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灰湖邊長椅上的,是一位名叫貝海赫的男人。
公司面臨破產(chǎn),離異,痛失長輩,孩子生病……一連串事情被壓縮成一個緊緊的噩夢,墜入貝海赫上周的生命里。此時,他的心就同這灰湖的景色一樣,灰色而又蒼白。
就在貝海赫望著灰湖,眼里漸漸流失了光的時候,另一雙眼睛被點(diǎn)燃了光。那雙眼睛慢慢地靠近他,然后就出現(xiàn)了這個聲音——“請問,你現(xiàn)在很悲傷,很難過吧?”
貝海赫的眼睛和那雙眼睛遇上了。那是一雙老人的眼睛,眼神深邃而有力,把貝海赫眼眶里即將打轉(zhuǎn)的東西推回去了。
“請問,可以把你的悲傷賣給我嗎?”老人問。
“悲傷這種東西還能賣?”他輕輕搖了兩下頭,對著灰湖笑了起來。
“是的,如果可以的話……”老人掏出一個類似電子體溫計似的東西,淡橙色的,中間一條細(xì)細(xì)的灰色條紋。“在你感到最悲傷的時候,把方的一頭放在動脈上,手按一下中間的按鈕,悲傷就能被提取了。”老人把情緒提取儀靠近貝海赫手腕的脈搏處,示意了一下,然后收回手來。

貝海赫答應(yīng)了這個聽起來有點(diǎn)荒謬的請求,把情緒提取儀帶回了家,照老人說的,在他感到最悲傷的時候用了這個儀器。對著手腕的脈搏處大約30秒的時候,提取儀閃了兩下提示燈,振動兩次,同時發(fā)出了“嘀嘀”的聲響來表示提取完畢。
貝海赫的手顫抖著,好像心里的悲傷一窩蜂地跑出來,在他手心里打了一架似的。
抽了個時間,他把提取儀帶到老人那天指給他看的一座三角頂木屋去了。
老人所在的木屋就在灰湖邊,從木屋的窗戶望出去,就能瞧見那張孤零零的長椅,像一枚小小的二分休止符,靜靜地落在淺灰色的沙灘上。就這樣,貝海赫踏進(jìn)了老人的木屋。
貝海赫從他黑色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個眼鏡盒大小的長盒遞給了老人。
“啊,是在最悲傷的時候提取的嗎?”
“是,按您的要求做了。”貝海赫答。“不過,您要這東西做什么呢?”
“跟我下樓吧。”老人笑了笑,說。
木屋的客廳里有扇門,門邊擺著一個木柜,上面放著一個古色古香的留聲機(jī),留聲機(jī)里淌出優(yōu)柔的鋼琴聲。貝海赫跟在老人身后,往客廳另一處角落的旋轉(zhuǎn)木梯走了下去。
樓下像個書屋,有一整墻的書櫥和一張書桌。書櫥里有個小小的暗門,老人從里頭取出一個布袋遞給了貝海赫。“請確認(rèn)一下吧。”
貝海赫好奇地解開布袋,里面竟裝著厚厚一疊鈔票。
“這是向你購買悲傷的錢,你看行嗎?”
“你還真的要買這東西?”貝海赫看了一眼布袋說:“那也不需要那么多錢啊……再說了,您不需要確認(rèn)一下就買?”
“我相信你,小伙子。我們一起來看它會發(fā)出什么樣的光吧。”老人說著,把貝海赫帶來的情緒提取儀插入了一個白色的測試器里,不一會兒,從測試器的縫隙里,透射出彩色的光來了!“你看,這是悲傷的寶物啊!”
“我?guī)闳ピ鹤影伞!崩先苏f:“能麻煩你幫我把書桌最底下那個抽屜拉開嗎?”
貝海赫蹲下身,沒想到抽屜很沉重,費(fèi)了些力氣才緩緩拉開。抽屜里什么都沒有,而就在貝海赫剛起身的時候,他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吸引住了。
書櫥如同一扇移動的門,向一側(cè)緩緩地打開了。那是一個鋪著淺灰色沙子的遼闊的地方。不遠(yuǎn)處的沙子上,擺著兩把白色凳子,凳子邊上,是一棵巨大的櫻花樹。地下院子里,竟有這么一處如同幻境般的院子。
“從外面看不到這里,但這院子的秘密要守著。請不要告訴別人,你來過這里。可以嗎?”老人說。
貝海赫同老人坐在櫻花樹下的白色凳子上。樹下還有個白木箱,老人打開木箱的鎖,里頭是一支支相同的情緒提取儀。
“我在做收藏家的工作,這些都是我收藏的情緒,各種各樣,有的快樂至極,有的悲傷至極。但都是能讓那個機(jī)器發(fā)出彩色光的情緒,這就意味著它們都是非常難得的。”
“為什么連悲傷也要收藏呢?這有什么用?”
“墜入谷底的悲傷,也是一種禮物啊。以前遇到過幾位從事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人,為了感受這種極端的悲傷就來找了我。可能某個美麗的作品,就是在極其悲傷的時候被創(chuàng)作出來的。任何事、任何感受都可能成為一種禮物……”老人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微笑著。
“禮物”這個詞語,怎么能同如此大的悲傷聯(lián)系在一起呢?貝海赫想。
“這樣說的話,深愛的人離世也能是禮物?”貝海赫問。老人的笑容變淺了,可一會兒,仿佛又回到了剛才的深。
“小伙子,你看,櫻花落了。”櫻花的花瓣飄落的時候,也許是太美了,時間趁人著迷的時候,就偷偷跑得飛快。
貝海赫離開小木屋前,老人給了他一個灰色的手環(huán),手環(huán)上,刻有小木屋的外形和幾朵櫻花的花瓣。
從那以后,貝海赫再也沒經(jīng)歷過那樣深刻的悲傷。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自從戴上老人給的手環(huán),感覺開心的事情多了起來,運(yùn)氣也跟著變好了。
“爸爸,世界上居然還有人把難過的事當(dāng)禮物呀?”有一次,孩子這樣問起貝海赫。
貝海赫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望向窗外。太陽正收起它最后的一束光,黑夜將自己鋪開,被冰冷的月光凍出一塊雪白。無力的夜色下,襯出了一群樓宇的一扇扇透著暖色光的窗。貝海赫站在窗前微微笑了笑,看起來好似小木屋老人對他的微笑。
馮凡//摘自《少年新安》,本刊有刪節(jié),八方留白/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