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飛燕和她的奶奶

1

奶奶吞下一口稀粥，咂了咂嘴巴，問：“綠豆熬的？”

馬飛燕把凳子往病床前攏一攏，第二勺稀粥也同時遞到奶奶嘴邊，“您喜歡吃綠豆粥，一次能吃兩大碗……嘻嘻，來，您多吃點！”

“你這傻丫頭，我什么時候吃過兩碗稀飯？噫？五月哪來的新綠豆啊？”奶奶注視著馬飛燕。

“這您就甭管了，是我爸買的。您要多吃些東西，身體才好得快，才能早些出院，陪我上公園玩，坐旋轉木馬、時代列車……”

奶奶皺皺眉，又勉強咽了兩口，想坐直身子，卻被馬飛燕喝住了：“您別動，手臂上還吊著鹽水瓶呢。”奶奶瞥了一眼鐵架上端的鹽水瓶，無奈地嘆了口氣，就斜躺回去，望著窗外出神。

“奶奶，您再吃點吧。”馬飛燕的口吻，像一位媽媽在引導不聽話的孩子，但奶奶不買她的賬，許久沒有回頭。

順著奶奶的目光，馬飛燕也望了過去。有一只鳥掠過視野，發出“布谷、布谷”的叫聲，直至成為黑點，消失在漣水河畔。“布谷、布谷，”奶奶低喚兩聲，嘴角露出一抹微笑，“燕子，你捉過烏龜嗎？”

一下從“布谷鳥”跳躍到“烏龜”，馬飛燕還沒跟上奶奶的思維節奏，她愣了片刻，然后說：“您是想‘青青’了吧？明天我帶它來陪您。”青青是馬飛燕養的寵物，一只憨頭憨腦的小烏龜，可愛極了。

奶奶搖搖頭，笑了笑，說：“看我糊涂了，是我沒講清楚。你曉得不，你爸爸小時候喜歡捉魚蝦，有一次還逮到了烏龜，可把他高興壞了……”

聽說爸爸小時候捉到了野生烏龜，馬飛燕就來了興致，急忙問道：“奶奶，您快說，我爸捉的烏龜多大啊？后來怎么樣了？”

奶奶像是故意要吊她胃口：“燕子，回去吧，天要黑了。”

馬飛燕想留下來，多陪奶奶說說話，聽聽爸爸小時候的故事，并不急著走。家離醫院不遠，走快點半個鐘頭足夠了，況且夜間有路燈，亮如白晝。

“老家畫嶺有一條清溪，像一根白玉帶子，晝夜不息地流過村莊，流入漣水河。有一個星期天下午，你爸爸跟一幫小伙伴去水邊玩耍，捉了許多魚蝦，還有一只小烏龜—與青青一般大呢……”奶奶緩緩開口。

馬飛燕迫不及待地問：“后來呢？爸爸把它當寵物養著，還是……”

奶奶嘆了口氣，沒有回答。

恰巧，一位女護士笑吟吟地推門而入，對病人噓寒問暖。此時，街上華燈初上，天邊星光閃爍，夜色并不明顯。奶奶從柜子里摸索半天，遞給馬飛燕一根香蕉。馬飛燕握在手上，看著女護士熟練地換鹽水瓶，倏忽想到了那只飛走的布谷鳥，又問：“奶奶，剛才那只布谷鳥是畫嶺飛來的嗎？”

“奶奶沒看清，咋曉得它哪來的？布谷鳥明天還會來的。”

“真的嗎？”馬飛燕有了一絲惆悵，腦子里滿是疑問。世上鳥兒千千萬，真有一只來自畫嶺？奶奶又如何分辨得清呢？

奶奶說：“村里人喜歡布谷鳥，把它當作吉祥鳥。每到春耕季節，布谷鳥叫得越歡，你爺爺吆牛犁田就越來勁，犁鏵下的泥土飛濺起水花，有一天濺濕了路過的一位女子。燕子，你曉得她是誰嗎？她織著兩根長辮子，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臉蛋鮮紅似蘋果，皮膚光潔細嫩，吹彈可破……”奶奶布滿褶皺的臉上，出現了一抹紅暈。

別看馬飛燕才十歲，她可古靈精怪了，很快猜出那女子是誰，但她不說出來，繼續聽奶奶眉飛色舞地回味。“燕子，你曉得不，奶奶嫁給你爺爺第二天就下田栽秧苗，布谷鳥叫個不停，好多鄉鄰都夸我真漂亮，你爺爺笑得合不攏嘴。”

“我要睡了，”奶奶說，“燕子，你快回去吧，再住幾天，奶奶就出院。”

馬飛燕懂事地點點頭，說：“奶奶，明天我還要你講爸爸的故事。”她替奶奶掖好被子，說了聲“奶奶再見”，就悄悄退出了病房。

2

清早，馬飛燕坐著爸爸馬良的電瓶車過橋去學校，晨曦灑在公園里，像涂抹了一層柔和的金光。

遠眺公園，像一艘隨時準備出征的艦艇。公園建在沙洲上，綠樹成蔭，郁郁蔥蔥，它有個詩意的名字叫“碧洲”，奶奶經常帶馬飛燕去玩。下了橋，過十字路口左拐三百多米，就是馬飛燕的學校。馬良在十字路口停靠，等馬飛燕下車后叮囑幾句，然后繼續騎行，載著錘子泥刀和對未來的期望，奔赴那些聳入云天的高樓。

邁上人行道，馬飛燕挽緊書包，甩著兩尾短發，追上了兩個穿同樣校服的小女孩。談笑間，一條白里帶黑的小狗躥到了她們腳跟前，那兩個女孩踢它、攆它、欺負它……小狗嗚嗚咽咽，像哭泣的嬰兒。許是害怕再挨打，小狗若即若離，眼窩里泛著淚光。她倆索性把它按在香樟樹下逗弄、戲耍，不時發出嘻嘻的笑聲，小狗則嗷嗷尖叫，以示抗議。

馬飛燕于心不忍了。小狗怎么大清早就孤零零地跑出來呢？它是找媽媽，還是覓食？馬飛燕從書包里掏出一塊餅干，丟在地上。小狗見了，飛快地跑過來，親熱地繞著她轉圈圈，貪婪地啃食餅干。馬飛燕低頭摸了摸小狗，轉身朝學校走去。拐彎時又回過頭來，看到小狗在張望，馬飛燕揮揮手，“小狗再見，快去找媽媽吧。”

路過一家玩具店，老板正在擺放龜蛇虎兔之類的塑膠制品，馬飛燕盯著那只玩具小烏龜，似乎想起了什么。有個女孩拉了拉馬飛燕的衣角，問：“你想買玩具嗎？快走啊，要遲到了。”馬飛燕不置可否，抿抿嘴走了。

到了下午，老師宣布放學，馬飛燕第一個沖出教室，書包不停地拍打著她的脊梁，兩條馬尾一跳一跳的。她十分惦念住院的奶奶呢。白天奶奶有媽媽服侍，洗漱如廁，喂飯遞水，不用操心；晚上最難熬，馬飛燕要多陪陪奶奶。早上馬良告訴馬飛燕，這些天，建筑工地缺人手，他晚上不回家，兼職看守鋼筋、水泥、瓷磚等材料。媽媽是電子廠員工，這個月上晚班，所以馬飛燕要獨自生活一段時間。到家后，她煮了一根黃瓜，就著燒熱的剩飯吃了，就帶上小烏龜青青趕去醫院。

去年冬天，馬飛燕央求媽媽網購了兩只小烏龜，寒冬臘月后，春暖花開時，一只烏龜醒不來了，另一只還活著。她給活著的小烏龜取名“青青”。在她的細致呵護下，青青過得十分滋潤。每日放學歸來，青青會從水里探頭探腦，好像在說：“主人回來啦。”馬飛燕感受到了青青的問候和期盼，馬上給它換水、投食，觀摩它劃動四肢游弋，或禪定般靜臥。

馬飛燕抱著塑膠盆來到醫院，乘坐電梯上到17樓，穿過走廊，鳥兒般飛進病房。“奶奶快看，誰來了？”

奶奶看上去氣色好多了，她靠坐著床頭，說：“哦，青青來了，奶奶好幾天沒見它了。”奶奶臉上現出了笑容。

馬飛燕把塑膠盆放在窗臺上。窗外，有高低錯落的樓群，奔騰不息的漣水河，亙古永恒的蒼穹，還有遠方的小山村。

馬飛燕說：“奶奶，我不在這里時，就由青青陪您啦。”

奶奶看著青青，半晌才問：“你不帶回去了？怎么舍得？”

另一床位的阿姨插話了：“你孫女真懂事，曉得疼奶奶。”又對馬飛燕說，“小朋友，你奶奶表揚你、夸你，說你平時總是搶著給她梳頭，大冷天給她洗腳、暖腳，吃飯時給她盛飯、搛菜……”她朝馬飛燕豎起大拇指，羞得馬飛燕都不好意思了。

忽然，奶奶兩眼一亮，撮嘴發出“布谷布谷”聲，只見一只灰白相間的鳥兒落在對面樓頂，“布谷布谷”地叫喚著。“燕子，布谷鳥來了，它昨天肯定來過的，是畫嶺來的吧？”

“我不知道呢，”馬飛燕偎依著奶奶撒嬌，“奶奶，您接著講爸爸捉的小烏龜吧，后來呢？”

奶奶刮了一下馬飛燕的鼻子，說：“你爸爸讀書吊兒郎當，考試不及格，你爺爺罵過他，打過他，還是沒進步。有人出餿主意，說吃了烏龜，人就會變聰明，門門功課考滿分，你爸爸信以為真，哎……”

馬飛燕聽得入了迷，瞪大眼睛，靜待下文。

“那天晚上，你爸爸進屋放下背簍，捏著小烏龜大聲炫耀，又找來一個搪瓷缸子，盛水養著，睡覺都放在床前，寶貝著啦。可沒過幾天，小烏龜就不見了。”

馬飛燕插話：“奶奶，它不會是跑回清溪了吧？”

奶奶說：“沒呢。你爸爸趁我們不在家，把它放鍋里煮熟了……晚上，我們散工回家，問他烏龜呢，他臉都紅了，支支吾吾地說，帶烏龜到池塘邊洗澡，它趁機溜走了。你爺爺不相信，抬手要打他，他死活不交代。后來在屋前竹林里，我發現了一片小龜殼，他才承認錯誤。”

想到那么小的一只烏龜，竟然被爸爸“謀殺”了，馬飛燕心里有些難過，怏怏地走到窗前。青青似乎感應到了她的腳步，露一下頭又沒入水里。她雙手撐著下巴，模仿“布谷布谷”聲，對面屋頂那只布谷鳥望了她幾眼，倏地展翅起飛，越飛越高，直至只剩一粒“黑芝麻”……

黑夜很快降臨了，屋里陷入靜寂。一會兒，奶奶伸腿下地，趿鞋子上衛生間，馬飛燕小心翼翼地扶著奶奶。

離開醫院時，馬飛燕湊近塑膠盆嘀咕：“青青乖啊，好好陪奶奶哦。”

3

每次步行至東山大橋中央，馬飛燕都要稍作停留，遙望河的另一端。溯河而上的遠方，那個叫畫嶺的小山村，是馬飛燕的老家。

布谷催春，牛歡狗叫，畫嶺一派忙碌的景象。馬飛燕跟隨奶奶來到田埂，嚷嚷著“我要插秧”“我要插秧”，不料腳底打滑，摔到泥水里，成了一尊“泥菩薩”。村落田野滿是干活的人們，瞧見馬飛燕的模樣，一個個忍俊不禁，哄笑不止。

大約半小時后，馬飛燕回家換好衣服，再次來到田邊，觀摩大人插秧。

奶奶年齡雖大，插田扮禾卻不輸任何人。她左手攥一大把秧苗，大拇指和食指配合默契，自動分出三五根秧，右手捏住，快速地栽進田里。一來一往，周而復始，只聞水響，弓腰退步，奶奶已栽好一大片秧苗，青亮泛綠，看得馬飛燕都驚呆了。

馬飛燕拍著小手掌，大聲喊道：“奶奶，你插得好快啊。”

奶奶沖馬飛燕一笑，又低頭栽秧。三五只白鷺從清溪飛來，展開頎長的腿，撲棱著翅膀捕捉蟲子。一只半白半灰的布谷鳥落在牛背上稍作停留，又掠過田野屋舍，“布谷布谷”地飛向云端。奶奶直腰抹汗，撮嘴模仿“布谷布谷”的叫喚聲，歡樂彌漫在山村上空。

到了傍晚，日薄西山，村子被染成金黃，秧苗青青，蟲鳴聲不絕如縷。

夏天，山上的綠豆成熟了，若不趁早收回來，黑殼迸裂，綠豆掉草叢，下雨就會發芽。天氣驟熱，馬飛燕自告奮勇摘綠豆，奶奶放心不下，也跟著來了。

從清早到日上中天，婆孫倆采摘了半籮筐綠豆。曬得久了，馬飛燕又累又餓，感覺天旋地轉，歪坐在地上挪不動身子。奶奶拽住馬飛燕的手，說：“燕子，咱回家吧，小心中暑啊！”馬飛燕軟綿無力，像是睡著了。奶奶抱起馬飛燕放進另一只籮筐里，氣喘吁吁地挑回家。

果然，馬飛燕中暑了，臉面發燙，渾身乏力，躺在竹床上直呼難受。奶奶跑上山頭朝村里喊，喊啞了喉嚨，地里干活的馬良才聽到。馬良趕緊請來村醫，給馬飛燕把脈、打退燒針。馬飛燕昏睡過去，醒來胡亂喊叫，然后又睡，次日才有所好轉。

奶奶一宿未眠，熬好綠豆粥端給馬飛燕。馬飛燕搖搖頭，一點胃口也沒有。

奶奶執拗地舉著勺子，說：“你要多吃東西，身體才好得快，才能去玩啊。”

馬飛燕勉強吃幾口，想要坐起來，被奶奶制止了：“燕子別動，你還虛弱，好好休息。快吃吧。”

在奶奶的悉心照顧下，馬飛燕身體恢復得很快，每日早上醒來，眼前就有涼好了的綠豆粥，她一次能吃兩碗，直呼“好吃，太好吃了！”

后來，一家人搬進了城里，馬飛燕再沒回畫嶺，再沒去過那塊綠豆地。每次想起奶奶挑她回家、喂她綠豆粥，無微不至地照顧她的場景，她就感動得落淚……

4

周五，馬飛燕早早來到醫院，剛到病房門口，就聽見媽媽跟奶奶在說話。

“媽，您再住幾天吧，身體要緊。”

“我的病好了，無非是腰椎勞損，風濕疼痛，沒什么大毛病，明天辦出院手續吧。你們別為我操心了。”

“媽，我們孝順您是應該的。”

“良伢子工地守材料，你上晚班，燕子這么小，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

馬飛燕走進去，喊了聲奶奶和媽媽。

媽媽愛憐地撫摸著馬飛燕的頭，又給她洗了一個蘋果。

奶奶說：“燕子，你的寶貝青青好調皮哦，護士姐姐都喜歡它，搶著給它洗澡、換水。它好活潑，好可愛，多像你小時候，坐在盆里戲水，怎么也不肯出來……”

馬飛燕來到塑膠盆前，青青馬上伸出頭，眨巴著眼，像在跟她打招呼，很親熱的樣子。她投放了一點食物，看它笨拙地咀嚼、吞咽。

天空明凈澄澈，白云優哉游哉。遠處廣場上有人跳舞，節奏感強烈，鳥雀撲棱棱地穿梭而過。

許是聽到了鳥鳴，奶奶嘴唇翕動，吐出一串“布谷布谷”聲，然后一直望著窗外的藍天。

馬飛燕突然問：“奶奶，那片龜殼呢？爸爸把它當紀念物收藏了嗎？”

奶奶這回不賣關子了，嘆息道：“被它媽媽帶走了。”

“啊？”

“你爸那次捉了兩只烏龜，它們是一對母子，母龜逃走了。從清溪到老家，翻山越嶺的，十多里路程啊，也不知母龜怎么尋來的……咱家沒貓沒狗，反正那片龜殼不見了……你爸后來在附近池塘見到了那只母龜，它趴在巖石上曬太陽，布谷鳥佇立在旁邊梳理羽毛……”

烏龜、布谷鳥、天上的飛禽、水底的魚蝦、地面的動物，如此和諧共生的畫面，讓馬飛燕陷入了沉思……

“燕子，快看，布谷鳥來了，拖著長長的尾巴。”奶奶指著天上驚呼。

馬飛燕如夢方醒，不知什么時候，天空多了一只風箏。“奶奶，那是風箏，紅蜻蜓風箏。”

奶奶“哦”了一聲，兀自笑了：“看我老眼昏花的。”

那一刻，馬飛燕想到了跟爸爸媽媽在水府廟濕地公園放風箏時的情景，白鷺驚飛，鷗鳥翔集，心里甜滋滋的。

5

周日，奶奶出院了。媽媽收拾好換洗衣服，扶著奶奶走在前面，馬飛燕抱著塑膠盆走在后面。三人出了醫院，上了河堤，馬飛燕突然沿臺階走下去，一步一步地到達漣水河邊。

奶奶一臉擔憂：“燕子，你干嘛呀？小心點。”

媽媽說：“燕子，莫耍水啊。”

馬飛燕嫣然一笑，臨水而蹲，側翻膠盆，小烏龜迫不及待地爬了出來。

它打量著浩渺江水，慢慢地越過淺灘沙泥，歡快地奔向漣水河。就在潛入河底那一刻，小烏龜回頭一望，沖馬飛燕眨眨眼，轉瞬不見蹤影，只余一碧萬頃。

責編：黃嘉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