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長久以來就癡迷于愛情,至今依然如此。比如我從未讀過瓊瑤的任何小說,但就因為她的小說只寫愛情,所以我便對她始終心生敬意。
在我十七八歲的時候,最令我興奮的事情有三件:一是文學,一是革命,一是愛情。現在依然如此。從這個角度來說,雖然我早已步入中年,但本質上我并未改變分毫。
愛情在當今社會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冷遇,“愛無能”幾乎成為普遍共識。難想象現在會有人因為愛而不得,便像羅密歐與朱麗葉那樣殉情,也很難理解因為家世不同而無法娶到祝英臺,梁山伯竟然郁郁而終。找不上這一個,難道不能找另一個嗎?
不能。
真正的愛情就具有這樣的決絕色彩,具有這種唯一性,具有這種忠誠,這種野蠻與瘋狂,這種人格的清潔。所以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愛而不得,便情愿赴死,他們都愛得光明磊落,絕無悔意。
作為一個癡迷于愛情的作者,我一直想寫篇關于愛情的小說,而且在寫作中我想舍棄自己原先一直進行的小說實驗性結構和語言文本的先鋒觸角,只是踏踏實實地用現實主義的筆法講一個驚心動魄的愛情故事。于是按照我的想法,寫出了這篇中篇小說《誰知道愛情是怎么回事》。里面的主人公司南、鹿婧和苗星如都相信和珍視愛情,所以他們都感性得要命,都有些瘋狂。而愛情的屬性里就有瘋狂的部分,如果一份所謂的愛情只是充溢著理性與平和,那么這份愛情中的戀人至少還沒有達到愛到極致。對于沒有愛到極致的兩人,這份愛情其實是可疑的或者是不保險的。我試圖做到整篇小說的情節由主人公的情感進行推動,強烈的情感噴發將是這篇小說的發動機,這機器燒的不是汽油,而是愛的火焰(在苗星如那里,甚至差不多是愛的怒火)。
我呈現的是一個愛的困局,所以結尾時我突然停在那里,就像停在了半空中,沒有下文,如同一個脆弱的愛的標本。司南與鹿婧的情感關系更像是文學上的知音,近于柏拉圖式的愛情,幾乎不包含情欲,這當然是一個缺陷。愛情既是精神上的交融,亦是肉體的本能與覺醒。他與苗星如的情感既有知己的一面,也有自然的身體互動,但在精神的依戀上,苗星如要弱于鹿婧,但苗星如對司南的愛又比鹿婧來得更加猛烈。司南面臨的愛情困境是,他如果選擇了鹿婧,則失去了可愛而純真的苗星如,這樣做簡直是犯罪;而他如果選擇了苗星如,則失去了一個最像自己的愛人,這個愛人如同另一個自己,這無異于對自己的一種可恥的背叛。也就是說,司南無論怎樣選擇,都是對,也都是錯。這就是困局的本質——不是什么二選一,而是只要有選擇就會墮入自我審判的境地。但他又必須做出選擇,小說中的荒謬與痛苦就來源于此。
在小說結尾,我不提供答案。這并非因為我畏懼愛情的真相,而是我無法變成詭譎的命運本身,所以我給不出司南的最終選擇。尤其我在寫苗星如壓抑了十幾年后向司南表白的那段,我寫時居然渾身顫抖,就像這個女孩子在向我表白或者向世上所有被愛的男子表白一樣——我做不到辜負她,就像也做不到辜負那個行事果決而心地誠懇的鹿婧一樣。
這是一個難題,難就難在人在愛情面前有多么強大就有多么軟弱,難就難在人在無法選擇的時候往往是因為他既沒有完全理解愛情,也沒有徹底了解自己。所以他會自問:“誰知道愛情是怎么回事?”這個問題在羅密歐或者梁山伯那里并不成立,因為他們沒有選擇,而只是去愛一個人,只是不惜粉身碎骨地去愛一個人,這便是古典愛情的高潔之處。所以白娘子當然也高過許仙,因為許仙尚且怕妖,但白娘子竟然對人世和佛道皆沒有恐懼,她什么都不怕,只怕離開愛人許仙半步——愛情的極致就是如此。
在創作這篇小說時,我時常想到的是“二桃殺三士”。春秋時,齊景公和齊相晏嬰想要除去三位勇士,便將兩個桃子賜予他們,讓其論功取桃,結果三人都為自己的爭功而感到羞恥,于是全部棄桃自殺。春秋時的中國人重義輕生,由此可見一斑。愛情在這篇小說里就是那個致命的桃子,它看似鮮美,看似獎賞,實際上卻是殺人的利刃。司南在做出選擇的那一刻,就像拿起了桃子,同時也舉起了捅向某一個愛人的匕首,因此他在小說結尾處必然情感崩潰。也許小說中的三個人物心中都想做愛情英雄,但最好的結果也可能只是一個悲劇。所以寫到最后,我試圖顯現的不是愛的調和,而是愛的艱難,而是獨屬于愛的一種悲愴性。
我動用了小說這種文體來書寫三個人的情感困局,它不是愛情的庸俗版本,也非高貴清潔的古典愛情模式;它介入兩者之間,既有古典愛情的激越與坦誠,也有世俗層面上的猶疑和凌亂。幸運的是我僅僅是這篇小說的作者,我是漢家,而非小說中的司南。做選擇的是他,而不是我,就像我只是在創作這篇小說,而司南卻身處情感風暴的中心——要知道在這世上如果想獲得愛情,從來就沒有一種便宜的方式。
愛可以是疑問,也可以是心甘情愿;愛可以是生,也可以是死,當然也可以是這篇燃燒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