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家鄉在祖國南端溫暖的海濱,大片的榕樹林枝葉婆娑地穿梭著記憶的層層迷途。在童年,我的祖父每天晚上都會在榕樹下,一邊吸著香煙,一邊給我和一群小孩子講故事。
在他的講述里,我成了北冥之地的神魚鯤,從冰冷的海域向南溯游而上,魚鰭化為繽紛的羽毛,在松樹林、杉樹林、榕樹林中自在穿行,最后扶搖直上九萬里高空,綺麗的翅翼映出天邊的最后一片晚霞。
我聽得心思蕩漾。那時我已經進入學校,逐日行走在庸常的平地上,不然我將會霍然而起,以北冥的古老力量在云上飛行,穿過遮天蔽日的榕樹密林,途經迷蒙的云夢大澤,沿著奔騰怒吼的金沙激流,攀上巍峨壯麗的雪山屋脊。在羽毛映出的霞光里,向那位兩千多年前的文學天才放聲贊唱。
十多年后的夜晚,我在那棵又添了幾多年輪的榕樹下對小表妹講,蝴蝶翩躚,曉夢浮生。那時明月融進骨血,江河潮汐暗生。
小表妹聽得津津有味,不斷催促著我再講講。
她不知道,這個故事的作者是莊子,而我的想象力,在榕樹下聽故事的那些夜晚里,就開始奇跡般瘋長。
二
春天,我們穿得像一群仙鶴,沿珠江尋找一棵開花的樹。陽光在河灘上鋪陳開來,江水像鑲了一層閃閃熠熠的金邊。
在我的幼年,沿著河流往東方走,有棵高大的木棉樹,春天時玲瓏的橘紅花串遮天蔽日,香得人覺都睡不著。那時我每每經過,總要駐足凝望,不經意間,經年的芳香就早早沁入心田。
此刻,遼闊的河灘上,那棵花樹姿容豐美,朋友們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我閉上眼,艷陽恍恍。又呆呆靠在樹下看風景,對岸嫵媚,孤山清晰可見;天上的游云,白色翻涌。間或有人輕輕吟道:“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風過葉響,一瓣嬌嫩的木棉花悠悠落下,像一陣紅色的輕霧。
當花季過去,再次沿著江岸漫無目的地行走時,我什么都忘了。
或許只要在花樹下輕輕徘徊,逍遙地躺下看看流云,我連自己都會忘了。
三
在深秋進山。三千米深林,內中立著一座破觀。二十多年前,有個道長來到這里,在舊址上一點點重建。暴雨過后的這座山,漆黑蒼虬的古樹,金光燦燦的雨水滔滔鋪陳開來,映出一點遠古的秘境意味。
我攀著道長說這說那。我問,渺渺滄海,人怎么才能逍遙一生?他說,來喝茶,喝茶。
同行的皆是我的師輩人物,笑著開口解困,問觀里還缺不缺米,是否要送些過來。
山中入夜極早。天空在白日里是澄澈的泛白淺藍,又漸漸過渡成深藍,最后徹底融進濃墨一般的厚重夜色。小觀沒有電燈,如豆的小火苗在暗云中輕輕搖曳。夜里驟雨突來,林濤如怒,窗外聲浪滔天,滾滾似孤猿長哀。
這樣的夜里我們聚在一起。他們講述彼此熟稔的前半生,詩酒狷狂,半生冤禍。我在一旁聽著,手里的書恰好看到黃永玉寫“有不少尊敬的前輩和兄長,一生成就總有點文不對題”,猶如當頭棒喝,不免一陣心驚肉跳。
忽然有人說,梁兄吹一段塤吧。“撲”一聲,燭火吹熄,只有窗欞隱隱透著一點水光。遠處暴雨嘶吼,仿若萬馬奔騰下山。他起音極低,幾乎只是唇齒間的氣息,曲調像多年前大風的哭泣。我一開始無感無觸,只握著熱茶,把身上厚重的羊毛披肩復又圍緊。就這一首曲子,循環往復,像靜水下的暗涌,有時候要騰出水面,又被狠狠壓住了,有時候洶涌起來,在快要席卷岸邊的時候忽然退下去,都靜默得快聽不見了,又從海底的一聲嗚咽再起。
四下蕭然。都隱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他們臉上的淚,卻也知道這聲音里是千百年的無奈。
那晚我在雨中放聲哭泣,披肩都濕透了。
(指導教師:李子/編輯:王冠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