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院子里有三棵樹:一棵香樟,一棵銀杏,還有一棵小葉榕,都是云南常見的樹種,卻是三棵殘樹。說是殘樹,因為主干都已殘缺,沒有筆直挺拔之姿,看去很是可憐。
香樟樹從姨父在楚雄的一個朋友家挖回來,為了容易栽活,還在主根上特意留了一個土球,連須根都少有損傷。我借了一輛皮卡車一路狂奔連夜運回院子里,毫不吝嗇氣力的云生叔早已挖好了樹塘,樹塘挖得特別深,云生叔說“這院子土質不好,建房時的半截磚、公分石、碎瓦片混在一起,不挖深一點樹根扎不下去,挖淺塘子樹長不好。”
“就像請工敲土垡子,有的人偷懶耍滑,農村叫敲‘悶頭垡子’,表面敲碎了,可底下還是大塊大塊的土垡子,種不了烤煙苗、苞谷苗,人哄地一時,地哄人一年啊。”
香樟樹連夜種下,好在沒有傷到主根和須根,本來長勢很好,可我嫌它單薄瘦弱想加點肥料,就抽了化糞池里的沼液來澆灌,沒想到肥力太足,燒到根了。看著日漸枯黃的香樟樹,心里著急,因為虧欠,更覺得慚愧。每一次回去都懷著歉意用膠皮管引水給香樟樹澆水漫灌,一天接著一天,但香樟樹還是一天天枯萎下去,樹干從頂端向下逐漸干枯,葉子也落光了。聽人說燒著根的樹可以澆點白糖水,于是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和“死馬當作活馬醫”的想法,兌了白糖水給香樟樹澆下。過了一個冬天,就在我以為這棵香樟樹要變成干樹疙瘩的時候,一絲綠芽從枯死樹干的側邊冒了出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些胡亂澆上的白糖水的功勞。樹兩側萌發的枝條已經超過了主干,只是枝條扭曲,樹形再也不像當初的模樣。我沒有更換這棵殘樹,因為它承載了云生叔的情意和我半夜的辛勞一季的慚愧。
世間萬物都需要珍惜和尊重,都是要善待的生命,哪怕是一棵瀕死而復生的枝條扭曲的殘樹。
說起銀杏樹的由來,更有些傳奇色彩,鳳昌大爹把綠化荒山栽剩的兩株銀杏樹帶回家里,順手靠在土墻上就忙忘了,結果過了一個雨季,兩株銀杏樹你扶著我,我挽著你,竟然把根扎進土里,大爹家人常年在外,只有逢年過節或是十月朝上墳的時候才會回到老宅,不知不覺中兩株銀杏樹根深深地扎進了土墻下面的石腳里,竟然長到了小碗粗,枝條參差交互,如同戀人手挽手肩并肩,這大約就是古人筆下的“連理枝”吧,更奇特的是邊上又長出了一株小樹,我們叫它“一家人樹”。鳳昌大爹家想把它連根拔除又怕動到石腳,所以每年都要對銀杏樹進行斷頭、修枝、剪芽,修剪得光禿禿的,生怕它長得太高太大太茂盛,把院墻石腳給撐垮了。有一年十月朝上墳,我們到大爹家走親戚,都驚異于銀杏樹頑強的生命力,也鐘愛于象征一家人心手相牽的寓意,于是開口向鳳昌大爹討要這棵銀杏樹。酒足飯飽之后,幾個老表擼起袖子連挖帶砍,發現主根已經長到石腳基礎里面,有一半的主根只能全部砍斷,幾個人七腳八手生拉活扯硬是把這棵根長到一起枝條連在一起的銀杏樹給挖了出來,拖上微耕機,慢慢悠悠從鎮鏡村李家拉到我家院子里栽下。
鳳昌大爹說“樹挪死,人挪活,這棵樹移栽沒有選好季節,又傷到了主根,估計活不了,要是在五月端午前后移栽就一定能活。”
民間常說“五月端午種棵木棒都能活”,可我不甘心,每天要看好幾回,但銀杏樹粗糙的灰色樹皮兩個月過去了仍然沒有變化,三個月過去了也沒有變化,逐漸萌生了再到苗圃購買新樹更換的想法。來年立春后騫兒輕輕折斷一小段枝條,驚訝地發現枝條依然是活著的,只是這等待實在漫長,直到谷雨節過后,騫兒興奮地告訴我:銀杏樹長出了怯生生的綠色小扇子。這實在是一棵頑強而慢性子的“憨樹”。
榕樹寓意是“其樂融融”,因為寓意好,院子里還栽了一棵小葉榕,剛移栽下時郁郁蔥蔥,長勢喜人,但是每年的十二月到來年的一月間,云南的冬天到了,每年大約有六十多天的霜凍期。農村土地平廣,地勢開闊,冬天的早上,田野里一片白茫茫的白霜。而小葉榕是熱帶樹種,霜凍天氣來臨,我們的小葉榕枝條和樹葉被凍得干枯,每年都在春季萌發,在冬季又被凍干枯。于是,第二年我想辦法給小葉榕拉了遮陽網,第三年又蓋上了草簾子遮擋白霜,可都是徒勞,霜凍依然每年繼續,小葉榕依然每年冬季干枯,又在春天萌發,周而復始,似乎是生命的輪回,我為自己缺乏園林知識甚而有些隨性而懊惱。母親常說“人拗不過命,莊稼拗不過節令,”萬物生長都有規律,不能違反。懷著懊惱的心情,我在心里告別了這棵小葉榕。嫌挖樹疙瘩麻煩,就把枯枝落葉堆在小葉榕的根上,點火焚燒之后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樁頭,我以為它已死去,便挖來了一棵“破角樹”補種在旁邊替代這棵榕樹,“破角樹”學名滇樸,也是云南本土樹種。然而又是一個春天,小葉榕居然又倔強地冒出了綠芽,在這生死的輪回中,它一天一天在積累,歷久彌新,終于變得強壯,這是一棵不服輸的“犟樹”。
兩棵樹靠得太近,只能修修剪剪,讓“破角樹”向院墻外長,小葉榕往院墻內長,假如不再遇上冰凍雨雪災害天氣,這棵小葉榕應該不會再遭遇劫難。我總覺得自己有些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執拗與勉強,希望它是一個奇跡,盼望這棵小葉榕能好好成長起來。
云南夏秋季節雨水充足,冬春季節干旱缺水,季節性干旱,在土焦草枯的日子里,哪怕我每次行色匆匆,都要給三棵殘樹各澆一桶水,這是對它們額外的獎勵和照顧,也是對它們深深的歉意,因為不諳農事和缺乏植物栽培常識,不懂得花草樹木的生長規律,我這個不稱職甚而突兀的園丁弄得花草樹木遭殃,總覺得虧欠它們太多。
我暗自慶幸,給了三棵殘樹足夠的耐心和休養生息的時間,是它們對生命的執著,成就了自己的第二個春天。
也許是感受到了我對它們的殷殷期盼,也許是不愿辜負云生叔的真情實意,也許草木有本心,我的期盼對于它們來說毫無關聯,三棵殘樹絲毫不計較院子里滿是半截磚、公分石和碎瓦片的土地,它們只管拼命吸收陽光水分,拼命地生存,拼命地生長,沒有因為沒能生長在公園、步行街和道路兩旁而氣餒,獨自在院子一角生生不息,把根深深地扎進貧瘠的土地,把枝條奮力地伸向天空,讓葉在枝條上枝繁葉茂,沐浴陽光,化繭成蝶。
城市里的行道樹、綠化樹標桿挺直,綠意盎然,銀杏筆直向上,香樟高大結實,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卻不是所有的樹都能長成一棵標桿筆直的樹,既然長成了殘樹,那就用殘缺的姿態拼命地向蔚藍的天空怒放,以舞蹈的姿勢拼命向上生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做一棵不抱怨過去,不菲薄將來的殘樹。每一個不眠的夜晚,看著院子里的三棵殘樹也是心情大好,因為我能夠感受到它們生生不息的長勢與磅礴的力量。人活一世,草生一春。沒能在綻放的季節絢爛,也便隱隱地發芽,悄悄地落葉,默默地生長。
清風徐來,樹影婆娑,陽光從枝葉間傾瀉而下,或疏或朗,如同調皮的音符在地面跳躍,一枝一葉間滿是綿綿情意,小院變得欣欣向榮,生意盎然。夏日里,孩子們在樹下乘涼,嬉戲打鬧,秋天,我在樹下應景讀《秋聲賦》,蟲鳴聲聲,相和應答,銀杏樹下一地金黃。或是臨《蘭亭集序》,“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我用相機拍下幾張殘樹的照片,記錄下這生機勃勃的光影,待到騫兒成人,念囡記事了,再在殘樹下給她們講這三棵樹伴隨她們成長的故事,那是人生難得的閱歷,也是值得紀念的回憶。
站在樹下,撫摸著碩大的結疤和晾衣服的鐵線在樹干上勒出的鼓包,感受到它們生生不息的活力,似乎還能聽到它們向上嘖嘖生長的聲音,期待著殘樹根深蒂固,枝繁葉密。到那時,搬幾個克米特椅和一張蛋卷桌,沏一壺云春碧玉茶,約上三五友人樹下納涼談心。
那種愜意的日子,也近了。隨著孩子們一天天長大,這三棵樹枝葉日漸濃密,那愜意的日子會來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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