無數這樣的村莊里,老人們和外界之間橫亙著一條數字鴻溝,它很醒目,但多數時候無人問津。
在上課或在集市上宣講時,倪江南總是很賣力。他幾乎把宣傳圖冊硬塞到老人手里。一堂課或一次活動的作用有限,但這些東西被一個老人帶回家,就可能被更多老人看到,“也許我們的間接受眾有很多”。
經過一年的防詐騙知識宣講工作,倪江南已經慢慢摸清了“老同學”的脾性。一開始,他們往往很自信,總覺得自己不可能受騙,會說“一提到轉錢我就掛電話”“我沒有錢,不會被騙”。但只要騙子給出一些優惠,比如免費送東西,并連續幾天接觸,老人往往就會放松警惕。
在這座島上,倪江南發現幾乎每個村莊都有老人買了質量低劣的10ccf1c3f5c4920fa9adb0402252afe8凈水器。一個老人連續購買了3臺凈水器,分別花了460元、3200元和2500元。這些凈水器粗制濫造,用幾個月就壞了。但下一次有人支攤,說買凈水器送燃氣灶、抽油煙機和一個小小的掛式空調,只要幾千元,這個老人又會抱著僥幸心理,覺得上次運氣不佳,這次肯定會交好運。
“老人們如果有貪小便宜的心理,下次就還會受騙。”覺得占到便宜的老人會熱心地呼朋喚友,將騙子推薦給其他老人。島上一個被騙的阿姨用“阿Q精神”安慰自己,“鄰居被騙了2500元,我才被騙了1000元”。當天,她還留騙子在家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
有一次,倪江南和他的伙伴在下鄉宣傳時碰到了一伙使用類似伎倆賣抽油煙機的騙子。倪江南他們義憤填膺,沖上前去,質問騙子:“你們騙老人,走夜路不怕被打嗎?”
兩群人在路口形成對峙之勢。對方以為倪江南他們也是騙子團伙,反說倪江南他們沒把老人放在心上:“你們沒有把傳單遞到老人手上,還要讓他們彎腰去撿。”此時,一個老人幫倪江南他們壯聲勢,說這是掉在地上的防詐騙傳單,他想撿起來學一學。在那個時刻,倪江南感覺到自己和老年群體有了一種真正的連接。
另一個觸動倪江南的老人,是一個70多歲的阿姨。年輕時,她獨自養育女兒,異常艱辛。最近,她存在銀行卡里的幾萬元養老錢不翼而飛。她對著倪江南抹淚,說自己不敢把這件事告訴女兒。
倪江南從小跟著外公、外婆長大,流淚的阿姨讓他想起了外婆。后來,倪江南想了很多辦法,幫阿姨報警,查找線索,最終追溯到這筆錢丟失的源頭。有一次,阿姨在路邊收到送小禮物的卡片,掃描卡片上的二維碼后,她不明就里填了一些信息,錢就被轉走了。最終,警察把騙子找到了。
倪江南覺得,老人們既有被騙的羞辱感,還有自主意識,覺得花自己的錢子女管不著。倪江南說:“老年人對互聯網的認識有‘信息差’,對自己認定的事情又很固執,更重要的是,他們缺少陪伴。”那個受騙買了3臺凈水器的老人說,自己買凈水器,是為了兒子和孫子回家時,能喝上好水,他不想買凈水器還要麻煩他們,就自己拿主意了。
在束仁芳身上,倪江南看到了這種孤獨感。束仁芳的女兒們總是很忙,尤其是在上海做設計工作的小女兒。回到家,她多數時間也是躲在房間里玩電腦,很少和他交流。束仁芳眼里的失落感,倪江南在外婆眼里也見過。外婆玩不轉微信,一次又一次來詢問倪江南,倪江南卻因為玩游戲不想搭理她。
束仁芳告訴倪江南這位“小朋友”:2022年,束仁芳的一位老伙計去世了,只有74歲,那是秋收后的時節,勤快的老人低著頭掃地,突然栽到地上就走了;2023年,另一位獨居的老伙計白天還和束仁芳一起打麻將,晚上就在睡夢中離開了。兩位好友接連去世,讓束仁芳的孤獨感像浩茫的江水,無可止息。
或許講臺下的老人們都有類似的心態,他們喜歡熱鬧。在倪江南他們到訪的一個村子里有180位老人,其中50位來參加活動,把課堂擠得滿滿當當。倪江南投入了更多心力在授課上。當學會使用一個新的App后,老人們總喜歡夸他:“小伙子很好。”現在,經過倪江南的指導,70多歲的外婆已經能熟練使用智能手機,會刷短視頻、玩游戲了。
(青 松摘自北京時代華文書局《一件藍馬甲》一書,本刊節選,劉德山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