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劍穎,女,陜西西安人。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廣西文學》《作家文摘》等。出版詩集《向光而生》《在秦都》《喚醒與回歸》等。
豹
斑駁的皮毛有很好的“隱身”作用,能讓豹消失在夏季濃密的草叢,也能讓它變得像秋季一小堆枯萎卷邊的落葉,還可以使它假裝是一塊蓋著殘雪的石頭。
豹不想讓人看見的時候,就算在眼前你也看不見它,但當它想讓你看見的時候,它就像風一樣,像閃電一樣,突然就出現了,帶著謎一樣的斑紋,帶著永遠冷峻高傲的眼睛,帶著長而有力的尾巴,帶著梅花瓣一樣無聲的足音,與你對視。
這是我在黃龍森林公園紅外攝影機看到的豹活動的資料。豹是華北豹,也叫金錢豹,是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是世界上目前公認的九個豹亞種中唯一的中國特有豹亞種,也是華北地區森林生態系統食物鏈最頂端的物種。一年時間里,在延安子午嶺林區八百平方公里核心區域內,共拍攝到華北豹個體數量二十八只,是目前中國境內發現的豹密度最高的區域。子午嶺與黃河東邊的太行山、西北的六盤山林區連成一片,生態環境日益向好,使得華北豹的棲息地得到延展,所以,在黃土高原上見到豹也并不是什么新鮮事。
豹對著我——其實是對著鏡頭——在琢磨這個冰冷的物體到底是什么。它發出細瘦、狀如小貓的叫聲,這與它勇武的形象形成極大反差,顯得有點滑稽,沒想到它是這樣的豹!它站著看了一會兒攝像頭,隨后便走進蒼茫的夜色中,留下一個矯健的背影。
還有一段影像是三只豹飛快跑過林區小路,它們從夜色中的土路那頭加速跑過來,速度太快,鏡頭只捕捉到魅惑般的一團虛影,但可以看得出是一大兩小,也許是母親帶著孩子趁夜覓食,也許是幼豹在尋找新領地,也許只是外出游蕩。它們沒有停留,或許根本就沒有發現攝像頭,很快消失在空曠的路盡頭。
還有一段資料是林業員白天巡護時,遠遠地在一棵大樹下看見了豹。他停車打開手機錄像,而它看向車輛,就那么靜靜地站著與人對峙,也不進攻,也沒有逃竄,一會兒又慢吞吞走進樹林。
我沒有親眼看見豹,離我最近的野生豹是黑白影像里的豹,不論是空間距離還是心理距離,都是最近的。想到這些豹就在子午嶺林區棲息,在某處巖洞睡覺,把捕獲的狍子藏在高大的櫟樹枝杈,它自己在樹冠的涼蔭里伸著懶腰,用長長的尾巴驅趕蚊蟲,我心里會有一種莫名的震顫般的喜悅。
我看著鏡頭里野生的豹,想起童年在動物園見到的人工飼養的豹。我們站在高處圍欄外,兩只成年豹在圓形地池里趴著休息,一只很老了,皮毛毫無光澤,身上幾處金錢斑紋都禿了,另一只稍微年輕點,有時抬頭看看人群,多數時間就那么趴著。有人往地池里丟面包和蘋果,有人丟石子,有人故意制造響動,豹都不為所動。每次它們站起來的時候,偶爾走動的時候,要進地池洞口鐵柵欄門的時候,圍觀的人群會興奮地尖叫,仿佛豹受到他們的驅使或召喚才做了以上動作,仿佛豹在與他們互動。
那是我僅有的一次與豹面對面,我知道也只有在那樣的情形下才能與一只豹相見。廣袤的草原、沙漠與海洋的分界線、茂密的叢林、雪山、戈壁灘,這些豹的疆域我無法抵達,我的想象也無法到達,與一只野生豹在野外邂逅是我從未預想過的只在夢里出現的場景。失去了自由的豹丟失了速度,沒有了激情與欲望。被人豢養的豹披著頹廢的皮毛,斑紋褪色,華彩暗淡。從此我拒絕去動物園,拒絕看一切動物表演。我不能忍受一顆不羈的心被摁在地上再踩上一腳,我不能看見食肉獸被逼著表演鉆火圈、蹬小自行車繞場轉圈跑。它投向馴獸員手里攥著的鐵鞭子時的恐懼刺傷我,讓我有生不如死般的窒息。
后來我認識了“里爾克的豹”,一百二十年前巴黎動物園的豹,“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鐵欄,纏得這般疲倦”,它的生活被鐵欄桿束縛,終日囚禁在牢籠中,除了千條鐵欄桿它一無所有,霸氣蕩然無存,野性的張力在現實的牢籠面前變得柔弱、昏眩,外部的事物不能對它造成影響,一切都不會在它心里激起漣漪。它把孤獨的心收回肉體,把放逐于天地間的眼光收回籠子。它甚至不愿挪動一下,不愿把頭伸出欄桿,像剛經歷過一場精神廝殺,潰敗退出戰場。它失去了向往的力量,收回了對遠方的眺望。我設想它眼里殘存的桀驁與冷漠,設想它矯健如閃電般的身姿,我設想它面對沒有欄桿的森林、草原時的動作,它站立不動,但脈管里的火已經燒得沸騰起來,身上的斑紋開始奔馳,尾巴豎起如旗幟,耳朵緊貼身體讓風通行,它時刻準備化成一支箭射出,像戰士一樣沖在陣地最前沿。
我對一只豹缺少基本了解,但我愛這種神秘的美麗、迷惑的眩暈,再有力量的手也寫不出我心里獨特的感覺,我自己也很難以某種確定的方式,完成對它的贊美與愛。它也許沒有深邃的思想,只有具體的生活:追逐,捕獵,廝殺,躲避,隱藏,襲擊,包抄,堵截。它深諳生活技能,熟悉領地里的懸崖、深澗、洞穴、溪水和陷阱。它的眼睛里天空清澈,山水分明。
豹不是最大的貓,但它是貓科中的佼佼者。它身上覆蓋著獨特的斑紋,與人類指紋一樣包含了一只豹全部的秘密。這些斑紋在陽光下呈現出美麗的金棕色,像錦緞一樣閃著大自然的光芒,讓豹在叢林中幾乎成為隱形的存在。
豹擁有完美的身材和為奔跑進化出的四肢與尾巴,它的身材比例契合速度需要的一切核心要素:小而精致的頭顱,大而明亮的眼睛,敏銳靈活的耳朵,修長勻稱的身體,光滑的皮毛,超過前肢長度的強壯后肢,長而有力的尾巴在極速奔跑的同時可以隨時轉彎。豹的奔跑是風,是雷,是閃電,是妖,是魔,是自然之物也是自然之上鬼神一樣的存在。它臥在樹上的時候像根枝杈,它曬太陽的時候像一匹皮毛。奔跑讓它成為豹,它把自己想象成無所不能抵達的抽象意志,迎面而來的一切紛紛瓦解后退,它幻化為飛揚的光熱,在燃燒,在翻卷,在無聲咆哮。
豹在瞬間就能完成捕獵動作,它的迅捷讓獵物沒有反應時間。但它絕不是莽夫,面對較大獵物時,會巧妙利用地形和環境追蹤獵物,在高處潛伏,在暗處尾隨,靜待獵物經過,時機成熟時,便以極快的速度俯沖而來,發動雷霆般的攻擊。它悄悄跟隨獵物群,尋找那些疲憊或弱小的個體,像影子一樣悄然接近,在關鍵時刻發動致命的襲擊。它還會運用策略,假裝對獵物不感興趣,當獵物放松警惕誤以為沒有危險時,它會出其不意發動進攻。
擁有力量的事物在成為圖騰與象征的同時,也會成為被征服的目標。豹與人之間的關系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陰山巖畫記錄了一萬年前石器時代狩獵的情景,獵物中有豹和許多現已消失的動物。三千三百年前古埃及法老圖坦卡蒙陵墓的壁畫里有法老獵豹的場景。還是古埃及,豹在用于狩獵和戰爭的同時,也被供奉在神廟,在宗教和神話中扮演著重要角色。而在我國的春秋時期,印度就已經開始人工馴豹了。
殷商時期,中原一帶山林里棲息著眾多野生豹,還有黑化個體。史書記載西周開國功臣散宜生為讓被扣押在朝歌的周文王免受刑罰,曾向商紂王進獻黑豹。除了豢養賞玩,豹還是商紂王餐桌上的美食珍饈。而周武王要求大臣必須穿豹裘進宮覲見,《管子·大匡》記載齊桓公為了交好小諸侯國,在管仲建議下“令齊以豹皮往,小侯以鹿皮報”,戎狄部落通過向諸侯國進獻豹皮來請求和平。豹皮被當作珍貴的進貢或饋贈禮品,導致豹被大量捕殺,豹皮制成的服飾一度引領了上流貴族社會的時尚潮流,豹尾也因承載著一種平安歸來的吉祥寓意,成為周天子車隊最后一輛車上必須懸掛的裝飾,這種儀制一直延續到唐代。
從戰國到西漢,豹的形象出現在了文學作品中。屈原《九歌·山鬼》記載了女山鬼約會心愛的人時,赤豹拉車、花貍相隨的赴約場面。“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表明當時人們已經完成了對野生豹的馴化,用豹來協助捕獵,同時作為身份的象征蓄養在家里,出門牽引隨行,以彰顯身份和財富。魏晉時朝,歸隱之風盛行,豹得以“重返”山林。南朝著名山水詩人謝朓在《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中有云:“雖無玄豹姿,終隱南山霧。”由此還衍生出成語“南山隱豹”。這種隱豹的意象影響了后世,初唐詩人駱賓王在《秋日送侯四得彈字》中便有“我留安豹隱,君去學鵬摶”的詩句。透過這些看似風輕云淡的詩句可以得知,除去主觀喜好的因素,事實上那時候豹已經很少了,并且退到遠離人煙的深山密林,對人不會造成生命威脅,被獵殺的規模和頻率也減弱減少了。
擁有鮮卑血統的唐王朝貴族養豹成風。唐懿德太子墓中壁畫上有一隊胡人牽獵豹的場面,永泰公主墓葬中出土了胡人騎馬斗豹俑。安史之亂后,大唐國力漸衰,帶豹狩獵活動逐漸停止,從海外進貢馴豹也中斷了。武則天短暫稱帝時期,豹子的形象首次出現在高級官員服飾上,這也是后來明清時期以豹的形象作為三、四品武官朝服補子的淵源。宋元時期,契丹人的豹獵活動重又興起,也影響到同為草原民族的蒙古人。馬可·波羅在游記中記載了忽必烈在上都一帶畜養獵豹捕獵的情形:“大汗豢有豹子以供行獵捕取野獸之用。”明初皇家畜豹之風依然風靡,至明武宗時為最盛,于明世宗后走向衰落,至清代逐漸消失,僅僅出現在朝服補子上。
如果敘述顯得過于瑣碎,那就看看冰冷的數字。以獵豹為例,20世紀初全球共有獵豹十萬只,到一九七五年僅剩一萬四千只,如今剩下七千五百只。豹作為人類生活史上的假想敵,與獅、虎、熊羆一起被納入“危險猛獸”黑名單,從捕殺到馴養,從取皮食肉到需要開辟專門區域保護起來,再到被列為“瀕危動物”紅色名錄,豹始終不知道自己在人類世界的位置,見到人會遠遠躲開。冬季食物極度缺少時,豹也可能下山偷盜人類豢養的家畜,但它們從未有登堂入室的想法和統御世界的野心。
豹的天堂是廣袤的原野和山地。其實,在子午嶺林區,早已沒有了老虎的蹤跡,豹躍升為最大的猛獸,它是否知道自己是這片區域的“王”?這里是華北豹保護區,人類不會傷害它,它沒有天敵,只有獨享的獵物,它不必背負沉重的歷史記憶,謹慎地邁出小步,在枯草叢里隱藏身體,在河水的倒影里偵查遠在云上的飛鳥。它應該是什么樣子呢?疾馳,猛轉彎,掉頭,從山崖上躍下,像雪豹那樣。遺憾的是我看過林場整理的全部資料,鏡頭沒有捕捉到它捕獵和進食的情況,豹多數時候都是獨自走來,獨自離開。
我更多地通過視頻看豹,看生活在四千米高原的雪豹。它的黑白毛色與雪、冰川、斑駁的巖石很好地融為一體,它粗壯靈活的尾巴是致命武器和靈巧的平衡舵,它有時需要花費半個月時間覓食,它孤獨的身影與蒼涼冰冷的雪山像刻在我心尖的傷痕,想到就有痛感。現代文明的風吹遍森林與荒漠,豹像悲傷的美學符號,像從古老的史前穿越而來,闖進不屬于它的領地。但是,豹的領地在哪里,母親不能指給它看,它成年后自己標注的樹木、草甸、山洞、灌叢,都混雜著鐵銹與工業產品的氣息,超出它累積的成長經驗。
一只受傷的幼豹被人帶回家撫養,后放歸自然。多年后長成漂亮“姑娘”的它回家看望“養母”,它還記得生活過的“家”,它與養母擁抱,在地上打滾。童年純潔的情感是人與動物共有的天性,我們從它們身上找回被塵埃蒙蔽的真正的自己:脆弱,率真,無懼,和善,孤獨,茫然,暴虐,冷酷,但最深處仍有溫暖的柔軟。
黃昏的鷹
我看到了一只站在路邊電線桿頂的鷹,它望向黃河一動不動。
我從未如此接近一只鷹,在白天,在曠野,在蒼茫黃土高原黃昏的空蒙中。
鷹這樣的猛禽,童年時我在灃河邊經常見到它們。它們在河面盤旋,在收割過的麥田上方逡巡,但我沒有如此清晰地看見過一只鷹,而且就算如此接近,我也不能確切判斷它是哪一類鷹。它身上有灰褐色的條紋,眼部有一圈白邊,腳爪金黃,大概是蒼鷹,因為與我之前救助過的那只鷹極為相像。
它靜止不動,我們停車從觀景臺下到河邊,在沙地走了很長時間,返回公路時,它還在那里,像一個思考者,與我們保持著可望而不可即的距離。它望向前方,可能也看見了我們,但肯定沒有專門留意我們。它俯視自己的領地,我看不清它的眼睛,但我知道,它看出了我們沒有惡意,所以一直待在那里,就當它是吃飽了飯在看風景吧,難得遇到這么祥和的場景。
我們與一只鷹的目光一起落進一河流水,這一刻我們與它都是大地的孩子,沒有物種分別,沒有高貴與卑微。它未必認為我們高貴,站在高處的有俯視萬物的驕傲資本,鷹就是其中的佼佼者。鷹當然可以站在清晨或正午的樹杈上,但都不如站在黃昏的巖石上更具詩意,它身上的土色與大地完全融合在一起,像消失了一樣存在著。
我救助過一只幼年鷹,它翅膀受傷后倒在濕地公園的草叢。我散步時無意間走進這片少人的區域,它撲棱著翅膀想要逃離,但一側翅膀耷拉著,走都困難,根本無法起飛。它圓溜溜的眼睛看著我,兇狠又無助,做好了與來訪者最后一拼的準備。我轉過頭不與它對視,讓它放松警惕,但它并沒有放松戒備。我慢慢往前走,猛地轉身雙手按住它,它拼命掙扎,傷口滲出血也不停止。它聳身伸出利爪,一陣鉆心疼痛從我手背擴散到全身,所幸沒有出血,只是留下三道爪印。我拔了幾根禾草捆住它的翅膀和爪子,雙手抱著它,讓它看向前方,這樣它對我的敵意會減少一點。
那是一只雀鷹,渾身布滿棕褐色羽毛,眼瞼赤紅,雙爪金黃。捆綁的時候我看了它受傷的翅膀,是被人用彈弓打的,應該是鋼珠彈弓,彈珠穿透翅根沒有留在體內。我聯系了縣野生動物救助站的同事,沒幾分鐘小王帶著紙箱就趕過來了,說問題不大,帶回去觀察幾天,好了就放歸自然。然后他送我去醫院清創、抽血化驗、做皮試、打狂犬疫苗,最后還開了口服消炎藥讓當場服下,醫生特別叮囑有什么不適要趕快來檢查。我本來沒怎么在意這事,但醫生反復叮囑倒讓我緊張起來,回家遵醫囑按時服藥,好在第二天我的手背就看不到任何痕跡。當時雀鷹只是自保,并沒有猛力攻擊。
同事給雀鷹檢查了傷口,說問題不大。他們給它包扎了傷口,灌著喝了消炎藥粉,關進籠子等它自愈。籠子放在走廊盡頭一間空屋子,里面放的碗里有切碎的肉,杯里有清水。我每天都去看,它站著一動不動,不吃不喝,靠近時它會發出低低的嘶啞的警告音,退到籠子里離我最遠的角落。小王告訴我,鷹倔強得很,三天了肉也沒動,水也不見少,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但是可以放歸了,再這么僵持下去,它非餓死在這里。后來小王打來電話說在附近林子放飛時,它一下就沖上天不見了。它重獲自由,大家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我也松了一口氣。
我攪擾過一只鷹。在秦嶺嘉午臺徒步時,我突然聽到一連串急促尖銳的鳥叫,循著聲音走過去,一只黃灰山雀臥在地上,周圍是一堆散亂的羽毛。剛才它就要成為一只鷹的午餐,我的闖入讓鷹放棄獵物,無奈地飛走了,而獵物也在我靠近的時候拼盡力氣逃離了——相比鷹我是體型更大的敵人。這場驚心動魄的殺戮因我的介入而未遂,但我并沒有一種輕松感,看似救助黃雀的善舉對那只鷹來說是惡意,它也許正哺育孩子,也許已經很久沒有進食了。我安慰自己說我是無意闖入者,但無論怎樣都不能消除心里的愧疚與遺憾:我沒有權利影響自然選擇,就這件事而言我是一個破壞秩序的人。
我見過鷹死亡后尸身被掏空、只剩一堆羽毛的慘烈情景。那是去年十一月我去秦嶺寧陜縣沙溝林場時,在苦竹溝一株紅豆杉樹下見到的。這只鷹可能是因為遇到了比它龐大的敵手在空中被攻擊墜地,被一點點啄食干凈,堆在地上的羽毛甚至可以看出鷹的輪廓。奇怪的是我當時并沒有特別難過,既然這是鷹的命,就遵從命運安排。它的死可能會養活一窩饑腸轆轆的食肉獸,它成了它們的盛大晚宴。
我不知自然界有多少種鷹,我對鷹的了解多數出自文學作品和影像資料。雕、鵟都是鷹。青藏高原的鷹可以叼起羊羔,金雕能在浪頭上捕魚,它們時常待在懸崖、山巔、樹頂,把自己放在制高點,以便隨時發現獵物,防止危險降臨。還有一種古老的馴鷹職業,每逢入秋馴鷹人會去鷹出沒的地方,下套誘捕,抓鷹帶回家。鷹脾氣大,性子極烈,輕易不會吃東西。這時候,馴鷹人要和鷹一起熬,日日夜夜守著,直到把鷹熬得又乏又餓吃東西為止,這時候鷹便放下野性,任由人擺布。馴鷹人要控制鷹膘,讓鷹的體重保持既能有力氣抓住獵物,也不能失去敏捷。最后進入實戰演練,在鷹腿部拴一根繩子將它放飛,繩子的距離由近到遠,一直到能召喚回來為止。自由的鷹被套上有形的繩子,被深度馴化,馴養好的鷹到了春天繁殖季要放歸大自然,讓它繁衍生息,再次恢復野性,這樣馴鷹人才會有馴不完的獵鷹、抓不盡的獵物。當然,這種職業已經被取締了。鷹回歸了本來天性,再也不會被奴役。廣為流傳的“鷹的重生”故事被證實是謊言,馴鷹回歸自然才是真正的重生。
鷹與人保持著安全的距離,孤僻,冷漠,獨來獨往。其實,在平原很少看到鷹,它們與人交集的時候不多,除非冬天野外食物缺乏,否則它們不會靠近村莊,更不會在城市露臉。它們有遼闊的天地,睡在巖洞、石縫、大樹枝頂,吃老鼠、小鳥和鳥蛋。它們已經足夠強大,如果無恙它們能活到七十歲,像人類一樣高壽。
鷹待在高處眺望遠方,像個哲人,像個安靜的思考者,很少有人聽見鷹的叫聲,也不可能在黃昏看見它們結隊歸巢。我在它們眼睛里看不到情緒變化,它們好像只有一種表情。也許這是鳥的共性:冷漠,沒有共情能力,缺乏互動熱情,不能指望它被救助后對你產生溫情。但在遭遇攻擊后它會不會報復?我想不會。它會忘記發生的事情,因為它的記憶短暫。它們只是朝前看,前方有無垠天空,蔚藍的遠端是無數的星辰。
我順沿黃公路行駛的時候,它們有時單獨行動,有時是四五只一起組團,它們利用氣流的托舉讓自己懸停在半空,好像靜止一般,而一旦看到獵物,就像箭一樣把自己射出去,很少失手。
一路走來,耳邊總是回響著《老鷹之歌》低緩的旋律,但腦海里浮現的卻是石峁古城的那只陶鷹,它粗壯有力的腿,它寬闊的翼展,它保持著向往天空的欲飛姿態,它俯視萬物的雄心壯志、藏匿足跡的縝密心思,它通靈的神性,被雕刻在石頭上,被塑造成陶器,成為一種沁浸在血液里的圖騰。
驢
除了偶爾在地頭看見的牛,在黃土高原我見得最多的牲畜是毛驢。
在壺口瀑布景點,它們被主人打扮得花枝招展,頭頂、耳朵兩邊、下巴底下掛著大紅綢子花,背上蓋著大紅金絲絨披肩,喜慶而惹人注目。驢的主人都是大爺,頭上裹著白羊肚手巾,身上穿著羊皮襖,脖子上掛著旱煙袋,曬得黢黑的臉上帶著笑容,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再陰沉的天空下再郁悶的人看見老人和毛驢,都忍不住在心里微笑。他們看似老土的裝扮有種治愈人心的力量,讓我想到從前,想到單純與真誠的年代。而且,說起驢子,我們總會說“毛驢兒”,像說毛頭小子一樣,有種無間隔的親昵感。
我上小學時,村里開辦了水泥預制品廠。上初中的大哥大姐中午上課,下午去河邊篩沙子。沙灘上以班級為單位支起一排排鐵篩,篩去土塊、瓦礫、雜物的細河沙再由卷揚機拖著架子車堆到岸邊沙廠售賣,一部分直接送到預制廠,用來制樓板、下水道管子。沙場與水泥預制廠是大隊的副業,也是全村人主要的收入來源。水泥制品主要靠驢拉板車送到城里建筑工地。同學的父親就負責飼養一頭驢,每天三趟往返于村子與鎮子。去鎮子時是重車,他給自己也套上棕繩與驢一起使勁拉。我印象深的是,他把腰彎成弓形,用力蹬著土路把車從泥淖中拉出來,頭上冒著熱氣,大顆汗珠掉下來,而驢更是渾身都是汗氣,大口喘息,這個時候他與驢就像戰友。等返回村里時空車了他才坐在車轅上,點起一支自己卷的煙,愜意而放松。有時候,驢拉著板車偏離路面,去吃地頭的嫩草,他也拿皮鞭抽打驢,嘴里罵著“叫你懶”之類的話,驢躲也躲不開,跑又跑不掉,只好規規矩矩按他的指令加速行進。主人與驢的關系,像伙伴,也像敵人。我看著驢的眼睛,像看一個被奴役的人,我不明白它為什么不反抗,為什么不逃走,它的腿上青筋暴出,它的蹄子比碗還大,到處都是野草樹葉,逃走后也能養活自己。
后來見到驢,是在袁家村一家碾辣椒面的工坊。驢被蒙上雙眼,機械地圍著碾盤繞圈子,主人在要掃辣椒面的時候會輕輕喊一聲“吁——”,它就停下來。驢推轆轤與機器碾碎的辣椒有什么不同嗎?它不同于我童年見過的出苦力的那頭驢,這頭驢干活更多是在表演,因為石轆轤并不重,它也不用負重爬坡,不用每天走幾十里路。我沒有看見驢眼睛,主人說要蒙上眼睛,否則它會偷吃,也防止它轉暈。眼睛遮住了,驢看不到周圍景觀變化,不會產生轉動的錯覺,身體便可以保持平衡。我不知道它眼里是閑適,還是生下來就沒有雄心壯志的茫然?
這次在壺口,我近距離地觀察了一頭驢,它以與游客合影為營生,就是一個活體道具。這么說不代表我蔑視它,它靠勞動養活自己,也靠游客的好奇與體驗養活了主人一家人,它應該享有家庭成員的待遇。我看到主人小心地牽著它走在河灘砂石地上,竭力避免它受到驚嚇和傷害,而它習慣了在人聲鼎沸中保持安靜,甚至拍照的時候面對鏡頭,還會露出笑臉和白牙。我走近它,它伸頭嗅聞我的布袋子,袋子里沒有吃食。它戴著籠頭,用頭輕輕抵袋子,我伸手撫摸它的頭,它越發靠前,像個頑皮的孩子與我互動,忘記了黃河濤聲,忘記了源源不斷走過來的人,忘記了旁邊招攬生意的主人。它只是一頭驢,一頭不再負重的像是孩童般的毛驢。
現代家驢源自其祖先非洲野驢,馴養史超過七千年,比馬的馴養史還早兩千年。在馴養過程中,人們發現了馬善于奔跑的優勢,更多作為軍用,而驢則被廣泛地應用于生活。驢善于負重,是短距離運輸絕佳的工具,它脾氣溫順,食量小,也不怎么挑食,飼養也容易些,不需要那么嬌氣地伺候,抗病能力要好,平均壽命也長,生命力更頑強。從唐朝開始,就有專門的律法保護驢。驢是一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征,達官貴人出行會選擇驢作為交通工具,文人墨客游山玩水也以驢為座駕。因為馬更多被作為軍用被國家壟斷專營,而驢一般普通家庭都能飼養,故而被更廣泛地應用于日常生活。比如愛好推敲的詩人賈島騎驢作詩,驢一停下來他就大聲吟詩,嚇得驢趕快就走;比如杜甫詩曰:“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敦煌文物中有一種叫做“租驢條約”的登記簿,清楚地寫著租驢的時間、地點、人名以及用途,這種登記方法是為驢跑丟后方便尋找。往上追溯還有張果老,據說他騎驢是為傳道,驢就是道場,他倒騎驢是不愿見不想見的人。
也許是因為被過度馴服,人對驢的態度有很明顯的傲慢與輕視,一些與驢相關的成語典故也充滿了對驢的譏諷嘲弄。這源于人腦海中眾生不平等的認知。人對無法掌控的事物有著天然的恐懼與崇拜,對熟悉了解的事物則很容易輕視。人們一邊把驢作為絕佳的工具使用,一邊嘲笑它緩慢的速度、矮小的身材、難聽的叫聲。
把驢子作為一個獨立存在而展示的,是法國導演羅伯特·布列松于1966年拍的電影《驢子巴薩特》。電影里的驢子巴薩特見證了瑪莉與其發小杰卡斯戀情的起伏波折,見證了瑪莉之父與人發生的財產糾紛及官司。它知道得太多令主人不安,他生怕它突然開口說話,道出諸多人類秘密,因此它被一次又一次轉賣。而新主人也都有見不得的丑事,驢子巴薩特先后見證了詐騙、斗毆、強奸、酗酒、走私與偷渡,它知道得越來越多,越令主人惴惴不安,最后它被當作運輸走私品的工具偷越國境,主人跑了,驢子巴薩特心力交瘁死去了。電影通過客觀寓言性敘事與黑白紀錄性影像講述了驢的一生,令人心酸。
電影《驢得水》有兩個驢的中景,沒有特寫,驢就是驢,沒有任何象征或暗示。片子給了驢三個鏡頭:開頭驢拉水,中間驢吃藥,最后驢變成一盆肉。電影講人的故事,為什么叫“驢得水”?因為這所鄉村小學里的每個人都是驢,在悲劇社會上演著荒誕劇。最讓人如鯁在喉的,是荒誕之下的悲劇內核,在真實生活中總是成立,總是觸目皆是。
驢除了毛色差異、個體大小,其它方面看起來都一樣。特別是脾氣,它被激怒后除了大叫,只會尥蹶子,所謂“黔驢技窮”,沒有多少真本事。工業迅猛發展的時代,讓驢的處境變得無比尷尬,它承擔不了城市工作,農活被機械代替,城市與鄉村都沒有立足之地。它們要么茍活于交通不便的大山深處,與鄉村最后的守護人為伴,要么提供肉和皮,成為一種特色佳肴和補血營養品。它是被馴化的動物,不知道世上還有一種與自己孿生模樣的動物野驢,可以隨心所欲地在高山草甸奔跑,喝冰川融水,舔舐土里析出的硝鹽補充體力,然后繼續奔跑揚起彩虹般的塵埃風暴。當然,野驢會陷于草原枯萎、水源干涸的困境,會因饑餓干渴而死,會淪為野狼與獅子的晚餐。它們睡覺時必須非常小心,隨時要做逃離的準備,每一天都向死而生。
讓我產生輕松愉悅感的是阿凡提的驢,它與主人一樣智慧,能與人共情。阿凡提的驢是可以稱之為“毛驢兒”的。“驢”是一個冰冷的稱謂,而“毛驢兒”則像是頑皮的小孩子,像是朋友與家人,那些故事給我的記憶留下了美好的光點。還有希梅內斯的《我有一只小毛驢》里的小毛驢普拉馱,它是希梅內斯的坐騎,是西班牙鄉村的一只銀灰色的普通毛驢,不是什么神奇非凡的動物,最后死于誤食有毒的草根。希梅內斯把普拉馱當作朋友,普拉馱也頗懂人意,他們一起活動在摩格爾的田野、山岡、草原,心靈相通,悲喜與共,分享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傾訴孤獨寂寞煩惱憂愁。
責任編輯:高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