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親在即將退休的時候,開啟了他的另一種身份:魔術師。
作為一名魔術師,他有一段難以啟齒的過往。母親曾當著父親的面旁若無人地告訴我,父親小時候曾經是一名叫花子,是那種連馬戲團里的雜耍藝人也算不上的、與兩個同村孩子走街串巷賣藝的叫花子。
母親在敘述這件事的時候,一定會附帶著說一件他們結婚時的事情。在那個年代,父親以三十八歲“高齡”、在大家心目中已經淪為老光棍的身份和不名一文的工人形象,拎著一口破舊的木箱,娶了比他小十二歲的我的知識分子母親。在那個年代,母親應該有足夠的理由感激父親,縱然她因美貌遐邇聞名,卻因出身不好差點終老娘家。在那個女孩十八歲就能出嫁的年代,她已經二十六歲了,終于能夠嫁出去了,出身書香門第的她“高攀”了一貧如洗的父親。
從母親不斷重復的關于叫花子和結婚的故事里,以及父親漲紅著臉訕訕的笑意中,我大致知道了這樣一個事實:父親小時候確實要過飯,在三個小伙伴組成的要飯隊伍中,父親一無所長,專管拿著盤子討錢。另外兩個人則會翻筋斗和劈叉。一天,其中一個伙伴突然輕松地變出一條紅綢,父親驚呆了,那個只會翻筋斗和劈叉的伙伴也驚呆了。他們用崇拜的眼光盯著紅綢伙伴。
紅綢伙伴很得意,不屑地把唾沫甩到兩個伙伴的鼻尖上:“這叫魔術,懂不懂?魔術!”
父親仿佛被他說的這個詞猛地推了一個趔趄。父親寂寞了。即便是在三個要飯的小伙伴中間,他也是被鄙視的那一個。事實上,他的童年一直是在不斷的趔趄中,跌跌撞撞地度過的:他被繼父推出家門要飯,被有錢人傲慢地推到馬路上,被搶食追趕的窮伙伴推倒在地……他不斷地爬起來,又不斷地被推倒。他從來沒有抗爭過。是的,他的字典里沒有“尊嚴”這個詞,哪怕是一瞬間的念頭。
多年后,父親當兵了,參加工作了。他當了四十年的港口工人。工會會員,是父親工作生涯中最重要的身份證明。父親喜歡單位開職工代表大會,因為他有選舉權。他還喜歡“八一”建軍節,不出意外他會領到老兵才有的慰問金。他更喜歡工會主席笑瞇瞇地叫他一聲“李師傅”……
父親終于在快要退休的時候,想起了童年時代的夢想。他花一塊錢從地攤上買了本有關魔術入門的劣質印刷品,但他不識字,所以只好要我一句一句地念給他聽。
下班后,他常常躲在房里不出來,翻看著那本書上的圖片,用幾根木條敲敲釘釘,幾天后他做了一個箱子。然后,他當著我們三姐弟的面,變出了一個蛋。之后,他又變出了一個蛋。
他變魔術時手一直抖啊抖。這是一種病。只要做稍微精細的活,他的手就會顫抖。對于父親玩魔術這件事,母親不聞不問,只跟我們說過一次,然后再也沒有評價過:“一個手一直在抖的人怎么可能玩得好魔術?”
變出蛋來的那天,我們三個前后左右圍5h9UaWEb62I+DyWny44xjdWffSdxO5mckJ1W1rE9mfI=著父親的道具箱,把他的破綻看了個精光。弟弟欣欣在旁邊不斷地說:“假的!箱子里面還有個暗箱!”
作為在無數個夜晚給父親念魔術道具制作方法的女兒,我知曉他魔術里的全部秘密。
他有好些年都沉浸在魔術這個秘密中。在他退休的前一年,“李師傅會玩魔術”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在單位上傳開了。父親很興奮,而我們姐弟很窘迫。工會主席上門邀請他在元旦晚會上表演一個節目。他興奮地在家里搓著手走來走去,現在他最大的問題是,缺一個幫手。
我立馬躲到我的書桌旁,他的目光落在他唯一的兒子欣欣身上。
欣欣和我們一樣,對父親玩魔術這件事心懷鄙夷,覺得這是一件不可告人的丑事。他居然要蹦到舞臺上去丟光全家人的臉!他的一切我們都了如指掌,他的手一直在抖,他的箱子里有秘密!欣欣不答應。
但是父親平生第一次暴怒了,他似乎要把一生儲積的訓斥、責罵、管教一次性地發泄出來。他眼眶通紅,青筋直暴:“你去不去?!”
欣欣妥協了。于是我們看見在父親單位元旦晚會的舞臺上,欣欣耷拉著腦袋,當著上千觀眾的面,不情愿地配合著自己瞧不起的父親,在臺上表演了一出蹩腳的魔術。
那晚,父親化了濃艷無比的妝,那個妝容是那樣鮮明,那樣艷麗,那樣駭人,讓人一見難忘。顴骨上的腮紅使他瘦削的臉越發凹進去,濃密的眉毛像兩把利劍,黑色的眼影令他深陷的眼眶陷得更深了,他血紅的嘴唇配在干癟的臉上是那么不相稱。他穿著明顯大了幾碼的從地攤上買來的廉價西裝,可疑的布料成分閃著不合時宜的光芒。他從電視劇里學來的奇怪的鞠躬動作顯得那么滑稽可笑。聽著臺下或善意或鄙夷的笑聲,我在人群里如坐針氈。我在心里默默地聽著稀稀拉拉的掌聲,窘迫、自慚,所有這些負面的詞語一個不漏地向我襲來。由于無法抬頭面對臺上小丑般的父親,我落荒而逃。
我的父親,他終于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演出。
那一晚,他是主演,而我們,是不愿意配合的配角和觀眾。
我在他去世后多年才明白,那個夜晚,在那個粗糙的舞臺幕布下,他其實是在試圖用魔術來掩蓋他的一生,涂改他的一生,變走他的一生。
他一定認為,他的魔術能抹去他貧窮、自卑、無人問津的一生,變出光明燦爛、鮮花簇擁的一生。
事實上,他潦草的一生一直都處在崩潰的邊緣。在他的晚年,他曾想把一切推翻重來,他曾試圖用魔術救贖自己。而我們,與夜色合謀,冷冷地忽略了他。
(平林月摘自《花城》,劉 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