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名段蓉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見于《人民文學》《清明》《湖南文學》《福建文學》等刊,出版短篇小說集《玉西布早的春天》《睫毛上的人》等。
屋里干干凈凈,看不出已經住過六代人了。
從外面看,屋子垂暮將死的樣子,自然有些年頭了,可它很堅固,地基比旁人家屋子要深,墻體也厚實得多,難怪在幾次不大不小的地震中安然無恙。這樣的屋子結實耐住,經得起雪雨風霜的打磨。這是整條街為數不多的老屋,幾年前還有專家來測量,進行安全評估,他們說再住一百年都沒有問題。其中一個大個子的男人說,作為民居要好好保存下來。這樣的話也就聽聽罷了,我沒有往心里去。
每天早上七點不到,我已經收拾干凈,穿好熨燙平整的裙子出門散步。遇到相熟的鄰居都會問我一聲高奶奶早,我也禮貌地回應一句早上好。不少人夸我衣服有品位,我點頭致謝。我的許多衣服都是可以一直穿下去的。我穿衣服很仔細,保管得當,都是款式簡單的衣服,什么時候、什么年齡穿都不過時。
社區的人考慮我年紀大了,想讓一個女人來做家務,說是每周做幾個小時。這些人有一個專屬的名字——鐘點工。一個老人如果獨居,需要有人來幫忙保持家里舒適,需要有人陪伴,避免因突發疾病未能及時發現而造成嚴重后果。我每次體檢,除了腰椎骨質增生外,身體并無大礙。我視力挺好,做針線活也不成問題。
社區的人建議我跟左鄰右舍聊聊天,別總一個人待在屋里。我習慣了一個人獨處,并不覺得無聊和寂寞,看書讀報、擦拭老物件,一晃就是一天,日子過得很快。社區的人來了多次,講去養老院的好處,我心想著讓他們說吧,我就是不簽字。
吃飯的問題好辦。社區有日間照料業務后,在社區開辦了食堂,天氣好的時候可以去食堂打飯。有時候不想去社區食堂打飯,馕抹上果醬,來一杯果汁或者奶茶就能吃飽,用電飯煲煲湯也很方便。我這個年紀已經吃不了多少東西了,吃飯成了生活的一種儀式。
通常是快到中午的時候,社區派來一個小伙子,他衣著筆挺,行動利索。我坐在沙發上,電視開著,聲音不大也不小,一切正常。我心里挺反感他們來家里問這問那,但我不會流露出來,照舊禮貌地問好,對他們的貼心服務表示由衷感謝;拿起桌子上的干果盤,招呼來人嘗一下,說是超市新買來的,口感不錯。我會讓心緒保持平靜,他們問什么問題都耐心回答。這樣一來,他們就不會向上級反映我異樣的狀態,帶我到他們所說的某個養老院。
社區有幾個老人已經陸續去了養老院。那個開裁縫店的張師傅是兒子送去的,沒辦法,他一雙兒女都在國外,一個在丹麥,一個在加拿大。張師傅嫌那里比這里還冷,跑那么遠圖個啥,思前想后,他不肯跟著去。更換膝蓋后并沒有恢復到理想狀態,坐在輪椅上諸多不便,社區老屋是多層的舊樓房,他只能去養老院。張師傅的手藝沒得說,過去為我做過旗袍、套裝和大衣,每件都服服帖帖,真是再找不到比他更好的裁縫了。他是江蘇無錫人,家里世代以裁縫為業,名副其實的匠人世家。
我還請張師傅給薩爾曼草原的iqDgJqeMcLSlUgD7LTu8Cw==庫蘭阿媽做過一件棉袷袢,黑底繡了紅綠花邊,內搭百褶裙。庫蘭阿媽很喜歡,穿了好多年。母親剛懷孕,父親去西藏后就杳無音信,沒奶水的母親在醫院與庫蘭阿媽相識,庫蘭阿媽將我抱回家養了七個半月。母親放心不下,跟著去了薩爾曼草原。照此說,庫蘭阿媽就是我的奶媽。那年月城里食物緊張,而草原上要好過得多,庫蘭阿媽說我的眼睛像翡翠,便起了“高哈爾”這個哈薩克名字,母親說挺好。母親跟著庫蘭阿媽在草原上生活了一段時間竟然長胖了,母親洗澡的時候,庫蘭阿媽幫她搓背,母親笑著說,瞧我,馕邊腰、母羊腿,連奶子都比黑白花奶牛的大一圈。這是母親后來告訴我的。
庫蘭阿媽去世時,我在援非醫療隊。
我家在這里,我家的人不會離開這里,包括庫蘭阿媽在內。我是說,我的父母和我那去世二十一年的丈夫都在東墻的照片上,他們每天都陪伴著我。他們在這屋子里留下了氣味、聲音、無奈的嘆息和熱氣騰騰的笑聲,他們都曾生活在這所房子,最終也死在這所房子里。
一切都會被發現。
散步后,我會去超市買點餅干奶糖巧克力之類的東西。一般不會多買,多了提著累。到家門口,取回報箱里的報紙,把報紙拿回來攤開放在暗紅大漆的桌子上,一進門便能看到。報紙就是報信者,會向社區的人報告,說香楠這個老太太活得挺好。對,這是我身份證上的名字。他們會稱呼我高奶奶、高婆婆。別看我今年九十三歲,生活還可以自理,對自己也挺上心,衣著得體,精神矍鑠,舉止優雅。
我一周去一次花店,每次買幾支百合或者雛菊,這成為生活的一種習慣。巷子口花店老板換了好幾茬。后來這個老板竟然要免費送我花,說送貨上門,看到我這個“90后”,他覺得光陰真美好。我把錢放在柜臺上,邁著小步慢悠悠往回走。我好好的,能走能動,有養老金,干嗎讓人家送來?沒有癱在床上,不需要同情和憐憫。
社區的小伙子遇到我拿花回來,說我真有情趣。我笑笑。社區的小伙子說,高奶奶沒有必要送養老院,活得比年輕人都有滋味。如果說我真有什么需要,只要有中午的熱飯就夠了,跟社區其他獨居的老人沒什么兩樣。
許多獨居的老人沒您歲數大,活得可夠邋遢。送飯的小伙子這么說時,我從來沒有得意過,也沒有嘲笑過人家。我從不愛議論別人,不管閑事。
開車的問題相當棘手。這個年紀是不能開車了。我想買輛電瓶車,這樣就可以自由地去更遠的地方。比如白鳥湖、恐龍谷、山楂嶺等。社區的小伙子說可以叫網約車,或者社區志愿服務車隊的司機。可我想一個人出去。
社區的人不放心,說那么大年紀了,萬一出了什么事情,上面追究下來,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您可真行,熬得把兒子、孫女都熬到天堂去了,您還在人間冒氣呢。初夏遇到一個老鄰居,比我小十八九歲,坐著輪椅,護工推著來看我。
閻王爺不收,我就得老老實實待著。我說著,眼里卻噙著淚花,我看見這鄰居褲襠里鼓囊囊的,不用問,已經用上尿不濕了。老了跟孩子一樣,要靠尿不濕才能勉強體面地出門,不然啥時候尿到褲子里都不知道。
看您這么精神,我就放心了。鄰居拉著我的手說,我得回了,還要吃中藥呢,不敢耽誤。
目送鄰居遠去,我知道,我真要去了天堂,會有一大幫人闖進來的:母親那邊姊妹七個,父親那邊兄弟九個,他們各家都人丁興旺。我只生了一個兒子。兒子結婚后,兒媳生了一個孫女。后來,孫女因不能生育,心情抑郁,結婚十二年后在一次游泳中溺水身亡。這件事對兒子的打擊是致命的。
這些人會紛紛趕來,拿走房間里的東西,老家具啦瓷器銅器啦,他們會仔細翻找,想找值錢的寶貝。我能想象那是怎樣的場景,搞不好,都會把門窗拆下來拿去當鋪換成錢花。
我不希望老屋和老物件是這樣的下場。這好比把一個老人給活活肢解開來,太過殘忍。歷經近百年,不堪入目的事情看得太多,可總不希望出現在自己家里。看別人與看自己,總是不同的心境和感受。
過去也幫襯過幾個親戚,結果沒落個好,年輕時想畢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人,能幫就幫,可后來想明白了,一切隨緣,來的歡迎,走的不送。越老越要做減法,刪減不必要的關系,自在從容簡單過日子。
住在對面的那些鄰居看著熱鬧。好事的人大概會向社區的人匯報我家遭遇洗劫的情景。也許不等我那些親戚來,鄰居們就先進屋拿走想拿的東西,誰知道呢!從外表很難分辨好壞人,人是天底下最復雜的生物,沒有之一。
我不愿意去想還未發生的事,可許多時候又不由自主,白墻就是紀錄片,一幕幕,一場場,畫面栩栩如生。
然而眼下,我的那些親戚時不時會來看我這個還守在老屋里的老太婆,許多人說我活到一百歲根本不是問題。
我不留遠近親戚女眷在家住,人多心里發急。歷經九十多年,真不知道還要聊點什么,往事不想再提起了。過去的都過去了,提它干嗎?
有幾個年輕的晚輩來了,說著新鮮事,我會聽,似懂非懂。對明天來說,我只關心此時此刻的心情和狀態,后面的事無暇顧及了。
與親戚們相比,有幾個鄰居挺煩人的。有那么兩三個六七十歲的女人,按說也是奶奶輩的人了吧,總喜歡在我窗前望來望去。
也有鄰居們端著餃子或者餛飩送過來,坐下來拉話,順勢也仔細打量屋里有無變化,有丁點兒不一樣了,他們就會去社區上報。母親的一百一十歲忌日,我在屋里母親的牌位前擺放了貢品,點了檀香。母親生前喜歡吃鹵雞,我也特意買了剛出鍋的鹵雞,滿屋子都是鹵雞味道。味道這東西關不住的,沿著窗縫門縫跑出去了。鄰居聞到了立馬報告給了社區。
我家的電話響了。
電話的問題最讓人難受,鈴聲一響,屋里便似有陌生人在全方位監聽、刺探情況。電話幾乎不響,一旦響了就必須接聽;即便不想接聽,任它去響,打電話的那些人就會趕來看情況,或者他們會委派那些鄰居過來。他們有這個權力,說是為了證實一切都好,證實這個獨居的老婆婆沒有摔倒,家里沒有著火,或者沒有發生其他危險的事情。
電話十有八九是社區的人打過來的。
社區的人說,老人應該養只寵物狗或寵物貓做伴,有了節目豐富的電視和溫順的寵物,老人就能自處,他們會睡得更好。老人跟狗說話,安靜地注視狗狗調皮或者睡覺的樣子,或者牽狗散步。總之,一旦有點什么意外,寵物會去報信,這樣的事情在電視新聞里常有播出,尤其狗狗營救主人的事例屢見不鮮。如果沒有寵物報信,等到被發現的時候,人已經閉上雙眼,什么都不知道了。
每天垃圾要好好倒,裝滿袋子封上口,放到垃圾箱里。社區早就宣傳垃圾分類常識了。我一個老太太垃圾不多,但每次都很認真分類,通常是四五天才倒一次垃圾。有時旁邊垃圾箱被塞得爆滿,不做分類,結實的黑色封口塑料袋,袋子扎得很緊,不知道里面有啥。偶爾會遇到清運垃圾的工人,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我會說,辛苦了。他回我一句:您還那么硬朗。
他知道我這個老太婆的垃圾袋不會太滿,分成幾個袋子,是我還沒變傻的證明,沒有傻到把垃圾留在家里的墻角,任它們堆滿垃圾桶,直到發出臭味,到處都是老鼠蟑螂和蛆蟲——那是房主不能自理才會出現的惡劣情況。
社區的垃圾箱都被人包了,都是有了年紀的人,他們每天不定期去翻撿垃圾箱。
我想換個環境。庫蘭阿媽的孫女阿賽爾來接我去薩爾曼草原避暑,我樂意去。草原遼闊,牛羊成群,最舒心的是沒有那么多雙眼睛盯著我,難得有輕松感。
我認識草原的山和河谷里的呼爾河,這么久還是老樣子,它們都該記得我這個沒奶吃的孩子吧。庫蘭阿媽當時有五個孩子,把我抱過來時,她最小的女兒也剛出生一個多月。庫蘭阿媽體格好,奶水多,她女兒根本吃不完,有多余的奶水給我吃,不然我怕早都餓死了,哪里還有今天安享晚年的日子。
如今的牧民也不是和過去一樣單純依靠放牧了,過去都是山路,坑坑洼洼,沒有車,只能騎馬出行。現在高速公路修通了,草原與外界連成一體。一家一戶的牧民做起牧家樂,甚至有財力的公司租用牧民的場地開起民宿。假期會有人來,住上一兩個或兩三個禮拜,帶著朋友開著車來爬山和燒烤。草原上禁止在河谷或林帶使用明火,在牧家樂里是可以的,由此誕生了自助燒烤。哪怕味道很嗆,哪怕就為了吃幾口香腸和烤蔬菜,人人都擠在鐵皮槽子旁,等待美味。
沿著柏油路走到轉彎處,就能看見阿賽爾家鄰居的兩幢房子,現在已經是牧家樂了。一米多高的木柵欄,什么都看得見:客人們滿不在乎地走在草地上。女人們在草地上鋪上防潮墊就躺下來,孩子們你追我趕爭奪一個皮球,男人們喝著啤酒曬著夏日的陽光。
阿賽爾家煥然一新改造成牧區自助燒烤接待點了。
我來的時候,帶了一個新烤箱,這是一個公益組織送給我的。我有微波爐,用不著這玩意兒,哈薩克族牧民喜歡烤點心,也許他們用得上。
我只住了十天,社區的人打了三次電話,確認我的身體情況,言語間流露出擔心,并希望我早點回去,薩爾曼草原離家畢竟有幾十公里路程,很難說路途中不會遇到什么事情。
住在阿賽爾家倒沒有什么不方便,太陽能熱水器、自來水、水沖式馬桶、舒適的沙發、比家里還大的液晶電視,高聳的信號接收塔、商店、衛生所、文化活動中心,早晚還能看到黃色的大鼻子校車,跟城里幾乎沒有什么差別。
后面幾天,陸續來了幾伙度假的人。其中有一伙年輕人從車里取出吉他、架子鼓等,看樣子要來場露天音樂會。好家伙!那天晚上方圓一兩公里內的人簡直沒法睡覺,架子鼓的聲音可真夠大的。阿賽爾嫌聲音太大,要去制止,我說,只要其他人沒有意見,就讓年輕人玩吧。聽到音樂,周圍的人都來了,整個院子里都是人。我想要是再年輕二十歲,就跟他們玩個通宵。現在是不可能了,要是去了,他們會以為我瘋了,搞不好要報告給社區的人,那樣就糟糕了。
也有幾對中年夫婦,顯然比年輕人穩健得多,他們把做飯的事情交給阿賽爾后,就開始打撲克。有一個人卻在看書,很投入的樣子。他戴著黑框眼鏡,文質彬彬的,像是老師或者搞技術的人。我喜歡那個看書的人。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來了四個老年人,說是薩爾曼草原月亮潭的水很神奇,喝了能延年益壽。我聽了很好笑,從沒有牧民這么說過,這些外鄉人怎么就相信了呢?
四個老人從月亮潭回來的時候,我正在院子里曬太陽。我跟他們閑聊,他們得知我去過非洲,很是羨慕。
剛聊著天,我的手機就響了,低頭一看,果不其然,又是社區的人打來的,說要全民體檢了,請我務必趕在這個周三回去,不然錯過了太麻煩。我告訴阿賽爾,如果有便車就送我回去。
回到家差不多下午了。沙發都沒有坐熱,社區的人就打來電話了,說明天派人來帶我去體檢,讓我早上不要喝水不要吃東西。我從聲音判斷是那個四十出頭的男人,在我眼里他只是個孩子,可他說話的口氣,倒像是對孩子說話一般。您記住了吧?夜里十二點以后不能吃東西,不能喝水。您早晨起床也不能吃東西,不能喝水。千萬不要忘記,要是喝了水,吃了東西,就不能化驗了,還得改天再去,聽懂了嗎?我長長舒了一口氣,電話掛斷了。我右手攥緊,恨不能將打電話的人捏在手心里,讓他不要來煩我。
晚飯不宜多,但多少要吃一點。
微波爐我也買了。為了加熱飯菜,社區的人說必須要有,微波爐方便快捷,不會弄臟廚房,不用點火,擰下按鈕,一會兒飯就熱了。對社區提供的飯菜配送服務我是滿意的。遇到下雨或者冬天不便出門的時候,社區都會派人給我這種高齡獨居老人送飯。
體檢回來后,派來送飯的就到了,是曾經來過的小伙子。他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像電視里的主持人。他問我想不想學習電腦,他懂電腦,教會了他奶奶——那個八十五歲的退休醫生。他奶奶腳踝骨裂后走路不便,卻通過互聯網開展網絡會診和教學。他說最好把宅家的老人與計算機關聯起來,學習新鮮東西,也便于隨時掌握他們的身體狀況。他甚至提議讓他奶奶與我成為網友。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不停地催我買臺電腦,說即便不想交友也可以玩游戲,很有趣的游戲,激活腦細胞,防止得阿爾茲海默癥。我笑起來。我能一口氣說出我曾祖母祖父祖母的名字,說出父親母親的生日,也能說出外祖父外祖母的出生地和出生年月日,我甚至記得兒時的一些片段,或者抗日戰爭時期路過家門口那些戰士唱的歌曲。也許小伙子把我當成傻子,可我不會記錯成長中每一個重要的年份,也不會認錯社區常見的人。我能想起庫蘭阿媽家母牛的名字、我家所在的街道名稱和房子牌號,還有從西藏阿里返回的父親到家時的情景。我在院子里洗頭,洗得相當仔細,及腰的長發要反復揉搓,防止纏繞在一起。父親說這么長的頭發太麻煩了,剪短些好打理。我在心里倔強地說,就是七八十歲了都要留長發。父親為我戴上了綠松石的項鏈,說會護佑我平安一生。真是神奇,差不多一個世紀,這條項鏈一直陪伴著我。
小伙子又來了,笑著說,翻過年您就九十四歲了,不能再一個人住了。要么家里安裝一個監控設備,便于社區的人照料您;要么進養老院集中起來,老人們一起娛樂。養老院的設備很先進,床具是可升降調節的。有專職醫護人員,餐食每天不重樣,營養搭配。還有活動室,可以打麻將、下棋、跳舞、打太極,什么也不用操心。這樣您就有人陪伴,比你一個人住在這里好多了。
小伙子喋喋不休,我不吱聲。他以為我還在觀望,以為我總會耗盡精力,時間一長,就會仿效大家,像鎮里的其他人一樣去養老院——比如去金太陽養老院過冬的陳教授夫婦和董先生夫婦。據說那里暖暖和和舒舒服服,讓人心滿意足。小伙子說這是為了過冬,天氣轉暖就會回來。回來了,人會變得什么也不會做了,提不起精神,搞不好還會發胖,無力感讓人什么都想依靠別人,即便四肢健全,也不想動彈。
老屋在冬天確實比夏天要難挨一點,但不至于無法生活。我習慣躺在躺椅上,蓋上那條父親帶回來的毯子。毯子表面已經磨損了,但溫暖不減當年,將它蓋在身上,就像是依偎在父親的懷里,恍惚回到了兒時。我無數次夢見父親抱著我,溫度是恒定的,不會像火爐里的溫度,添加了煤就炙烤得人無法靠近,等煤炭燃燒殆盡后又覺得冷。
死神總會到來,說不定就是明天,但我不會聽從他人的安排到不喜歡的地方去。在他們眼里,我有些固執,甚至是執拗,但不至于需要出動警察,強制把我從家里帶走。
眼看進入臘月了,意味著年也臨近了,我得去趟銀行,取足夠的現金給晚輩們發紅包。平日里見不到的小孩子們,年里都回來了,一撥一撥來拜年,家里的規矩是給長輩拜年要磕頭,一連三個頭。一直這么延續下來了,孩子們高興,我也開心。
我打電話給社區,點名要那個年輕的小伙子陪我去。
聽到敲門聲,我去開門。門口站著的人卻是一個中年男人。陪你去銀行,車在外面了。男人說著,露出發黃的牙齒。我沒有立刻明白,或者假裝明白,依舊原地站著。男人大聲重復了一遍,陪你去銀行,聽懂了嗎?他加重了語氣,有點生氣,面容抽動走樣,變得煩躁不安。
社區辦公室重新鋪設了地暖,暖暖的很舒服,誰愿意大冷天陪一個不開化的老太太外出呢?這樣揣想有點不光彩,我把手放在腿上捏了兩下,算是對自己的警告。
我是想告訴你,不用陪我去銀行了,一個親戚會過來幫忙的。我心平氣和地對男人說。
男人的眼睛又睜得老大,似乎沒有聽懂我的話。我沒有重復,看了他一眼,關上了門。重新回到躺椅上,蓋上舊毛毯,雙手抱在胸前,氣息忽強忽弱。落地鐘的鐘擺聲格外響亮,書架上的書沙沙作響,像是有人翻動。窗戶咯吱一聲,吹進來暖暖的風,這股風好熟悉,應該是仲夏才有的風。我扭頭看了一眼窗外,是五彩繽紛的煙花,怎么沒有嗆人的煙味呢?難道是傳說中的電子煙花?現在古怪玩意太多了,電子煙、電子狗、機器人,五花八門,看不過來。不管那么多,好好活著,好好在老屋活著吧。我把雙腳揉搓了幾下,又順著小腿一路向上拍打身體,如此三四遍,身子舒坦多了。重新回到躺椅里把毛毯整理好,一直拉到脖頸處,讓肩膀都包裹在毯子里,不一會兒身子就暖和了。這是我最幸福的時候,嘴角揚起,墻上的親人們應該都能看到我此刻的樣子。我閉上眼睛,渾身松弛綿軟,舒服極了。那股溫暖的風托舉起我,似乎要帶我去遠方。
此時,聽到有人在哼唱我的名字,高哈爾,高哈爾。那個人到底是誰?我沒有聽出來。是爸爸,是媽媽,是丈夫,還是我那早已遠去的孩子呢?
(編輯 何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