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與葉先生認識近廿載,但是隔行如隔山,又各自忙碌,遂少聯系。適逢葉先生百歲壽辰意義非凡,是一個難得的回顧總結契機,亦可以將自己近年的所學所思所悟做一次全面的審視。
有的相遇看似偶然,實質必然,都遵循一定的因果,關鍵是我們能否了解其背后的奧秘。或許從一個更大時空的視角來看,我與葉先生在異國他鄉的相識就非例外。
我與葉先生結識是在卑詩大學亞洲圖書館(也是亞洲系所在地)的地下休息室,外面就是卑詩大學著名的網紅打卡點——泰山石雕刻的“仁義禮智信”五個大字,時間是2006到2008我在那攻讀碩士期間的一個午餐或晚餐時間。我們都去那使用微波爐加熱自帶盒飯。記不清是怎樣接上話的,但無疑首先得歸功于葉先生的和藹可親,廣結善緣和廣種福田。她的清淡飲食,比如水煮西藍花給我印象深刻。再后來適逢葉先生需要人手幫著整理書稿,所以就有幸增加了接觸并到了她家里。當時她家里的那種樸實無華而又書香四溢的氛圍給了我極大的震撼,現在想起來都依然歷歷在目。不過說來很慚愧,當時的我對詩歌真可謂是一竅不通,對葉先生的成就自然也知之甚少。雖然也曾跟著去聽過幾次葉先生在溫哥華開設的公益課程,但是囿于當時研究生階段的繁重負擔,對詩歌總的來說是無暇他顧。盡管也經常跟好友去校園美麗海邊高聲誦讀《道德經》等傳統經典,但后者本質屬于哲學,而不是詩教的傳統。直到如今,雖然自認為已開始效仿蘇東坡“吟嘯且徐行”“也無風雨也無晴”的生活,并開始留心于自然萬物之美,間或也能體會到生發感動,但是通過詩歌將其發于外對我來說則依然遙遠。
雖然與葉先生的萬里結緣看似偶然,但從大觀視野來看又或許是冥冥中注定的。在《葉嘉瑩作品集》的總序中,葉先生開篇即提到了因緣,并指出雖然自己對佛家的三世因緣尚未證悟,但是對于現世事物的緣起和結果還是有比較真切的感受和體會的,并舉了她作品出版的例子。后生如我,對三世因緣的妙理自然是不敢置喙的,但是因為這里采用的是一種大觀的視野,而在這種觀照下,葉先生已不再是一位傳奇的活生生的個體,更是中華文化美育詩教傳統的化身與載體。如果說她代表著傳統貴族的高雅文化血脈,那么來自社會底層并且與改革開放同步成長起來的我則或許代表著對詩歌陌生的新生代的大多數人。我成長在西南云貴高原靜謐而又閉塞的大山里,初中畢業有幸入選全國首家“希望之星班”到東海之濱的溫州就讀高中,然后作為五位幸運兒之一輾轉加拿大獲得本碩學位,最后到中西會通的香港讀博并學成歸國供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其中大學教育的十年(2002-2012)也碰巧是中國入世飛速發展的十年。這些經歷讓我對祖國不同地域,不同發展階段,以及發展脈搏有了較為切身的體會。
中華文明有“文以載道”“依于仁,游于藝”的偉大傳統。如果把源遠流長的中華文化比喻為大江大河,那么美育詩教無疑是其中最為內核的源頭清泉。而葉先生作為“詩詞的女兒,風雅的先生”,無疑可以看作是這一核心文脈的擔當者和化身。
孔子編著六經,《詩經》是最早著手也是排在第一位的?!墩撜Z》記載“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不學詩,無以言”,足見孔子對詩教定位之高。《毛詩序》中言:“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則是對詩教功能進行了一個全面的概述?!俄n詩外傳》采雜說以推衍詩義其實是春秋戰國的慣例,外加《詩經》在外交中的重要作用,這些都可以凸顯《詩經》的極高地位。誠如年輕學者曲黎敏教授指出:
所謂“經”,就是根本,是永恒不變的精神家園縱觀全世界,只有中華民族是一個“以詩為經”的偉大民族;不僅如此,還以《詩》為群經之首,這更彰顯了我們這個民族的偉大特異性?!妹烙娊檀孀诮蹋侵袊ソ?。
而葉先生則是沉潛涵泳于這一傳統文化最為清澈的內核源頭之中并得其真傳,并以普傳仙音為畢生的使命。這從葉先生那種無私、純粹和樸實無華就可見一斑。正所謂“《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道不欲雜”,“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葉先生的傳奇以及她的那種感人肺腑的力量或許都來源于此。
正如葉先生90多歲高齡編的《給孩子的古詩詞》的第一首《詩經·秦風·蒹葭》中所隱喻的那樣:“溯回從之”則是“道阻且長”“道阻且躋”“道阻其右”,“溯游從之”則“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換句話說,要“轉向”“歸家”的路是又高又遠又曲折,而隨波逐流則如同追尋那水中月、鏡中花一樣看似近前,實質虛無縹緲。葉先生百年的追尋,一如具有萬世師表之稱的孔子那樣,也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或許該書選的第二首詩《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里已經隱含了她的心跡: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當然,誠如葉先生經常引用的王國維的一句話:“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也正是詩詞的力量賦予了葉先生直面多舛生活時的那種堅韌、淡定和從容的力量。正如該書所選第三首和第四首陶淵明的飲酒詩所言,那是因為“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除了文脈擔當,葉先生的特殊身世也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血脈的寫照,在當下筑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成為顯學的情況下尤其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
縱觀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歷史,其中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如滾雪球般不斷發展壯大,從多元走向一體。偉大的文明鑄就了偉大的民族。在起源時期,我們的先民就開辟了獨特的向心發展路徑,然后伴隨著從秦漢到明清的古代大一統國家的演進,中華民族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方面的共同性一直在更深和更廣的不斷交替中向前發展,即使在分裂時期也從未停下腳步。
文化與血脈的水乳交融在葉先生個體身上也有著很好的體現?!懊}”的一個含義是事物如血管連貫相承有條理者,當然血脈更加具體可觀,而文脈更加抽象不顯,所以后者較難達成廣泛共識。中國當代學術大家、文學史家楊義先生通過他的《魯迅文化血脈還原》一書將“文化血脈”概念推向了學界前沿。從這個角度看葉先生的身世,其祖先是滿洲正黃旗葉赫那拉氏,和清朝著名詞人納蘭性德同祖同宗,清朝末年時才改漢姓為“葉”。她的祖父葉中興是清朝光緒時期進士,父親葉廷元是北大英文系畢業生,母親李玉潔也出身書香門第。在這個書香氛圍濃厚的家庭中,葉先生3歲時就開始認字,4歲時就背唐詩,6歲時已經開始讀《論語》。這里不去深究文脈與血脈的差別和關聯,只是斷言過去百年我們可以對葉先生發出詩教傳統“文不在茲乎”的感慨??鬃釉f五十而知天命,而葉先生已經百歲老人,不可能對自己的天命沒有思考和感想。這當然不便由葉先生對外宣說,但她選擇其本家納蘭性德的詞《長相思》結束《給孩子的古詩詞》全書,或許也暗示了她的一種擔當和自覺。
此外,葉先生的學術建樹以及百年歷程也是中西合璧的文明典范。這百年中既有與時偕行的西游之篳路藍縷,也有歸家的滿腔赤子情懷,最后則是會通中西的天下文明,這些或許都昭示了中華民族正在探索的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實現樣態。
受生活所迫,葉先生初到國外的艱辛是不難想象的。最主要就是語言方面的障礙。正如葉先生指出,她“本來是一個完全從舊傳統教育中成長起來的人,從小所受的訓練就是對古典詩文的熟讀和背誦”,雖然同為老北大外文系畢業的父親和顧羨季老師都經常提醒她學習外文的重要,但是因為她初二時趕上七七事變后英文課時受到極大壓縮,工作后也再沒有接觸過英語,而且初到國外時還要用英語來講授中國古典文學,全家的重擔也都壓在她一人的身上,其生活之不易可想而知。那時候“為了全家的生活,我不得不硬著頭皮接受了這個工作,每天要查英文生字來備課,經常工作到深夜兩點”,葉先生在一篇序里如此寫道,“不過即使有如此的艱難,也并無傷于我對中國古典文學本來的熱愛,我所致力的也仍然是要把詩文中的一種感發生命,要盡力傳述和表達出來。因此我的英語雖然并不高明,但學生的反應卻極好”。也正是通過這種一步一個腳印的砥礪前行,葉先生最后沖破了重重障礙,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從大陸到臺灣,再到北美,最后回歸祖國懷抱,葉先生的歸家旅程也實有重要的象征意義。一方面,誠如葉先生在接受采訪時指出:
多年來我在海外文化不同的土地上,用異國的語言來講授中國的古典詩歌,總不免會有一種“失根”的感覺。我雖然身在國外,卻總盼望著有一天能再回到自己的國家,用自己的語言去講授自己所喜愛的詩歌。
另一方面,作為中華傳統文化熏陶出來的中國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葉先生有著滿腔報效祖國的赤子情懷,所以在1978年大陸開啟開放的大門時,她第一時間向教育部提交了回國教書育人的申請,并曾留下絕句表露心跡:
構廈多材豈待論,誰知散木有鄉根。
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
一百載坎坷人生,葉先生經歷了太多的離亂與苦難,然而,在她身上我們看到的卻只有堅忍與淡定、優雅與從容。她將這些都歸功于古典詩詞帶來的力量,那種生生不息、心靈不死的不竭源泉。葉先生矢志不渝的理想就是要把詩詞的瑰麗世界以及長生不老的秘訣播撒到每一位華夏兒女的心里。事實上,歸家是中外文學一個永恒的話題,其中更是預示著人類的前途和命運。
葉先生百年歷程中這樣的“一往一回”恰恰帶來的是中外合璧的天下文明。首先來說,誠如《紅樓夢》第一回即借佛moMw7mP3lGTiykz1ggereB6KJvUB8UJdOsPCJdVkI0I=道二仙之口道出紅塵的一個實情:“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儒家的《中庸》也言:“有所不足,不敢不勉”,這一鐵律也適用于不同的文明,皆有所長,然都有不足,所以需要不斷交流互鑒改進完善。極受中國傳統士人喜愛的《維摩詰經》亦要求“自守戒行,不譏彼闕”。關鍵就是要對彼此的長短有比較準確的認識和把握。
葉先生在詩詞理論方面的探索和造詣就是中外合璧的一個典范。雖然葉先生很謙虛地主張自己“從來沒有什么結合中西詩論的高遠的理想”,但是她的詩詞理論和觀點卻被廣泛認為是會通中西的結晶。當然,其中中西方的特征和優缺點也是很明顯的。正如葉先生多次提道:
我之喜愛和研讀古典詩詞,本不出于追求學問知識的用心,而是出于古典詩詞中所蘊含的一種感發生命對我的感動和召喚。在這一份感發生命中,曾經蓄積了古代偉大之詩人的所有心靈、智慧、品格、襟抱和修養。所以中國傳統一直有“詩教”之說,以為“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
如果說中國詩教傳統中蘊含的“心靈、智慧、品格、襟抱和修養”是其最閃光的東西,那么西方以邏各斯為中心的哲學傳統最擅長的則是通過對萬物的“解剖”得來的“學問知識”:前者重在對生命的參與和感悟,總體以“益生”為目標,后者則重在旁觀剖析,以“害生”為實際后果。這其實也呼應了傳統五方的學說:東方主木,主生發,西方主金,主殺伐。當然后者也有其價值,就如葉先生指出:
每遇到西方文論中似乎與中國傳統詩論有暗合之處時,則不免為之怦然心喜,而且當我面對一些主觀、抽象的傳統詩話而無法向西方學生做出邏輯性的理論詮釋時,偶然引用一些西方文論,也可以使我們師生都有一種豁然貫通之樂。
葉先生上述提到的遇到暗合時的“怦然心喜”以及“豁然貫通之樂”其實在古圣先賢那里已有伏筆,如莊子所言“其數散于天下而設于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如果將人類文明用一棵樹來做比喻,那么中華文明是志于“本”的,而西方文明是志于“末”的,它們各自的特征和優缺點也都與此有關,但兩者包含的信息也是等量齊觀的,所以最后也都是殊途同歸。
葉先生已遠遠超出獨特個體的意義,她的身上折射的是我們源遠流長的中華美育詩教、多元一體偉大民族的百年歷程以及中外合璧的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寫照。正如一位學者指出,“翻檢先生的詩集,如同與一位高潔靈魂的坦誠對話,如同傾聽近一個世紀的民族的歌哭,如同清風拂面,如同明月朗照。”她那幾十年不變的聲音確如迦陵頻伽的仙音一樣,將中國傳統瑰麗的詩詞帶進了有緣聽聞的華夏兒女的心里,帶到了世界各地。葉先生曾多次指出她的首要身份是一位教師,而不是詩人和學者。“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葉先生無疑是詩人何為的典范。正如葉先生在百歲壽辰時所言的那樣:
不向人間怨不平,相期浴火鳳凰生。
柔蠶老去應無憾,要見天孫織錦成。
讓我們一起努力,去織就一個詩教大國21世紀應有的錦繡華章。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副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國家全球戰略智庫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