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達爾文與潘帕斯的邂逅,源自一連串的計劃之外。承擔海洋測量任務的“小獵犬號”,本來并未計劃邀請一位博物學家同行,幸好船長菲茨羅伊是一位見多識廣的氣象學家,相信美洲之行是觀察自然的絕佳機會,便瞞著英國皇家海軍自作主張發起招募。年輕的查爾斯·達爾文,起初對美洲并沒有特別大的興趣,只是在劍橋大學讀書的最后一年,他偶然間讀到博物學家亞歷山大·洪堡的美洲考察日志,被遙遠大陸的物種和風情深深吸引。但一個難題擺在他面前,嚴厲的父親一向要求他專注于神學,不要東游西逛,漫無目的地研究大自然。好在,深明大義、家境殷實的舅舅力排眾議,讓達爾文得到面試機會。篤信觀相學的菲茨羅伊船長,對達爾文的學識青睞有加,卻唯獨不喜歡這個年輕人的鼻子,認定長著這樣鼻子的人,都是做事淺嘗輒止、毫無毅力的家伙。但除了達爾文,再沒有既博學又富裕的人選,船長只得在1831年12月不情愿地帶上他起航。
“小獵犬號”的考察計劃里,原本也不包括去潘帕斯草原。船隊的首要任務,是測量南美洲的東西海岸及沿途島嶼的地質與水文情況,繪制出精準而詳細的航海圖,讓英國商船在美洲海域暢行無阻。當時,拉丁美洲已經擺脫西班牙長達300年的殖民統治,不承想英國人乘虛而入,用貸款和傾銷牢牢控制住這片土地的經濟命脈,商船航行的海上路線,猶如一根根繩索,再次束縛住了這片大陸。菲茨羅伊與他的科考活動,正是為此服務。
涉世未深的達爾文,或許想不通如此實利的敘事,他為大自然而來,不愿錯過任何一次考察機會。1832年7月,“小獵犬號”抵達南美洲東岸的烏拉圭首都蒙得維的亞,在這片海域逗留2年。菲茨羅伊船長忙于觀測洋流、測繪島嶼圖,達爾文完成對港口的自然考察后,就有了大把空閑時間,于是暫別船隊,向潘帕斯行進。
在潘帕斯的沉積地層里,達爾文偶然發現了一顆腐爛的牙齒,它屬于一匹遠古時代的馬,這顯然與常識背道而馳。在西班牙征服美洲的故事里,印第安人從未見過馬,這種擅長嘶鳴的四足獸令他們驚駭不已。歷代博物學家也都堅信,美洲本沒有馬,是西班牙戰馬被運來后繁衍生息,才讓馬在這里馳騁。然而,這顆馬齒推翻了這種根深蒂固的觀點,達爾文進一步聯想到,西伯利亞的馬曾經穿過冰封的白令海峽,在美洲生存下來,從北美洲一路遷徙至南美洲,旋即不知為何絕跡。與此同時,他在土層里還發現了一個形似大鍋的骨質甲,清理過后,推測它來自一只古代巨型犰狳。而此時在潘帕斯生活的犰狳,卻變得十分矮小。兩者之間有何關聯,是進化還是退化?他百思不得其解。同樣困擾這位博學的年輕人的還有氣候,從潘帕斯邊緣的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到內陸的圣菲,緯度分明只差3度,但鳥類分布迥異,樹木天差地別。正是這些看起來微不足道的線索,讓達爾文徹底拋棄了對《圣經》中的物種觀念的信仰,迸發出進化論的第一縷火花。
現今備受世界關注的物種入侵,達爾文早在潘帕斯之旅時就找到了實例。刺菜薊是一種原產于歐洲的植物,被引種到美洲后,搖身變作一方霸主。起伏不平的荒原上,長滿刺菜薊后,別的什么植物都不能生長,連野草都不見蹤影。目睹這一景象,達爾文寫道:“記載入冊的入侵生物消滅掉本土生物的先例里,還沒有比這規模更大的。”
穿越潘帕斯之旅,讓達爾文與形形色色之人相逢,最著名的莫過于胡安·曼努埃爾·德·羅薩斯——奠定了阿根廷近代政治的梟雄。從政治學或社會學意義來看,羅薩斯是典型的“克里斯瑪”,即富有魅力的威權人物,自1827年成為布宜諾斯艾利斯武裝司令以來,操縱阿根廷的命運長達25年。
達爾文探險的那一年,恰逢羅薩斯第一次卸任蟄伏之際,但他仍是這個國家權威的象征。
當時,達爾文造訪了羅薩斯的營地,在車馬、大炮和草棚組成的方陣里等待大人物的召見。幸運的是,羅薩斯在百忙之中接待了他。在短暫的談話中,羅薩斯給達爾文留下的印象是,激情澎湃、通情達理,但有時又顯得不茍言笑。更重要的是,羅薩斯慷慨地為達爾文頒發了一張通行證和一件可以使用政府驛馬的文書,極大地降低了他的旅途風險。在前往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路上,他行至一處強盜橫行的路段,打算投宿驛站。驛站主人本欲拒絕,可看到他打開羅薩斯頒發的通行證之時,立馬改換了一副面孔,恭敬禮貌地招待“博物學家查爾斯·達爾文先生”,這一幕無疑更彰顯了羅薩斯的煊赫聲名與至高權威。
人對威權總有一種不由自主的敬畏,達爾文也不能免俗,尤其當目睹了羅薩斯麾下兵強馬壯的軍隊,他不禁感嘆道:“世界上還有什么軍隊能如此獨立自足?太陽導航,馬肉為食,馬鞍當床,只要可以找到一點點水喝,這些人能跑到世界盡頭。”盡管只有一面之緣,達爾文依舊受寵若驚,寫道:“他是一個有非凡品質的人,在這個國家影響巨大,似乎也將利用它去推動國家的繁榮和進步。”可是,十幾年后時過境遷,羅薩斯因獨裁惡名遠播,又與英國人為敵,達爾文補記道:“不幸的是,后來證明這個預言大錯特錯。”
羅薩斯標榜秩序與威權,站在他對立面的是昔日遍布草原的印第安人。初至潘帕斯,達爾文日夜擔憂會遭受印第安人的襲擊。他曾經不屑于向導的膽怯:把遠處的鴕鳥看成印第安人,跨上馬逃之夭夭。但隨著旅程的深入,他也淪為驚弓之鳥,當他望見兩匹無主的馬,立刻聯想到印第安人設伏,嚇得落荒而逃。一路上,他看到許多被廢棄的莊園,每一片斷壁殘垣背后,都有相似的故事:印第安人在夜里手持長槍與弓箭沖鋒,莊園里的男人端起火槍抵御。一次又一次被偷襲后,堅守不住的莊園或是人去樓空,或是被一把火燒成灰燼。達爾文一度支持羅薩斯的鐵腕統治。那時,羅薩斯發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遠征,將潘帕斯的印第安人劃分為朋友與敵人。愿意歸順者,可以在草原分到一小塊牧場,不愿降服者則被血腥鎮壓。消息傳來,一個又一個印第安部落慘遭屠戮,達爾文又燃起同情心,為他們的命運擔憂。待到冷靜下來,達爾文審視潘帕斯草原的亂局,做出了一個悲觀的預言:“不僅是一個個部落滅絕,茍活的印第安人也變得更野蠻:他們不再居住在大村莊里捕魚或打獵,而是在遼闊的平原上流浪,無家無業。”不幸的是,這次他一語成讖。歷史印證了達爾文的預言,羅薩斯沒能把印第安人趕盡殺絕,草原上的人禍愈演愈烈。40年后的羅加繼續遠征,以更為殘酷的手段血洗草原與沙漠,讓印第安人幾乎銷聲匿跡。但令達爾文始料未及的是,潘帕斯之行的靈感,讓他最終寫成深刻改變世界的巨著《物種起源》,劊子手們曲解“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理念,為弱肉強食和血腥殺戮做起了無罪辯護。
(奧德賽摘自《世界博覽》2024年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