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次通話記錄牽出的瀆職犯罪

當浙江省安吉縣檢察院檢察官吳佩玨對一起某洗浴中心涉嫌容留賣淫的案件進行調查的時候，洗浴中心的老板錢曉興卻稱洗浴中心開業沒幾天，自己是清清白白做生意的人，對手下洗浴技師所做的違法犯罪行為一概不知。

可事實真的如此嗎？就在這時，從公安機關調取的錢曉興的前科引起了檢察官助理田徑的懷疑。

2005年，錢曉興因容留賣淫被安吉縣公安局行政拘留14天，2006年因容留賣淫被罰款 5000元，2007年因放任賣淫、嫖娼活動被罰款1000 元……從2005年到2015年，錢曉興累計9次行政處罰、1次刑事處罰。即便如此，錢曉興每次都能全身而退，讓洗浴中心改名換姓后卷土重來。

檢察官對被抓的技師提訊時發現，11名技師中，有7個人都否認了自己的賣淫行為，口風非常緊，似乎接受過相關話術的培訓。更令人費解的是，這些技師都出奇一致地撇清錢曉興的責任，聲稱自己受到的是浴場經理王大勇的指使，可王大勇上崗也不過幾個月的時間。

案件疑點重重，安吉縣檢察院兩次將案件退回偵查機關補充偵查，并兩次延長審查起訴期限，才終于把這起案件背后盤根錯節的利益鏈條連根拔起……

暗藏玄機的洗浴中心

在安吉本地，一家名為“富都浴場”的洗浴中心總被傳出不好的名聲。在網上宣傳的視頻下，總有人曖昧地評論“懂的都懂”“男人的天堂”。表面上，這是一家裝修精美、富麗堂皇的休閑浴所，可只有走進去的人才知道，這是一家內部管控嚴格且組織嚴密的賣淫場所。

走進富都浴場的大門，一樓進去是大堂和收銀臺，左邊是更衣室，往里走有淋浴區，只有男浴室，沒有女浴室。收銀臺背后的墻上跟正常的洗浴中心一樣，貼著一張詳細的價目表，“100元30分鐘中式按摩、199元1小時的精油開背、299元1小時的松骨養生”……可這一切都是假象，浴場真正的經營場所還得往上走。

二樓是休息處。到達二樓后，有給客人泡茶的吧臺，大廳邊上有一條過道，分布著15個休息包廂，技師輪番在這里攬客。但真正按摩的地方也并不在這里，只有等客人選好技師，技師準備好了后，客人們才會被帶到一個隱秘的樓梯間，樓梯直通三樓。在那里面，有9個按摩包廂和5個休息包廂，到了這兒，技師才會正式工作。

當然，這家浴場的奇怪之處，遠遠不像眼前看到的這般簡單。

當辦案檢察官一次次仔細地對富都浴場進行全方位的現場勘驗時，才發現了這所浴場暗藏的諸多“玄機”。

原來，為了應付公安機關的突擊檢查，富都浴場做了特別的設計。從二樓到三樓有兩個樓梯，第一個樓梯很明顯，可往上走是死路一條，只能看到一扇從外面無法開啟的鐵門。只有熟悉這里的人才知道，一直穿過二樓的過道，走到很里面的地方，才會看到一處真正的樓梯，沿著樓梯往上走，也會到達一扇門，這扇門裝有門禁，開關藏在很隱蔽的地方，外人一般是找不到開關的。

在二樓，錢曉興設置了一臺看監控的電腦和一個報警裝置。三樓的設計則更為復雜：在休息包廂和按摩包廂中間設有一條過道，這條過道環繞著按摩包廂一周。休息包廂只設計了一扇門，門是向外開的，門口有一塊玻璃可以看到里面，但在按摩時會用毛巾遮住。按摩包廂設置了一張按摩床和一臺電視，這臺電視是連著浴場內外監控的，可以看實時監控情況；同時設計了兩扇門，外面沒有門把手，只能從包廂里面往外推，外人開不了。

9個按摩包廂里面都有兩個燈，一個照明燈，一個警報燈，只有技師知道哪個燈會報警，且警報燈在包廂里沒有開關，只能在二樓吧臺控制。包廂外的另一邊設置了一條隱秘的安全通道，一旦出現任何異常，技師可以快速撤離。

一個洗浴中心展現出了高度嚴密的反偵查意識，真的只是在提供普通的按摩服務嗎？此外，針對錢曉興經營浴場多年、有數次容留賣淫的違法前科、錢曉興在訊問過程中具有反偵查能力等異常情形，檢察官的內心逐漸確認了一件事：這并不是一起簡單的容留賣淫案件，而是一個以錢曉興為核心的賣淫集團在有組織地犯罪。于是，安吉縣檢察院組建了一支由該院檢察長擔任辦案組長，刑檢和自偵辦案骨干為組員的辦案團隊，擬定了此案辦案方向。

嚴格的請銷假制度

提出組織賣淫罪的辦案方向只是第一步。由于錢曉興反偵查能力很強，現有的大多數證據都是外圍證據，辦案檢察官只能從海量的視頻證據和證人證詞中尋找突破口。

隨著調查的深入，一個名為“陳霞珠”的人浮出了水面。原來，她在洗浴中心只干一件事，那就是緊盯監控，一旦發現有任何異常，她便會拉響警報，全洗浴中心的警報燈都會亮起。

而對于多名技師供出的管理者王大勇，檢察官卻深表懷疑：王大勇來到浴場的時間不久，錢曉興又是他的姐夫，技師們口徑一致地將矛頭對準他，他會不會只是錢曉興給自己提前安排好的“替死鬼”？

由此，參與辦案的檢察官助理田徑想到，雖然浴場里的多數技師和錢曉興形成了默契，均一致否認浴場內賣淫的行為，但如果能從內部分化錢曉興和王大勇、陳霞珠的內部“聯盟”，或許能得到更多線索。于是，辦案組決定另尋方向，制定了以浴場管理者王大勇、陳霞珠為突破口的審訊策略，先后七次對兩人提審，逐步瓦解了他們的心理防線。

王大勇承認自己只是受錢曉興雇用，為其管理浴場，至于其他的事他一概不知。陳霞珠承認，錢曉興雇用她就是為了讓她看監控、按警報器提醒三樓的女技師，因為她們給客人提供的是各種性服務。

在對嫌疑人多次提審的過程中，田徑還捕捉到了一個錢曉興組織賣淫的關鍵證據，那就是他對技師們實施著極其嚴格的管控和嚴密的請銷假制度。

就跟普通的上班族需要打卡上班、請假要寫病條走OA一樣，在這家浴場干活，由不得一點隨心所欲。錢曉興用嚴格的管理控制提供性服務的技師，使得浴場內的賣淫活動常態化、有序化。比如，技師請假需要經過錢曉興的同意，并提供相應的請假理由；如果要提前下班需要自己向錢曉興買鐘；如果技師存在簽錯單子、未達到服務時長、超時請假等情況，會被扣錢……為了避免技師在浴場外接私活，錢曉興規定，無論是老技師還是新技師，無論遇到的是生客還是熟客，她們提供的服務內容和時長必須保持統一。

此外，浴場的所有技師都有獨屬于她們的編號和制服。技師到達浴場上鐘、排鐘的順序均由錢曉興規定，有著統一的工作模式。

一位技師告訴辦案檢察官：“聽說幾年前有女技師偷偷在外面賣淫，被錢曉興知道后，就被他開除了。我們按照排鐘順序去問客人，客人不喜歡的話，下一個女技師會上去問。我們是不可以挑選嫖客的，這個是錢曉興定的。”

錢曉興每周會定時在三樓給女技師們開會，參會的人員只有他和女技師，開會內容是絕對保密的。陳霞珠、王大勇和浴場其他的工作人員只能參加一樓的普通會議。普通會議被安排在浴場一樓大廳的監控下，錢曉興會表現出一副對賣淫活動深惡痛絕的樣子：“店里不允許有任何涉黃服務，要是有的話，會罰你們的錢。”為了逃避法律的懲處，錢曉興甚至還會逼迫女技師簽訂一份不得從事任何違法行為的虛假承諾書。

錢曉興是浴場規則的絕對制定者，但在浴場的日常管理中，他一般都是讓王大勇出面，自己只是時不時來浴場“坐一到兩個小時”，剛進來的人根本不知道這個中年男子才是浴場背后的老板。

至于賣淫獲取的所有收益，則同樣是經由錢曉興之手進行嚴格管控。他禁止一切客人和技師之間的私下交易。每當技師做完一單性服務后，她們就會到二樓吧臺寫單，詳細記錄客人的單號、服務的價格和技師的編號，寫完后塞到二樓的一根管道里，這根管道是連到一樓收銀臺的，收銀員再根據技師寫的單子進行記賬。每位技師的服務時長和內容都受到嚴格監控，太長了怕技師私下跟客人接觸，太短了怕服務不到位……

有幾位技師承認，她們一開始口風這么緊是因為老板交代過，“如果你們敢跟檢察官交代，工資一分不會給的。如果不交代，出來后，我這工資還能結給你”。在富都浴場工作的技師多是從農村來的，家里經濟條件不好，村里的很多女孩都走上了這條路。對她們來說，或許這是一個迫不得已的選擇。她們彼此之間也有信息網，話說太多了可能對自己的將來也有影響。

原來“背后有人”

雖然在辦案組的努力下，突破了陳霞珠、王大勇兩人的口供，但指控組織賣淫的證據鏈條尚有缺失。為了查明事實，檢察官們利用錢曉興精心安插在浴場包廂走廊上的監控，并引導偵查機關充分利用人臉識別系統，對嫖客進行鎖定，最終順利補證，每名技師均得到了2名及以上的嫖客的指認。

為了查清錢曉興這些年來組織賣淫所獲得的違法收入，辦案組開展了自行補證，調取流水明細，對付款次數超過30次的嫖客進行針對性取證。截至案發，以錢曉興為首的賣淫組織一共非法獲利1100余萬元。同時，通過對錢曉興的手機進行檢察技術勘查后發現，他的手機里存有大量技師向其請銷假的細節，進一步佐證了錢曉興對浴場技師實施嚴格的管理的事實。

結合王大勇、陳霞珠、技師、嫖客以及浴場員工的證言，錢曉興的組織賣淫行為得以證實。可到這里，案子還不算辦完，錢曉興一案尚有一個“未解之謎”。從2015年開始，錢曉興的浴場數次被舉報，可他的技師幾乎從沒有被抓到過現行，他的浴場也總是能在被清查后一次次卷土重來，并漸漸在安吉當地“出了名”，甚至傳出了“男人的天堂”這樣的名聲。在這背后，是不是有不為人知的“保護傘”？錢曉興是不是總能事先得到通報？

就在這時，一名浴場技師手機的短信引起了辦案組的注意。原來，在錢曉興被查獲當天，技師之間已經互相提示過當天會有公安檢查。甚至在錢曉興被拘捕后，技師們還得到了老板娘的消息：要她們安分一陣，浴場肯定會重開的，并囑咐她們“電話不能隨便接，話不能隨便說”。

針對這個情況，辦案組調取了錢曉興浴場的舉報記錄，并對多次參與現場行動的公安人員進行詢問。曾接過幾次舉報浴場賣淫的報警電話的輔警馬曉冬說，他記得自己曾接過六七次電話到現場，浴場的名字總是換來換去的，可每次等他到了現場，“錢曉興已經在店門口拿著香煙等待了”。有次他正好在附近，以極快速度出警的時候才抓到了現行：“老板在門口等待著，進去之后在一個包廂內抓到一男一女，女的穿了一條連衣裙，男的赤膊，應該是剛到包廂。就抓到這一對，其他人聽到動靜都散了。”在他的印象里，其他同事處理舉報浴場的電話也是一樣的，每次錢曉興都在門口等待著。

也就是說，錢曉興在多次應對檢查時，均有事先知情的跡象。同時，辦案組也在錢曉興的手機電勘中發現錢曉興和多名公安民警有聯系，不排除執法人員利用職權通風報信，充當“保護傘”。通過對錢曉興的通話記錄、短信記錄、交易記錄進行組合分析、深度排查，辦案組鎖定了一名與錢曉興在短期內有16次通話記錄的轄區治安輔警趙偉信。

從2015年開始，趙偉信在安吉縣公安局里擔任輔警時，便開始利用職權給安吉的幾個涉黃場所通風報信。2017年，錢曉興兩次向趙偉信提出：“如果有清查行動，務必提前打電話通知我。” 趙偉信沒有拒絕，他得到的報酬是兩條價值不菲的香煙。2023年11月18日，趙偉信因涉嫌濫用職權罪被立案審查。經安吉縣檢察院提起公訴，2024年4月20日，趙偉信被安吉縣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緩刑一年。

至此，錢曉興組織賣淫案背后的利益鏈已被徹底查清。

2023年8月10日，安吉縣檢察院向安吉縣法院提起公訴。安吉縣檢察院認為，2019年10月至2022年11月10 日，被告人錢曉興在經營富都浴場過程中（其間2022年6月至10月因裝修未營業，10月28日裝修完成后改名 ），指使王大勇、陳霞珠（另案處理）對浴場進行日常管理，經事先約定分成，先后招募十余名女性技師在浴場內從事賣淫活動，直至2022年11月10日被查獲，非法獲利共計1100余萬元。

2024年7月1日，安吉縣法院作出判決，對被告人錢曉興以組織賣淫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四年六個月，并處罰金2500萬元。對被告人王大勇以協助組織賣淫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六個月，并處罰金3000元。錢曉興不服，提出上訴，目前該案正在二審中。

檢察機關從一起普通的容留賣淫案件中，成功起訴一起涉及1100余萬元賣淫收入的組織賣淫大案，靠的是檢察機關抽絲剝繭地找出案件中每一個不合理之處。安吉縣檢察院常務檢察長孟黎明告訴《方圓》記者：“證據是整個刑事訴訟的基礎，證據收集、運用的質量決定著整個刑事訴訟的質量。檢察機關在辦理刑事案件時，要充分行使檢察權，努力踐行‘高質效辦好每一個案件’的基本價值追求。”（文中當事人及其浴場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