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決定性瞬間

我給學員們講“如何創造小說中的決定性瞬間”，這是個有針對性的主題。一部好小說被人記住，往往不是因為故事整體，而是因為其中的關鍵性瞬間。這個瞬間可能出現在小說的任何地方，拉緊并決定著整部小說的走向。

《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發了大財的蓋茨比邀請昔日戀人黛西來家里做客，在心情如此復雜的時刻，他笨拙地向她展示自己的襯衫：他拿出一堆襯衫，一件一件扔在我們面前，薄麻布襯衫、厚綢襯衫、細法蘭絨襯衫，都抖散了，五顏六色，擺滿一桌。我們欣賞的時候，他又繼續抱來其他的，那些柔軟貴重的襯衫被堆得越來越高——條紋襯衫、花紋襯衫、方格襯衫，珊瑚色的、蘋果綠的、淺紫色的、淡橘色的，上面用深藍色的線繡著他的姓名。突然，黛西發出了很不自然的聲音，一下子把頭埋進襯衫堆里，號啕大哭起來。

“這些襯衫這么美，”她嗚咽著說，她的聲音在厚厚的襯衫堆里被悶啞了，“我看了很傷心，因為我從來沒見過這么……這么美的襯衫。”這一段看上去仿佛不起眼，卻凝聚了整部小說的全部悲劇能量：在那個“爵士時代”，襯衫是男性社會地位和財富的象征，黛西雖然也是有錢人，此刻卻被蓋茨比的財富震撼了。她對蓋茨比并非沒有一點兒感情，但被“這么美的襯衫”徹底替代。蓋茨比的徒勞，在這一刻被決定性地預告了。

講這個主題，其實我心里另有一份感情。在商業大潮中，高樓萬丈、霓虹閃閃，人被空前地扁平化，宛如迷宮中的螞蟻，只能走由社會外力規定的路徑，而沒有自己的決定性瞬間。人雖然不可能天天偉大，但能不能擁有閃電般的剎那，做出決定自己一生的選擇？

離開課堂，我坐在西湖邊，看綠水漾漾，遠山綿綿。晚風掠過心頭，撩起滿地落葉，化為遠去的幻影。多年前的一個除夕之夜，杭州下大雪，西湖只見黑白兩色。離開熱鬧的朋友家，我一個人沿著湖邊漫步，視野所及之處，一片潔白，杳無人跡。寂靜中隱約傳來腳步聲，回頭望，是一對年輕的戀人沿湖岸走來，他們牽著手，不言不語。我停下腳步，默默看他們走過，悄然明白愛情是一種天籟，不必用語言裝飾，純凈的心就能聽見。那一刻，我看到了另一個西湖，它隱藏在喧嘩與火紅之后，只等待一次默契的相遇，給你永恒的瞬間。

（羽驚林摘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