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禮物

窗外有雨。窗外有株芭蕉樹，雨打芭蕉，淅瀝作響。時已五點半，小添福惘然站在窗邊，若有所思。他的母親走過來，問他：“你在想些什么？”他一言不發，掉轉身子，徑自走到大門邊。

母親又問他：“你到什么地方去？”他愛搭不理地答了一句：“出去走走。”

“這樣大的雨？”

添福噙著眼淚，說：“我不想待在家里。”

“為什么不想待在家里？今天是你的生日。等你爸爸回來，我們下面吃。”

“我不要吃面！”

“那你要什么？”

添福臉一沉，咂咂嘴，拉開大門，直向雨中沖去。沖到街口，還隱約聽到母親在身后叫他：“快回來！”他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翻起衣領，冒雨過街，在對街的騎樓下踽踽獨行。他想起早晨的情景，因為想收養安國伯公家的一只小狗，著實被母親罵了一頓。

他心情很郁悶。

雨很大，他似癡似醉地在雨中行走。走呀走的，不覺來到梧槽律的巴士站。

每天傍晚時分，他的父親總在這里下車。他的父親是一個好人，沒有念過大學，早年當過苦力，憑自修，終于成為副工程師。半年前，在巴絲班讓做工的時候，沒留神，摔斷了右臂，從此性情大變。他本來愛說愛笑，出院后，連笑容都沒有了。現在，他被調赴新山做工，每天一早由此搭乘巴士，下午六點左右必在此處下車。

當添福走到巴士站時，巴士剛到。

父親第一個下車，一見他，就用驚詫的口氣問：“添福，你到這里來做什么？”

“來接你。”添福說，臉上掛滿雨絲。

“你瞧你，淋得像只落湯雞，著了涼，可不是鬧著玩的。”

父親揮手招停一輛的士。父親平日非常節儉，怕兒子著涼，不得不忍痛奢侈一下。

坐在車廂里，父親問他：“你母親知不知道你來接我？”

“不知道。”

父親眉頭一皺，用略帶譴責的口氣說：“這行為實在不對。”

添福噘著嘴不出聲。父親繼續說下去：“你母親一定很焦急，再說我今天也回來得遲了一點兒。”然后父子倆默然不語。

車子在傾盆大雨中馳行，添福忽然發現一只小貓正在車前。小貓看見疾馳而來的的士，有點兒慌張，來不及躲避，被車輪碾過了。

添福歇斯底里地狂叫起來：“讓我下車！讓我下車！”

他陡然打開車門。

父親一把捉住他的衣領，立刻吩咐司機停車。車子尚未停穩，添福已跳出車廂，飛奔到肇事地點，終于在水溝邊找到了那只小貓。小貓沒有死，兩只受驚的眼睛鼓得很大。

添福傴僂著背，仔細察看。小貓的前腿折斷了，正在流血。

父親說：“它的傷勢很重，你我都已無能為力了。”添福眼眶里充滿了淚水，伸手輕撫小貓的脖頸，聲音顫抖，對父親說：“爸爸，你必須想辦法，不然，它會死的！”

但是他的父親說：“一只斷腿的小貓，就不再是一只小貓了。你上車去吧，你母親還等著我們回去吃晚飯哩。至于這只小貓，讓我來處理吧。”

添福抬起頭望望父親，發現他的左手握著一塊石頭。“爸爸，”他哀求道，“我們必須想法子救它，不能讓它死去。只要……只要我們能夠設法阻止它繼續流血，它還是可以活的。”

“不，”父親的語氣非常堅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先上車去吧。”

添福開始嗚咽了，他邊哭邊嚷：“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四周很靜，但聞雨聲淅瀝。

父子倆默然地站在雨中，相持了好一陣子。然后，添福聽到父親手里的石頭掉在地上的聲音。

添福心里的一塊石頭也落下了。他小心翼翼地用雙手將小貓捧起。父親俯下身子，掏出手帕，開始替小貓包扎傷口。最后，他撕下襯衣的一角，索性將小貓的四只腳扎在一起。

“這樣，它就不能動彈了。”父親說。添福捧起小貓，同父親再急急上車。

車子開動時，小貓靜靜地躺在添福懷中。父親臉上開始露出笑容，說道：“今天晚上，我本來計劃帶你到奧迪安去看電影，現在可看不成了。”

“爸，我不要看電影。”

“今天是禮拜六。”

“今天是我的生日呀！”

父親怔了怔，猛然想起，前幾天曾經答應給添福送生日禮物，如今他竟把這件事忘記得一干二凈。他心中很難過。

回到家，母親正在門口等候，看見的士，立刻大聲呼喚道：“添福，是不是你同爸爸一起回來了？天哪，真把我急死了！你們知道現在幾點鐘？你們……你們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父親說：“我們救活了一只受傷的小貓。”

“快去換衣服！”母親說，“瞧你們父子倆，全身濕漉漉的，還不趕快去擦身？”

母親從添福手中接過小貓，兀自走進廚房。

當添福換好了衣服去看小貓時，小貓已經舒舒服服地躺在竹籃里了。

竹籃里放著兩件添福的破襯衣，小貓側臥著，嘴邊有個搪瓷盆，盆里盛著牛奶，小貓正在用舌舐吮。添福咧著嘴，將竹籃捧入客廳，取了一條干毛巾，慢慢替它擦干身體。

父親點燃煙斗，悠閑地扭開收音機。

“爸爸。”添福輕輕叫了一聲。

“嗯。”

“你覺得它的傷勢痊愈后，會不會走路？”

爸爸微微一笑，吐了一口煙，說：“你爸爸斷了右臂，還不是一樣在做工。”

添福笑了，臉上的惆悵也完全消失了。

這時，母親已經將晚餐煮好，有雞，有肉，還有長壽面。

母親對添福說：“祝你生日快樂。”

添福點點頭說：“我快樂極了。”

晚上，雨未停，風很大。窗外的芭蕉葉響起一陣淅瀝聲，很密，很零亂，很急促。

添福心情平和，因為他的小貓不必再受風雨的摧殘了。

父親在床上吸煙。

母親問他：“為什么不睡？”

“因為……我心里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什么？”

“前些日子，我曾經答應送一件生日禮物給添福，但是，我竟忘記了。”

“你已經給添福送了一件很好的禮物，快睡吧，明天一早還要到新山去。”

母親撳熄電燈，窗外雨聲轉大，芭蕉葉在風中飄舞。

（海 螺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劉以鬯文集》一書，黃思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