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塞爾登：卷入時代旋渦的書齋學者

在英格蘭南部的蘇塞克斯郡，有一個小鎮名為薩爾文頓。到此旅行時，人們可以留意一家位于半月巷的酒吧。酒吧以當地法學家約翰·塞爾登的名字命名。這家酒吧是一座白墻黑瓦的兩層小樓，二層及樓頂飾有深棕色木條和窗欞。門外立著一塊木牌，上面有約翰·塞爾登的肖像，并寫明“此建筑系為紀念出生于附近茅屋內的約翰·塞爾登而更名”。

鄉村小提琴手的兒子在倫敦成為律師

1584年12月16日，塞爾登出生于薩爾文頓的萊西農場，這是一個位于蘇塞克斯郡西塔林區附近、離海不遠的小農莊。塞爾登的父親也叫約翰，是一名本地的自耕農，據說也是一名通曉樂器的“吟游藝人”。根據傳記作家海威在《約翰·塞爾登和西方政治傳統》一書中的說法：“他成功超越自己的社會階層，迎娶了瑪格麗特·貝克。瑪格麗特是附近拉斯汀頓的托馬斯·貝克的獨生女，也是家族繼承人，她出身于騎士家族，帶來一筆可觀的財產。”

小塞爾登早早就顯示出其過人之處。據說在十歲時他就在父母家的門楣上刻下了拉丁文銘文，意為“歡迎朋友來訪，同時警告盜賊勿入”。之后，他被送往奇切斯特大教堂的預科文法學校接受教育。14歲時，他前往牛津大學哈特學院旁聽。兩年后，他正式注冊入學。

有關塞爾登的童年，有一個場景值得一提：由于在音樂上稍有成就，塞爾登的父親經常為當地的鄉紳演奏小提琴。每到圣誕節等節日，當地的鄉紳家中舉行聚餐時，父親都會帶小塞爾登一起去演奏。父親是小提琴手，他則是鄉村小提琴手的兒子。他們永遠在每一晚的紙醉金迷、豐盛富美的熱鬧之外。海威評價道：“作為律師和政治家，他的職業生涯顯示，盡管他能輕易地與富有和有權勢的人交往，但他始終與其保持一定的距離，多次拒絕給予他的榮譽。”也許這與他童年的經歷密不可分。

1602年，塞爾登沒有正式畢業便離開了牛津大學，隨后前往倫敦接受法律訓練。塞爾登最初進入的是克利福德事務所（一個衡平法院事務所），并于1604年5月被接納進入其附屬的律師會館，即內殿律師會館。在會館，法律教育主要表現為一種口頭訓練，主要包括講座和辯論。講座是一系列由律師學院挑選的杰出律師在特定時間呈現的對法規的闡述，按照時間順序組織，從《大憲章》開始，學生在學院學習期間接觸到所有重要的法規，均按序進行講授。辯論或模擬法庭則是對抗性的法律問題討論，參與者借此測試他們的法律論點技巧。內殿律師會館的特點之一就是學制漫長。學徒在成為律師的過程中，必須學習大量的古典文化和社科知識，并且交游大量的社會名流。塞爾登也不例外，他整整用八年時間（在同期生中不算長的）完成了學徒訓練，于1612年6月正式出師，獲得出庭律師資格。不過他作為執業律師的戰績不算精彩，據說他對地產轉讓領域的法律知識小有心得，但整體上他的出庭次數寥寥。因為很快塞爾登發現，自己的興趣更多的是在英格蘭古代法律制度的研究上。

早在內殿律師會館的第三年，塞爾登已經編纂了一卷名為《盎格魯——不列顛史料選粹》的著作，并將在法蘭克福印制出版。至1610年，他完成了一本名為《決斗》的專著，考察了諾曼人實行過的司法決斗的起源和方式。四年后，他又發表了《論名譽稱號》一文，該文對英格蘭歷史上有關授勛授獎的制度進行了系統梳理，并重新串聯起大量的法律史與憲政知識。兩年后，他編輯了約翰·福蒂斯丘爵士的《英格蘭法禮贊》， 并添加了大量注釋。然而這些著作給時代和他自己帶來的沖擊，都遠不如1618年的《什一稅史》。

書齋學者卷入時代旋渦，但從未放棄法律史研究

1618年，塞爾登出版了專著《什一稅史》。這部著作直到今天仍是關于什一稅歷史的權威之作。17世紀初，教會什一稅引發諸多爭議，因為它是神職人員收入的主要來源，但其正當性受到質疑。法律、習俗與規定在此問題上存在分歧，導致大量訴訟。亨利八世解散修道院后，什一稅的征收權轉歸王室，隨后又轉讓給了與王室有經濟往來（通常是對王室提供貸款）的世俗人士。塞爾登的《什一稅史》正是在這一時代旋渦的背景下誕生。因此，它不僅是一部“書齋”研究著作，而更像是對教權進行攻擊的勇氣之作。

塞爾登指出，什一稅本質上是一種“治理費”，有著世俗起源。它不是一種神圣權利，而是提供公共服務和社會秩序的“報酬”。塞爾登強調，直到亨利三世時期，什一稅才變為按教區征收，之前是個人基于自愿向教堂或修道院提供。而且，什一稅作為教會固定收入，是受到世俗法律確立的，并不是“自古已有”或“稅權神授”。這部著作強調了什一稅的世俗起源，以及在法律變遷中的復雜性，從而為理解教會與世俗權力的關系提供了新的視角。

可以想象，該書會怎樣觸動教會高層的敏感神經。面對教會高層的憤怒和壓力，塞爾登被迫在1618年12月面見國王，并接受王室御用神學家的質詢。然而，風波并未平息，次月，他被進一步傳喚至教會高級委員會。這次，這位不幸的學者被迫做出如下的聲明：“鄙人為所出版的《什一稅史》一書犯下的錯誤致以最真誠的歉意……該書中包含的任何試圖反對神圣權利的錯誤，系對《圣經》的誤解。在下乞求原諒并深表歉意。”

不過，塞爾登的論戰對手們不滿意于利用王室的影響和高級委員會的力量讓塞爾登住口。他們決定對塞爾登的論點進行逐一攻擊。但是此時，塞爾登不愿意再妥協。他對教會法學家的每一篇文章都作出了回應，并一一駁斥。為平息這場危險的論戰，也為了防止徹底動搖什一稅的基礎，國王決定以王室權威加以干涉。他再次召喚塞爾登，嚴厲禁止他再對蒙塔古這名王室牧師即將出版的反對《什一稅史》的意見發表任何回應。國王說：“如果你，或你的任何朋友再對此發表論辯，我就把你投入監獄！”于是，塞爾登被迫收回部分觀點，并出版了幾篇論文，對之前的某些立場進行自我批評。一時間，塞爾登在學術上和聲望上均到了最低谷。

然而，人生恰如波浪，有時起有時落。1621年，議會開始積極爭取其憲政權利。議會找到了此時已在牛津大學任教的法律史學家塞爾登。雖然他不是議員，卻因深厚的知識背景廣受認可。議會咨詢他關于議會權力的問題。塞爾登作出了詳細而明智的解答后，議會決心反抗王權到底。然而，王室對塞爾登所提供的咨詢感到憤怒，他們將塞爾登投入倫敦治安法庭監獄。幾個星期后，塞爾登被釋放。

在這一動蕩時期，塞爾登繼續撰寫關于法律和歷史的重要著作，如《男爵的特權》和《論議會管轄權》。盡管面臨巨大的政治壓力，但塞爾登的學術產出卻并未中斷。他不僅研究了希伯來的歷史，而且撰寫了《海洋閉鎖論》，后者成為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整體上看，塞爾登的法律史研究工作，貫穿了他的政治生涯，即使在內戰期間，他仍出版了多部關于自然法、希伯來法律和歷史的著作，并留下了他在學術上后期的代表作《論自然法與萬民法》。

塞爾登終身未婚，他的個人品性和學識受到同時代人的高度評價，被認為是學識淵博、性格仁慈。1654年11月的最后一天，他去世了，留下了數量可觀的財產。他那些涉獵范圍廣泛、價值不菲的圖書，按照其最初的意愿，原本是要捐獻給牛津大學圖書館的。但有趣的是，這座圖書館在出借歷史手稿時，一般都需要提供一份歸還擔保。這曾使塞爾登不悅。于是他在臨終時，拒絕將書捐贈給牛津大學圖書館，而是將之遺贈給他的遺囑執行人——愛德華·海沃德、約翰·伏漢和馬修·黑爾。然而這三位學者做出的決定是遵守塞爾登最初的遺囑，仍然將那些珍貴的圖書交給了牛津大學圖書館保存，包括他所搜集的古代大理石碑文也被保存在牛津大學。至今人們想去借閱時，仍然和塞爾登當年一樣相當不便，不知塞爾登如在天上有知，將會是怎樣的感受。

（云淡風輕摘自《檢察風云》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