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毒線”扯出一張“毒網”

“初冬渭北地區還沒來暖氣，城里鄉下每家每戶都搭爐子。大家都圍坐在爐子邊，拿根鐵絲將鐵絲燒紅，把‘汀汀’拿上烙一烙，聞聞香氣……”“汀汀”是陜西土話，形似粉筆，吸食起來一股豆香味。據當地人講述，在陜西渭北地區的紅白喜事中，主人有招待客人吸食這種“汀汀”的風俗。

后來，有人開始在“汀汀”里摻入高濃度咖啡因，將其作為提神醒腦的“良藥”，“汀汀”慢慢就演變成了一種土制毒品。2023年春節前夕，陜西省渭南市合陽縣公安機關在開展治安清查整治行動期間，收到一條舉報線索。群眾舉報，村里有人吸食“汀汀”，這種“汀汀”里還“加了料”。禁毒部門根據群眾舉報循線追蹤，迅速抓獲了3名吸食“汀汀”的人員，同時在現場扣押了10余根“汀汀”。經檢測，這些“汀汀”均含有高濃度的咖啡因。

這些咖啡因是如何大量流入民間，又是如何同其他藥品后混合制成土制毒品“汀汀”的？為查清這些“汀汀”的渠道來源，民警通過進一步訊問和偵查，發現這批“汀汀”都是從一名綽號“瞎子”的人手中購買，“瞎子”是一個60歲、雙眼有視力障礙的農村老漢。看到“瞎子”本人時，經驗豐富的民警判定其不具備制毒條件。

然而，“瞎子”手中的“汀汀”貨量大、味道正，很多吸食“汀汀”的人都從“瞎子”這里買貨。這是否意味著“汀汀”背后還有其他更深層次的供應鏈？經過進一步的分析和調查，警方發現，原來“瞎子”背后隱藏著更為復雜的制毒和販毒網絡。

藥店老板是制毒一環

一切都要從源頭制毒者李阿明說起。李阿明是山西人，是在山西公安機關打擊毒品犯罪行動中流竄到陜西的。在山西時，他就已經掌握了用硫酸二甲酯和無水茶堿制造毒品咖啡因的方法，逃至陜西之后，他并未收斂，反而在貪婪的驅使下重操舊業，主動聯系舊友雷佳，和雷佳共同商議制造并販賣咖啡因。

張艾財是一家經營藥品網店的店老板。2020年3月，張艾財和李阿明通過網絡相識并聯系。在李阿明的邀請下，張艾財也加入李阿明和雷佳制毒、販毒團隊，負責提供制造毒品所需的原材料。

一開始，李阿明只是零星買幾盒硫酸二甲酯。但不久后，李阿明試探性地問張艾財能否搞到大量硫酸二甲酯，還報了一個數。

“放心，我們量大管夠。”長期從事藥品經營的張艾財猜到了對方的購藥目的，畢竟硫酸二甲酯和無水茶堿正是制造毒品咖啡因的原料。但他沒有多問，只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張艾財手頭上并沒有大量的硫酸二甲酯和無水茶堿，但他深知零售利潤微薄。為了謀取更多利益，張艾財在不具備硫酸二甲酯的營業執照的情況下，于2020年4月從山東人劉江處分批次非法購買了3噸硫酸二甲酯，共花費1萬余元。隨后，張艾財又以3萬余元的價格非法販賣給李阿明和雷佳，張艾財從中牟利2萬余元。

張艾財成為穩定供應商之后，李阿明又問他能否搞到無水茶堿。張艾財說可以。2020年5月，兩人在酒店當面驗貨。李阿明覺得成色可以，便讓張艾財聯系廠家訂貨。2022年5月至2023年2月，張艾財分4次從劉江處購買了無水茶堿，每次半噸，共2噸。

2022年5月、9月，2023年12月，張艾財與李阿明分三次以30萬元價格購買無水茶堿55袋，每袋重25千克。張艾財將之前從劉江處購買的茶堿以每噸55萬元至60萬元的價格，轉賣1.375噸無水茶堿給李阿明，從中牟利17.5萬元。

瘋狂制毒

為了避免引起懷疑，雷佳采取了謹慎的反偵查措施，將制毒原料硫酸二甲酯和無水茶堿通過快遞郵寄到指定地點。一次，為了掩人耳目，他還把硫酸二甲酯等原料存放在村里一位獨居老人的家中。老人對情況不清楚也不敏感，只當是本村村民在其家里放了點東西。在夜深人靜之際，雷佳又悄無聲息地將原料轉移回他的固定制毒場地。

李阿明和雷佳收到原料后，便開始肆無忌憚地進行制毒活動。他們選擇了一個農戶的家中作為制毒場地，以小家庭作坊的形式秘密生產毒品。雷佳提供了場地、塑料盤、塑料袋和手套等必需品。李阿明到達后，雷佳便鎖上大門離nmcl2lsunAp4S8hN3AtrxPxUNPL9gtPLaP+zmyrkQjw=開，留下李阿明獨自在屋內制造毒品。李阿明非常小心，每次制毒完成后，他都會徹底銷毀現場的塑料袋和塑料盆，并妥善隱藏制好的毒品。經過多次制毒，李阿明總共制造了1220千克的咖啡因毒品。

制毒者除了李阿明，還有后來加入的山西人馬文財，他從李阿明、雷佳處購買了550千克咖啡因，自己在咖啡因里添加苯甲酸鈉，用壓片機、自制漏斗混合制成片片后，進行販賣。

制成的毒品咖啡因這么多，銷路在哪里？原來，干這行的基本有交集，他們互通有無，不怕砸手里。雖是熟人，但交易的時候為了安全隱蔽，并不見面，都是通過中間人約好一個地方，比如約在水庫旁、車旁。大筆交易直接現金交付，于目標地點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小額交易直接微信轉賬。

武文思是一名因為意外事故而高位截肢的吸毒者，一次偶然的機會接觸了土制毒品“汀汀”，痛得受不了時就吸幾口。他常年獨居，為了養活自己，也加入販賣這種土制毒品的行列，以販養吸。

喬曉斌和劉喬木是這個制毒、販毒鏈條中的二道販子。李阿明、雷佳加工制作的毒品咖啡因就到了他們手里，喬曉斌和劉喬木再負責向其他人販賣。

慢慢地，這個制毒、販毒團伙逐漸成形。這伙人成員相對固定，分工也明確——張艾財負責提供制造毒品咖啡因的原料，雷佳提供制毒場地，李阿明和馬文財負責制作毒品咖啡因。武文思、雷忠仁負責二次加工，添加輔料，喬曉斌、劉喬木負責聯系下線吸毒人員。就這樣，咖啡因大量流入民間，被混合其他藥品后制成土制毒品“汀汀”，供人吸食。

至于開頭提到的“瞎子”，名為雷忠仁，此前就和喬曉斌和劉喬木認識。雷忠仁身體不好，從喬曉斌和劉喬木手里購買了50千克咖啡因，往咖啡因里加止痛片，止痛效果甚佳。由于他收入不高，也走上了以販養吸的行列。

摧毀涉及6省的吸制販毒網絡

起初，“瞎子”雷忠仁并不交代上線，他以為警方沒有證據，只要他裝病拒不交代，警方就會放了他。

對付“瞎子”這種“老油條”，民警并沒有直接從正面審訊突破，而是做了大量外圍調查工作。隨著警方手中的證據越擺越多，雷忠仁主動交代了其販賣毒品的犯罪事實，并供出了他“進貨”的上線喬曉斌。

2023年2月3日，合陽縣公安機關立案偵查。犯罪嫌疑人喬曉斌于2023年3月被合陽縣公安局民警抓獲歸案。

由于此案案情復雜、犯罪人數多、時間長、取證難，合陽縣檢察院檢察官應公安機關邀請，派員介入偵查，全面了解涉案人員情況、犯罪事實、在案證據及偵查進展情況。

檢察官和公安民警聯合辦案，通過網絡監控部門調取了涉案人員的相關信息，對所有相關涉案人員進行深入訊問，即便是已停產的涉案藥品廠家也沒有漏掉，都通過與工商登記部門及當地公安機關協作配合，進行了詢問，并徹底調查了所有交易記錄。此外，調查人員還追蹤了毒品的流向，最遠追蹤至東北地區，確保了證據的完整性和準確性。就此，一張涉及吸、制、販6個層級的涉毒犯罪網絡逐漸清晰起來。

盡管“汀汀”制售犯罪網絡已被搗毀，但社會上仍散落著部分“汀汀”，毒品的危害仍然沒有完全消除。為徹底收繳流散在社會面的毒品，合陽縣公安機關采取發布通告、征集線索、人員篩查等途徑，進一步向下關聯并抓獲20多名吸販毒人員，收繳咖啡因成品40余千克。

隨著辦案戰果的逐步擴大，公安部將該案列為部督目標案件，先后在全國發起4次集群戰役，累計抓獲吸販毒人員173人，扣押制毒原材料3噸，扣押涉毒車輛8臺，制毒工具12件，收繳凍結毒資620余萬元，徹底摧毀一個盤踞多地，涉及6省、60余地市的吸制販毒網絡。

至此，土制毒品“汀汀”這個毒瘤被徹底鏟除，遏制了“土制毒品”在農村地區發展蔓延的趨勢。

同時，檢察機關審查發現，劉喬木與喬曉斌共同商議購買毒品咖啡因粉末，并向雷忠仁等人進行販賣，于是依法通知公安機關追加提請逮捕劉喬木。2023年6月，劉喬木投案自首。

“我們準確認定了犯罪性質。”辦案檢察官告訴《方圓》記者，案件審查逮捕階段，公安機關對張艾財以涉嫌販賣、制造毒品罪提請批捕，而檢察機關審查認為，現有證據只能證明張艾財與李阿明二人之間沒有共謀，僅有化學原料買賣交易，張艾財對無水茶堿和硫酸二甲酯的最終去向并不知情，不能認定其具有制造毒品的故意。于是，依據《危險化學品目錄（2015版）》規定，硫酸二甲酯是受管制的高毒危險化學品，認定張艾財的行為涉嫌非法買賣危險物質罪。

土制毒品“汀汀”基本禁絕

長期以來，農村毒品綜合治理一直是禁毒工作的重點。此前，在咖啡因被國家列入管制類精神藥品之后，當地公安機關已經打擊了一批對于制售、吸食“汀汀”的違法行為。

由于咖啡因具有刺激中樞神經的作用，容易使人形成癮癖，濫用還會出現心律失常、興奮、神經過敏、嘔吐、痙攣等癥狀，嚴重的會導致呼吸循環衰竭甚至死亡，社會危害嚴重。因此，咖啡因具有食品、國家管制的二類精神藥品和毒品三重屬性。

2023年10月28日，合陽縣檢察院以張艾財涉嫌非法買賣危險物質罪，喬曉斌、劉喬木、武文思、雷忠仁涉嫌販賣毒品罪提起公訴。李阿明、雷佳和馬文財另案處理。

“這是目前渭南市最大一起咖啡因販毒案件。檢察機關應邀提前介入，對偵查方向、毒品鑒定、查清制毒材料來源、調取轉賬通信記錄等取證工作以及案件的法律適用問題提出了明確意見建議，協助偵查機關解決了制毒材料相關問題以及毒品成分含量認定問題，一定程度上開創了農村毒品治理工作的新模式，促進了農村毒品問題的源頭治理。”辦案民警告訴《方圓》記者。

2023年12月7日，合陽縣法院審理查明，2020年3月，被告人張艾財在未取得危險化學品經營許可證的情況下，將3000千克硫酸二甲酯出售給李阿明獲利2.2萬余元。2022年5月、2023年2月，被告人張艾財兩次將1375千克無水茶堿出售給李阿明、雷佳，獲利17.5萬元。李阿明、雷佳將購買的硫酸二甲酯和無水茶堿制作成1220千克毒品咖啡因，并販賣給被告人喬曉斌、劉喬木。被告人喬曉斌、劉喬木分3次將90千克毒品咖啡因販賣給被告人武文思等人。被告人武文思分兩次將50千克毒品咖啡因販賣給被告人雷忠仁。被告人雷忠仁分4次將11千克毒品咖啡因販賣給他人，剩余部分毒品咖啡因用于制作土制毒品“汀汀”。案發后，公安機關共扣押毒品咖啡因粉末38余千克。

經審理，合陽縣法院作出判決，以被告人張艾財犯非法買賣危險物質罪，被告人喬曉斌、劉喬木、武文思、雷忠仁犯販賣毒品罪，依法判處5名被告人有期徒刑五年至七年六個月不等，并處罰金。被告人雷忠仁不服，提出上訴。

據檢察官介紹，渭南地區民風淳樸，案發后，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向犯罪人員釋法說理，全部人員基本認罪認罰，如實供述。“全案只有雷忠仁上訴，他對案件倒沒有異議，只是他作為殘疾人雙目失明，身體患有多種疾病，家中妻子患精神病，希望獲得從輕處罰。于是，雷忠仁才提出了上訴。”檢察官向記者補充道。

2024年3月4日，渭南市中級法院作出二審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此案辦結之后，合陽縣檢察院與該縣禁毒辦、公安局和當地村委會進行專題座談，通報了案件辦理中發現的禁毒隱患，并針對“汀汀”源頭管控問題向有關單位制發了社會治理檢察建議，督促協同發力，共同推進農村禁毒工作。

為進一步拓展禁毒工作成效，合陽縣檢察院還聯合農業、教育等職能部門，深入村鎮、學校、企業，開展以案釋法，教育宣傳全覆蓋，讓“汀汀”是毒品，吸食違法、制販有罪家喻戶曉，從而實現移風易俗。在此之后，該地區辦理紅白喜事再也未出現用“汀汀”招待客人的不良風俗。目前，該地區吸食“汀汀”現象已基本禁絕。“現在哪個還敢吸食那個喲，要坐牢的。”檢察官在回訪時，當地村民如此表示。（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