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報任安書》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書信之一。但司馬遷在信中只管吐露自己的心曲,好像并不在乎收信的任安是什么人,結果,也就讓任安成了一個非常有名但非常沒有存在感的人。
任安出生于河南郡滎陽縣(今河南省滎陽市)的一個貧寒人家。
滎陽有許多豪族大姓,所以寒門子弟若留在本地,基本沒什么出頭的機會。
任安知道,要想成功,必須離開家鄉。和很多人一樣,他想到天下的中心長安去。他窮,湊不齊路費,不過有錢人去長安,需要人趕車,于是任安就作為一個車夫,來到了長安。
長安城里不知道聚集著多少心懷夢想但生活困窘的人。望著未央宮巍峨的北闕,很多人都會講起這樣的故事:有人早上在那里上書,提出自己治國的主張,晚上就被皇帝接見,獲得高官厚祿。
但這樣的好運,并沒有發生在任安身上。任安終于還是決定離開長安,但絕不能回家鄉去,他做了一個常人想不到的決定:去扶風郡西部邊界的武功縣(今陜西省武功縣)。
任安做這個選擇,非常明智。當時的武功是個小縣,沒有豪族,這意味著人們的起點比較平等;這里治安不太好,不法分子很多,相應的,任安證明自己能力的機會也比較多。
很快,任安謀得了“求盜、亭父”的職務。眾所周知,漢高祖劉邦出身卑微,不過是泗水亭長,而亭長這樣的體制邊緣人,也擁有兩個副手:一個叫求盜,工作是捉捕盜賊;一個叫亭父,工作是開閉掃除。后來任安又因為出色的表現升任亭長,然后取得了更好的名聲。
因為地處荒僻,狩獵仍然是武功人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件事。組織捕獵的時候,任安總是能根據人的體能強弱,分配給他們合適的工作;分配獵物的時候,任安又非常公平。武功人因此信心大增,彼此說:“無慫也。”慫是驚懼的意思,就是有任安在,不用擔心突然遇到猛獸,也不用擔心為爭奪獵物而引發爭端。
如果上戰場,任安應該會是個優秀的指揮官。就這樣,他又屢獲升遷,甚至做了縣長。只可惜,大人物一個任性的舉動,足以讓普通人的努力瞬間歸零。
漢武帝出巡,任安因為沒能做好接待工作,被免職。不管怎么說,任安的命還在。任安認為,要想再次出頭,還是得去長安。
任安第二次到長安的遭遇,被史學家褚少孫寫得非常生動傳神。褚少孫說,任安做了衛青的門客,結識了田仁,兩個人“同心相愛”。后來,漢武帝讓衛青推薦幾個門客到宮里來做郎官,衛青推薦的都是家里有錢的。幸虧來替皇帝選人才的,是著名的酷吏趙禹,他目光如炬,發現衛青推薦的人仿佛穿上漂亮衣服的木偶,于是自己重新挑選。最后趙禹指著田仁、任安說:“獨此兩人可耳,余無可用者。”
當時司馬遷在漢武帝身邊任郎中,任安、田仁做了郎官,也就成了司馬遷的同事,三個人就是在這時結下友誼的。但是,褚少孫所寫的,很可能不是事實。《史記》中關于衛青和霍去病的傳記里寫道,元狩四年(前119年)北伐匈奴取得大勝之后,漢武帝明顯偏愛霍去病而冷落了衛青,所以衛青的很多故人和門客,都離開衛青投靠了霍去病,然后往往得以加官晉爵,但是,“唯任安不肯”。
任安對衛青很忠誠,或許衛青對任安也不錯。任安就是衛青正常舉薦給漢武帝的,沒有那些充滿戲劇性的波折。
從此,任安進入了快速上升的通道。他在未央宮里擔任郎官的時間并不長,很快就被任命為太子少傅,也就是太子的老師。
后來,任安被任命為益州刺史。再后來,任安又擔任了監北軍使者,北軍是長安城里規模最大的一支軍隊。這個職位意味著,任安并不是這支勁旅的正式長官,卻擁有皇帝臨時賦予的指揮權。
但是,這時漢武帝已經步入晚年,他非常恐懼死亡,為了長生不老服食實際上含有劇毒的藥物,情緒變得極不穩定,越是被重用的人,越容易遭受皇帝的雷霆之怒。
所以任安一定活在戰戰兢兢之中。
終于,時間來到征和二年(前91年)。漢武帝和太子之間的矛盾爆發,太子起兵造反。太子親自驅車來到北軍軍營的南門外,召見任安,以符節命令任安發兵。
任安下拜接受了太子的符節,回到營中,然后“閉門不出”。多年以前,在武功縣指揮百姓捕獵的時候,任安就證明自己有不錯的軍事才華,然而在這一刻,這種能力顯得并沒什么意義。如果任安出兵幫助太子,成功了,收益是巨大的:自己是幫助太子成為皇帝的最大功臣,何況不用再面對喜怒無常的漢武帝,這本身就讓人感到如釋重負。但問題是,太子并無多少勝算,畢竟此時漢武帝并不在長安城里,太子最多也不過是成功控制國都。但作為御宇五十余年的老皇帝,漢武帝擁有巨大的權威,仍然可以調動天下兵馬來反撲,那時兵連禍結,不知道會是怎樣的浩劫。
站在皇帝一邊直接把太子拿下,從個人前程來說倒是好一些。但是這個行為過于忘恩負義,任安并不是沒有底線的人。
當此情形,任安無論怎么選擇,都不可能是高尚的,而且幾乎總是處在危險之中。最終,任安決定什么也不做。后來,太子失敗,而任安的不作為令漢武帝震怒。漢武帝認為他是個狡猾的“老吏”,企圖坐觀成敗,等誰取得勝利,就站在誰的一邊。于是任安下獄,然后被處以腰斬之刑。
任安的好朋友田仁,也遭遇了一樣的厄運。作為丞相府司直,他處在與太子敵對的地位。但太子戰敗,想從長安城南最東邊的覆盎門逃走時,田仁打開城門,放了太子一條生路。結果田仁也被腰斬。
有人認為,這時的任安曾向在漢武帝身邊擔任中書令的司馬遷求救,但司馬遷回復了一封滿腔憤懣如他家鄉龍門的黃河激流一般氣勢磅礴的信,這就是我們熟悉的《報任安書》,信中他并沒有怎么同情任安的命運。
也有學者認為,《報任安書》寫于之前任安差點被漢武帝處以死刑的時候,那次司馬遷知道任安其實不會死,才會在信中大談自己的孤憤與理想。這樣理解,顯得司馬遷更通人情世故一些。但這一次,任安死定了,而司馬遷不論有沒有做出努力,都不可能改變任安的結局。
漢武帝時代末期,就像李陵對蘇武說的,“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安危不可知”。這是一個群星隕落的時代,任安只是其中不那么引人矚目的一顆,雖然,不論在能力還是道德上,他都已經遠遠比大多數普通人優秀。
(紫 荊摘自《環球人物》,楊宏富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