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百余篇。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海外文摘》等轉載,及收入《新中國70年微小說精選》等年選、年鑒、選本叢書及小說排行榜。近20次被評論名家專文推介。
手機顯示我被拉入了一個新群——“九里山氣象室戰友群”。
戰友戰友親如兄弟,好幾位說起來都能趕上過命交情,沒當過兵的哪能理解?
有好多人與我一起被拉進這個群,這還能不鬧騰?有新群員不斷被拉入,陸續已經有了兩百多個群友,一堆人七嘴八舌嘰嘰喳喳,議論的都是下個月老營盤聚會的事。
一別三十多年,能不望眼欲穿嗎?我立即進入“查看更多群成員”一欄,直到將286個群友逐一甄別,這才發現與我一同在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同一批次進入氣象室的,占比不在少數,雖說大家兵齡不一,有的當年甚至還是軍官。大家一個個像是脫離組織之后終于找到親人似的。三十多年前的蘇北徐州城郊幾十里之外的九里山營盤,我們那可是“戰友戰友目標一致,革命把我們召喚在一起”的鐵桿,所以當我昵稱為“梅款款”的好友被拉入這個群之后,我才知道此群組建已有一段光榮歲月,當下只是因為戰友聚會這才又招兵買馬。
怎么說呢,埋怨梅款款那是少不了的。再怎么說,當年我倆那可是一見如故,以至于三十多年過去兩姐妹更是成了“骨灰級”的死黨。
進群之初,我就感覺到戰友們的親昵。五花八門的表情包與歡呼齊飛,一個賽一個的紅包共笑臉一色。就連群主——當年我們氣象室主任章國生,按理說好歹也是做了爺爺的耳順之人,一度怎么也成了“老夫聊發少年狂”,大大小小的紅包不知灑過幾遍水了?
怎么說呢,我自己一時也說不準。這些天來,我時刻盯著群里的風云變幻,當即置頂了這個群不說,每天早上一開機立即進群,生怕漏掉了什么。
這種狀態一度挺折磨人的。好不容易熬了些日子,情緒漸漸淡了。沒想到有天梅款款居然在群里公然@我:“風之子”,忘了沒?
后面跟著一串委屈的表情。
好一個“風之子”陳凡,怎么也讓梅款款這些年過去,心里依舊沒過那個坎?唉,想想梅款款也是,有什么事堵著,咱倆私聊不好嗎?你看看你整的什么事!
梅款款念叨的這個“風兒”,我當然知道事出有因。只是犯不著如此在群里挑明嘛。果不其然,那可不就是等于捅了馬蜂窩。接踵而來的如同鞭炮開掛似的噼里啪啦,少不得還是起哄似的若干個壞笑表情,真可謂看熱鬧的不嫌事大,梅款款怎么沒有顧及呢?那些刺頭男兵,即使離開營盤這么些年,在我們女兵眼里怎么還像是毛頭小子。哈,想想這個群,蠻有意思的。許是大家天各一方久了,這個群仿佛一面鏡子,我們可以從看不見的對方那一張張臉龐之上,特別是那些不管用什么牌子的化妝品似乎都遮掩不住的褶子里,看到了曾經的我們與當下的自己。
1
我們這個群里所說的九里山,是蘇北徐州市區北郊幾十里開外一個營盤的名字。“九里山下古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順風吹皺烏江水,恰似虞姬別霸王”——說的就是這地方。
女人心,海底針。我怎么不知道?她嘴里含沙射影的那個“風兒”,說的不就是人家陳凡?只是我一時不想點破罷了。從小到大,我就是不大活躍。再說了,你梅款款莫非沒對人家陳凡動過心?不過,這話我只能埋在心里,爛在肚子里,說到底人家梅款款也算是我生命里的一個貴人。
畢竟當初與梅款款的第一次見面,是人家挑中了我。
至今我還記得,那天我正在M集團軍軍部那幢“警通樓”的三樓陽臺上發呆。當兵之前,我真的不怎么發呆,到了部隊之后也不知怎么搞的,心里頭總是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霧,如今想來那極有可能就是為前途命運擔憂吧。三個月新兵下連,直到我被分配到通信營這么個男女兵混編的分隊,這才有了直覺,感覺我們女兵排幾十號戰友,似乎個個都有來頭,沒有哪個像我這樣從十八線小城鎮“撿漏”似的應征入伍。怎么說我也是個鄉下丫頭,家里還供著一個在縣城讀著高中的弟弟,當年怎么撞上這個機會當兵,至今我也說不清楚。
我們通信營女兵排住在這幢樓的三層,一二層住著警衛調整連的百十號男兵,一到晚上樓梯間的欄桿門柵準點上鎖。我肯定了解啊,梅款款她們這些城鎮兵不為前途命運焦慮,哪里知道我的心思?包括我們女兵排的班排長,沒多少日子下來,做過我好幾次思想工作,她們以為我是想家,或者收到了哪個男兵遞的字條還是啥的。那天,我斜了好心的梅款款一眼,正想分辯說些什么,沒想到她突然伸手招了招,直到這時,我這才聽清她悄悄地說的幾句話。
直到三十多年之后的今天,我還清晰地記得——那幾乎可以算作改變我人生境遇的金玉良言。可不是嗎?梅款款,你可真是點中了我的心坎,豈止你想如此,我更是不想就這么成天待在通信樓上。哪怕飛到大山深處,多少也算是闖蕩一場。
梅款款溫柔的話語一個勁兒地塞入我的耳鼓:“柳莎莎,想不想一起去氣象室,你去不去?”
有關氣象室的情況,一開始我就是滿腦子的混沌,還是后來才慢慢知道的。梅款款說的集團軍小軍直,不是印象里的那種“集團軍直屬隊”幾個直屬旅團構建形式的“大軍直”,只是分散在集團軍軍部駐地周邊的“小軍直”下轄的各個分隊。別看這些個撒豆成兵的直屬分隊,分散開來那可是有點幅員遼闊的味兒,總體上呈現出“小、散、偏、遠”這么一種性質。比如說我們要去的那個集團軍氣象室,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編制實力雖說也不過二三十個官兵,人家那也是響當當的副營級架子。
梅款款說的當兒,距離每年的新兵下連有了一段時間。其實,集團軍“大軍直”麾下的通信營,居住于鳳凰山那邊,離集團軍軍部大院七八十里。我與梅款款所在的三樓女兵,隸屬于通信營女兵排,與一二樓的警衛調整連合居一樓。我們其中的大部分通信女兵,承擔著集團軍軍部通信話務班的保障任務,那種軍線電話總機值班沒什么含金量,要的就是嚴謹細致萬無一失,成天就是接通與拔出,特別是那種死記硬背電話號碼一串串啥的沒完沒了,這種單調機械天長日久下來哪個也受不了嘛。梅款款暢想趁著年輕,好在軍隊這所大熔爐里學點將來走向社會的實用知識,于是才相中了M集團軍新組建的氣象室。
與梅款款相比,我哪里有過這種見識?沒想到梅款款接下來的一句,正如同心底滑過一陣風,一下子把我這粒沙子掀到云端,直到落在地上,心里還像是被熨過一般,好些天下來都有點暈乎乎的:柳莎莎啊柳莎莎,看你這個傻樣,不記得啦?就是你眼里“軍裝架子”的陳凡,實不相瞞,人家早就分到了氣象室。
那是人家,關我什么事?
可不是嗎?女孩心思有時就是如此簡單。那種叫作風吹草動的悸動,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也只是那么一個瞬間,仿佛一陣風兒拂過我們營盤所在的那道山崗。是梅款款說的,還是風兒說的?
2
別說我了,就算在我心目中神一般存在的女兵梅款款,甚至我們那個新兵隊的好多男兵,羨慕嫉妒恨的大有人在。說不定還有其他分隊主官他們,哪個要是第一眼看到陳凡,心里不想著趁早下手,那才怪呢。
那天,鳳凰山下的我們那個新兵大隊會操完畢,按計劃將要進行一場官兵籃球對抗賽。這有什么好看的?雙方又不在一個級別,新兵大隊部對軍官代表隊,真不知他們以后想起來會不會臉紅。
梅款款喊我一起為我們新兵籃球隊當啦啦隊,我心里為這么一支幾乎看不到一丁點獲勝希望的隊伍擔心。雖說我們這支幾百號新兵組成的大隊,是由“小軍直”多家分隊合編而成,為什么抽調新兵大隊那些久經沙場的軍官們組成球隊作為我們的對手?他們哪個不是籃球場上的老油子?為什么不把幾個球技厲害的軍官兩隊平分?這樣也能保證對抗性嘛。也不知道這個主意是誰出的,乳臭未干的新兵蛋子一開始倒也初生牛犢不怕虎,偶然進了幾個球一時倒也引得啦啦隊員們山呼海嘯。
沒承想那是別人挖好的坑,幾個回合下來,沒有什么技戰術素養的新兵們立馬縮手縮腳,即使在我身旁的幾十個女兵啦啦隊員一度喊啞了嗓子,也只能眼見比分越來越懸殊。上半場開打不到一半時間,我們新兵籃球隊教練叫了兩次暫停還是一籌莫展,一旁的大隊部軍官籃球隊有人公然向裁判提出:要不要從我們這邊過去幾位支援他們,或者隨新兵代表們那邊先挑,要不然這樣的比賽一邊倒,有啥看頭?
我們女兵啦啦隊人心散了,可技不如人有啥辦法?哀鴻遍野之際,身陷于一排排尚未授銜的新兵隊伍叢中,忽然一聲大喊,有個高個子的新兵蛋子“唰”地站起身來,兩只袖子一挽就那么急匆匆地沖上球場。我們這邊還沒看清楚究竟換下了哪個新兵戰友,這個瘦高的新兵蛋子旋風一般來了幾個來回,那只蹦蹦跳跳的籃球已經在他的胯下十分聽話地鉆來鉆去。
這下,該我們傻眼了,也讓對方傻眼了,場上幾位領導也跟著傻眼了。要是球場上空偶爾有過幾只驚飛的鳥兒,估計它們也會傻眼的。
好家伙,只見他一人突入敵陣直搗黃龍,殺得對方人仰馬翻不說,進球的動作花樣翻新幾乎無所不能:難得一見的空中轉體扣籃自然不用多說,時而空切上籃兩分,時而戰斧式還是大風車似的灌籃造犯規2+1,當然絕對少不了百步穿楊抬手3分刷筐。一時間,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位驚為天人的新兵戰友,好在兵群炸裂之際,早有人一遍遍尖叫著“陳凡”這個名字。
多年之后的一段日子,梅款款她們脫下軍裝離別營盤,留守在九里山的我們在電視上有幸目睹過1990年意大利之夏的那屆世界杯,傳統足球強國阿根廷的豪華陣營里,不就是有個綽號“風之子”的7號邊鋒,叫卡尼吉亞還是啥的。綠茵場上的那位“風之子”銜枚疾進滿場飛奔,長發飄飄,洋洋灑灑沙塵暴似的席卷而過。印象里抹不去的這位南美球星,與球王馬拉多納聯手淘汰巴西的那場八分之一決賽,一度讓人懷疑是不是復制了眼前的這場籃球賽,或者說這位“風之子”幾年之后居然穿越去了亞平寧半島。
眼前的陳凡,不就是活脫脫的“風之子”?雖說他沒有蓄起長發,按照部隊條令條例嚴格規范,理的是板寸發型——在我眼里,人家那就是“風兒”。
風兒,席卷一切的風兒。一時間,我仿佛隨從跟進策馬馳騁,一浪浪的“加油”之聲幾乎碰落了云彩。身旁的啦啦隊員們齊齊地活了,吶喊起伏群巒呼嘯。所有的人齊齊活泛,目光追逐那人那球,連同我們對手的啦啦隊員們一度集體倒戈。特別是斜對面那群老兵,大多有著五六年兵齡的農村兵,他們原本在家揮舞鋤頭鐵鍬修理地球,到了部隊這才見識了籃球比賽,掌握了三步上籃等一些粗淺的技戰術。其實,他們哪個不是跟在老班長屁股后面學的籃球,老班長跟著老排長后面學的,老排長跟著連長后面學的。若是關鍵時刻沒有陳凡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我們新兵大隊籃球隊豈不是滿地找牙?
幸好新兵隊這方陣營,一時有了陳凡橫空出世。接下來的幸好,則是我們沒有想到的。按理說這樣一個新兵好苗子,哪個分隊的頭兒心底下不想搶著要人?即使求之不得,難免輾轉反側。所以說那場球賽,作為不速之客的陳凡,一度不知被多少球迷仰慕,而且還是忠粉鐵粉死粉的那種檔次。
也許這就是命運。新兵隊集訓之初,新兵檔案早就通過抽簽分到位,更何況陳凡的籃球天賦一開始并沒有顯山露水。人家一開始就是氣象室釘板鐵硬的兵,新兵隊肢解之際,自然從哪里來回哪里去。陳凡要是不回氣象室,哪家又能搶得去?畢竟九里山下小軍直的幾個分隊,又不是講究體育專長的軍區體工大隊。當然了,也有人為陳凡嘆息,說氣象室沒幾個男兵不說,估計一個星期都打不了幾場球,這么個籃球人才難免無用武之地。
我才不管呢。“風之子”在我們氣象室,哪怕成天靜靜地待著,我們只要望上一眼,那也少不了的無風自來香。
3
那當兒,我這么一個初來乍到的小女兵,時不時想鄉下老家,我還有個弟弟,當初之所以報名當兵,多多少少我就想著到部隊奔個前途,好歹也給弟弟樹個榜樣,我想了很久,最后跟著梅款款去了氣象室。
到了新單位之后,除了章國生主任,還有那個眼熟的陳凡,相互之間只是打了個招呼而已。一時,我還想著以后日久天長自然會加深了解,只可惜氣象室其他的幾十號人臉還沒認全,我們這一撥剛剛分到氣象室的新兵,必須一個不少地參加氣象培訓,地點還是遙遠的廈門。
一度我有些猶豫,梅款款的理由倒也實在:柳莎莎,一起去吧,半年培訓回來,我們就是第二年兵,掛了上等兵軍銜,就有資格報考軍校。要不要統一主意,屆時報考南京空軍氣象學院?將來的日子若能觀云測天,那可是愜意人生啊。
那年,我倆還是新兵蛋子,適逢諸軍兵種合成化立體作戰的形勢,為了加快建設一支革命化、正規化、現代化人民軍隊,陸軍軍種序列的各個集團軍相繼組建氣象室的消息,一度還上過《解放軍報》一版的重要位置。如此一來,就算我倆以后考不上空軍氣象學院,有了廈門培訓的氣象業務知識打底,將來退伍了到地方上找工作也有一定的優勢。
“學會豬頭瘋,能過揚子江!”可不就是嘛,想想讓人興奮。給我們下達培訓任務之余,從海軍寧波港口調動過來的章國生主任算是新官上任指點江山,說的都是廈門那邊的氣象業務培訓前景。什么報務填圖、氣象觀測、衛星云圖,傳真分析……
別看小小的一個氣象室,哪怕以后就是這么幾十號人,我們需要熟練掌握多少種氣象專業知識技能?人家地方上的本科大學生,不折不扣的四年專業學習,一時還不一定有我們這邊難得的實戰經驗。再說了,以后科技發達了經濟發展了,哪個縣市還沒個氣象臺站?
半年的廈門氣象專業培訓中,我與梅款款差不多是拼了老命。不拼命不行啊,各個集團軍選送過來的哪個不是業務尖子?篩子怎么說也得過了好幾遍,肩負著第一代中國陸軍氣象兵的光榮使命,哪個不是廢寢忘食?差不多快要散了架子的時候,我與梅款款以全優成績凱旋。當我們乘著九里山大院那輛順道出山買菜的大卡車風塵仆仆歸隊之時,沒想到那天的氣象室全員發動突擊衛生大掃除。面目一新的兩層小樓,似乎打起精神,難道就是為了迎接我們?
這也太——把我們當成一盤菜了吧?就算是重視人才,也不必這樣禮賢下士嘛——我們剛剛培訓歸來,哪有什么經驗?就在我們一行人不明所以的當兒,章國生的微笑讓我有了預感,肯定還有別的事。果不其然,我們幾個剛剛放好行李,章國生立即命令迅速就位整理內務軍容嚴整,迎接即將召開的戰區氣象比武動員大會。
梅款款嘀咕了一句,細若蚊吟,章國生是不是有所耳聞?“還早呢,眼下只是發動階段,最早也是年底,有可能來年春夏。你準備一下,代表我們氣象室表態發言。”一度我還愣在那里,章國生指了指梅款款,一轉身吹起了哨子。
也就是那天,我總算見到了傳說中的時副參謀長。當然了,三個月的新兵隊,軍區報紙上倒也數次報道過這位正師職首長的有關活動,真人卻是第一次看到。沒想到的是,那天的時副參謀長仿佛出門之前罩錯了軍裝,顯得身子一點兒也不挺拔。怎么梅款款的體形如此修長,父女之間難道沒有一點點遺傳基因?我正糾結于“時家檔案”,講臺上的梅款款表態發言已經結束,等我如夢方醒似的被動鼓掌之時,余光里看到梅款款苦心孤詣的發言,似乎沒有引起時副參謀長的首肯。
畢竟只是一個動員,而且那天的時副參謀長另有重要軍務,并不是專程趕來參加這個動員會議的,盡管時副參謀長的那輛北京吉普從我們的視線里消失好久之后,章國生敬禮的右手一時還沒放下。我感覺這場氣象比武,事關章國生的遠大前程。有過不同版本的小道消息,說是不遠的1988年恢復軍銜制,比如從海軍東海艦隊調來擔任主任的章國生,想著能不能在自己的那屆軍校同學面前第一個提拔成為校官。畢竟這次軍區氣象比武只是小試牛刀,將來的全軍幾十個集團軍氣象室之間的終極比拼,那可是一戰成名的華山論劍。
有關迎接軍區比武的“核心成員”立馬成立。攻堅組幾乎囊括氣象室公認的技術尖子,章國生沉下一線親自領銜組長,這是我們沒有想到的。當然了,梅款款與我也被選上,是不是章國生想著以女兵身份出奇制勝?還有一個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保障組成員并不龐大,那個不敢說還是新兵蛋子,至少也不算老兵的陳凡居然代理副組長,又是何德何能?
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當初廈門培訓,我們氣象室組織的集訓隊員,怎么沒有人家陳凡?
頭一場“比武群英會”,本來是我們攻堅組研討專業,隔行職隔山,術業有專攻嘛,又不是我們氣象室與其他單位的籃球比賽,怎么章國生特邀他陳凡成了座上賓?余光里我還發現,梅款款與陳凡有了一個對視,遮掩不住的毛茸茸眼神,柔軟得有些濕潤。
進入輪流發言環節,陳凡卻讓我們始料不及。誰想到呢,這家伙補充的幾句話言簡意賅,刀刀見血切中要害。敢情人家什么時候鉆研起了氣象業務,還是蓄意有之?居然沒一句外行話!
這個陳凡,誰能搞清楚究竟什么來頭。籃球玩得如此流暢,絕對受過高人指點,絕對不可能是打野球的那種鄉下調皮小子。對于這場比武的概括點評仿佛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絕非等閑之輩!這個半道殺出來的程咬金看樣子來者不善,是不是為著什么有備而來?
4
我們那個攻堅組,一開始點將的只有七八個人,多是臨時擠時間的那種“摸爬滾打”,平時的值班與戰備工作一樣也不減量。比如說平日里的值班,就拿我所擔任的報務填圖來說,每天都要定時照看兩臺傳真機接收衛星信號,一天至少要填圖兩張,不得有絲毫閃失。
有關戰區比武的時間地點遲遲沒有定位,仿佛成了高懸頭頂的一只雄鷹,濤走云飛之際四海翻騰五洲震蕩,至于何時落地,一時我們哪里看得真切。說不定哪天這只雄鷹一個俯沖,銜起我們一路奔襲啥的說干就干。或許,戰區比武的突然性本身就有“戰場仿真”那么點意思。本來嘛,誰能預判哪天發生局部戰爭。總不能事先導演一番再來個若干彩排。一旦進入“比武時間段”,別說章國生當了氣象室主任的攻堅組長,就連梅款款的臉上也讓我看出了壓力,以至于有時夜哨回來,好長時間我的下鋪像是睡不踏實,白天里一度精神恍惚。
還算章國生有了主意,人家好歹也是一把手,加上又是從海軍那邊推薦過來的優秀人才,自有一番經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章國生還能沒兩把刷子?一段時間的強化訓練漸入佳境,我們的報務填圖效果立顯。
既然前一階段的攻堅小有斬獲,勞逸結合調劑一二倒也提上了議事日程。章國生提出適時安排一場生產種植,戰區氣象比武只是作為我們氣象室軍事訓練成績的一次檢驗,不要出現人為的訓練事故則是底線;即使是室內模擬訓練課,也要量力而行,只要出過一次類似教訓,產生的不利因素多少年內難以消化。
有關首長的這個指示,難道有所指向?一時我有點好奇,也不知章國生知不知道一些。我們氣象室組建的那個年代,軍委提倡勤儉建軍,以“養豬、種菜、小作坊”為三大“傳家寶”的后勤生產生活,一度在部隊全面考評中占有不小比重。考慮到我們氣象室肩負戰區比武重任,上級對我們的要求自然槍口抬高一寸,菜地評比不要求我們花樣翻新領先一步,只要不拋荒影響整體效果就成。
如此一來,種植黃豆無須打理。這方面,像我這樣來自農村的自有經驗:黃豆種植之后,無須澆水施肥防治病蟲害,幾乎一勞永逸;一旦冒芽破土,至少也是大半年時間的滿眼青蔥,倒也省時省力。
種黃豆對我們來說,一時成了課間的放松。分組時我有意靠近章國生,目的就是想著向主任探聽一下報考南京氣象學院之類的事。沒想到我們剛到菜地,兩人一組分配人選,落單的梅款款正愁著一時找不到合作伙伴,忽地身后一聲大喊,正是遠處急匆匆趕來的陳凡:他怎么扛著一把鐵鍬追上來了?
陳凡的突然加盟,等于解了梅款款的燃眉之急。他倆合作起來,一個地面開口子,一個彎腰點豆子,配合得當,相得益彰。這點從梅款款臉上不時洋溢的笑容即可清晰明了地讀出一二。
我一時也有點走神,感覺陳凡那里是不是拂過了一陣風?這風兒為什么只是圍著梅款款打著轉?等到我緩過神來,看著章國生已經候在前方,像是等候了有一陣子。只見章主任熟練地一鍬插入泥土,鍬柄兒往旁邊一翻,土壟上面立馬咧嘴似的笑出一道小小的口,有點兒像是月牙形狀。直起腰桿的他等我往月牙里面扔進幾顆豆子,再跟上來一腳踏實——這就等于完成了一穴黃豆的種植合作,剩下的就等著黃豆寶寶們汲取日精月華享受雨打風吹得了。有那么幾次,看似我認真對準的幾顆豆子,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射偏了“靶子”,章國生不得不彎腰一一撿起。其間,我終于聽到了他的問話:柳莎莎,有了心思?
比武的事啊。我踅了踅身子,裝著腰桿彎得很酸很累的樣子,抬頭望了望天。天宇藍得干凈,云啊絮啊啥的溜得有點兒沒心沒肺;氣壓氣溫能見度等諸多氣象元素,與我們昨天填過的那張圖紙得出的預報天氣一點也沒走樣。只是……剛才的那一絲絲隱約的風兒,怎么突然間無影無蹤了?
5
我心里的那些個小九九,也不知道哪里跑風漏氣,怎么就被這個人小鬼大的陳凡八九不離十地一一看出端倪?那天報務填圖訓練之后的課外活動時間,幾乎沒有征兆的,我剛從籃球場一旁路過,陳凡突然叫住了我。
過后,細細想來,莫不是章國生發現了什么?要不然,陳凡怎么突然想起來這么一出,居然手把手地教我這樣一個半通不通的女兵練習籃球?
——你難道,真的不想打球?
——新兵隊那場球賽,女兵啦啦隊員最賣力的不就是你柳莎莎?
突然間我又有了好奇心,陳凡說他沒參加過籃球方面的專業培訓,只是在學校里打過球啥的。這話誰信?打球的多了去了,可能185厘米的身高一時有點優勢,怎么只有你成了九里山下威風八面的“風之子”?陳凡手把手地教我打球?能學會嗎?要是學不會,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我只想看你打球,心里是這么想的,怎么一出口居然十分干脆地答應了人家。唉,真不知道那一刻怎么斷片了,這不成了口是心非啥的?
人各有志,只是試試,也沒人問你要什么成績。籃球是我的一大愛好,在家那會,老爸老媽說我不務正業。直到“咚咚咚”的運球聲響在我眼前振蕩不已,還沒等我定睛看個清楚,陳凡空中一個動作,身子伸展開來似乎讓地球一時失去了引力。就在我仰視的那方天地,只見他左手一個虛晃,右手一個側勾,那個聽話的籃球疾速地畫出一道不怎么規則的弧線,一頭輕擦著籃板一則,也就是那塊高懸的籃板“回”字形邊角地帶,與那張虛位以待的籃網,來了一次精神抖擻的牽手。
如此輕松也能得分?我當然想知道眼前的這位“風之子”到底有多少絕活。陳凡手上還沒停呢,忽地一下,手里的那只籃球呼嘯而出,還沒等我看清楚究竟從哪里飛出,眼見著在空中一路翻滾著旋轉花紋的那個橙色的球兒,又一次與籃板來了個看似有點兒不大情愿的輕微碰擦,逆轉而生了另一種不同軌跡的花紋,似乎有意考驗著我的耐心。好吧,那就等吧,看誰更有耐心。視野的上方,那個跌跌撞撞的籃球,這次像是與籃圈上沿鬧起了情緒:它先是攀著爬著磨蹭了好一會兒,慢騰騰不緊不慌,直到我的眼睛仰得有些酸了,這才穩穩當當地一頭墜進籃筐,在來一個自由落體之前,還有些得意洋洋地把籃網往上空抖了抖晾了晾。
我一時間周身血液也不知怎么了,齊齊地往頭頂涌來。
當然,那只是一瞬。
只是,期待的比武,一直沒有如期開戰跡象。以至于時光進入深秋,九里山下各個分隊的年度專業訓練即將告一段落,有的單位開始為老兵復退工作提前預熱升溫,沒想到時副參謀長剛調研歸來,要求M集團軍作訓處立即調整氣象比武計劃,給我們氣象室的比武小分隊人人緊急加碼了一項直抓頭皮的“魔鬼訓練”課目:比武準備當作臨戰訓練,報務填圖的“正反填”科目立即上馬!不管參加戰區比武的兄弟集團軍氣象室搞不搞這項訓練,我們M集團軍必須從嚴從難從實戰出發,做到人無我有!人有我好!人好我優!
幸好章國生以前所在的艦隊報務氣象填圖近年進行過類似訓練,還有我們九里山營院之外的那個戰區機場留守的空軍氣象臺站,一直沒有中斷這種“魔鬼訓練”。
章國生接下來反復講解,這個課目的操作規程是:面對一張攤開的圖紙,由兩名填圖員同時上陣,頭抵頭地在一張圖紙上同時相向填圖作業。考慮到必須為氣象預報員縮短等待時間,因而這張圖紙上的所有數據又不能出現反方向。這樣一來,必須一人在圖紙下端那一帶地區順著填,另一個對面趴著在圖紙上端那一帶地區反著填。而這種高標準嚴要求的實戰演練,極有可能出現在戰區報務填圖的比武賽場。作為戰區氣象比武的個人業務競賽,屆時極有可能要求必須單兵作戰,也就是說:一名報務填圖員不準挪窩不說,一張圖紙的下半部分正填完畢,立即調轉座位180度,在圖紙上半部分的那端進行反向填圖——戰事緊急之時,誰能保證哪個報務填圖員正填還是反填?所有的報務填圖員必須一專多能,召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
剛剛還似乎胸有成竹的攻堅組,不得不進入新的科目訓練。我們在突擊訓練時偶爾聽到,章國生電話向集團軍作訓處試探性地咨詢,得到的回復幾乎千篇一律:枕戈待旦,時不我待,關鍵時刻不能掉鏈子!
話是這么說,上級要求怎么說都不過分,但要是具體落實到位,一時我們心里沒底。攻堅組重任在肩,腦子里的那根弦,也不可能天天繃得緊緊的。山窮水盡之際,還是陳凡出了個主意,意思是說:梅款款難得的回家團聚之時,能不能從父親時副參謀長那套出點干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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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款款雖說沒有帶回來什么“高層機密”,不過有一點足以確定無疑:戰區氣象比武,目前的確遙遙無期,時副參謀長一時難以準確答復。畢竟這場比武事關整個戰區幾個集團軍的名次與榮譽。上級說的順延事出有因,看似這場比武事關中心涉及全局,雖說一個單項的氣象業務只是戰區軍事比武這只大盤子上的細小分支之一。沒有想到的是,新的訓練要求接踵而至:為了配合戰區明年夏季的海上軍事演習,M集團軍將提前舉辦一場規模超前的軍事演習,時間定在冬季,一切迫在眉睫。
九里山下的各個分隊聞風而動,緊急轉入與海上泅渡有關的訓練準備。有通報要求:明年的戰區海上演習,將有各軍兵種合成參演,無須保密的前提已經逐級傳達,戰線一度還要拉到黃海東海一帶。
有關海上泅渡的配合操練,的確是讓我們這些女兵吃盡了苦頭,單是各種型號的大大小小廢舊輪胎,懸吊構成400米障礙場上的“特殊障礙墻群”,林林總總密不透風不說,時有不慎,那可真是“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時常看到我們這些女兵被那些碩大的輪胎突然迎面砸中,一個頓時眼冒金星不說,時不時地就是一個人仰馬翻鼻青臉腫。訓練課開訓不久,我們的確難以征服心理上的恐懼,最麻煩的就是隨即而來的暈眩感,往往幾個回合下去,雙腿發軟渾身虛脫。更要命的哪次不是吐得翻江倒海,那種綠綠的膽汁,時不時地有人立馬吐一地。
這個時候,原來擔任戰區氣象比武保障組代理副組長的陳凡,義不容辭地做起了場外指導。陳凡的講解不僅有理論上的反復,更多的是以身作則。到底是那位能把籃球玩得飛轉的“風之子”,那些在空中閃轉騰挪的廢舊輪胎,見了他如同被馴服的瘟神似的,成了人家腳底下一個個聽話的風火輪。當然了,出于男兵女兵之間避免肢體觸碰的緣故,陳凡一時也不好手把手地輔導我倆,以至于他講得口干舌燥、做得精疲力竭,我倆這才剛剛開竅那么一丟丟。一想到明天春夏的海上演習遠在黃海東海一帶,我心里一度慫得不輕。
我難免起了私心。準確地說,更多的是一種不知從哪里冒出的膽怯,我們兩個女兵,可不可以憑借留下來報考軍校作為理由繞開軍演?因為集團軍翌年的士兵報考軍校工作,往年都在秋冬提前啟動。我們所處的那個年代,士兵報考軍校必須進行幾輪預考。等到最后一輪預考過關,集團軍層面統一組織考生進行相關集訓,還要由共建單位聘請地方名師補習文化課。不管怎么說,我哪怕有一次機會那也是極不容易;要不然,那真的是過了這個村,再沒那個店了。
還沒等我考慮好怎么表達這份心思,梅款款早就替我報了名,而且章國生那邊已經幫我們逐級向上申報。奇怪的是,陳凡極為支持我倆不說,甚至他還一度讓出了預考名額。
畢竟,為了保證參訓率達標,每個分隊參加軍校預考人數必須嚴格控制。只是我所了解的陳凡,既然已經當了兵,要是如愿考上軍校成為軍官改變命運,何樂而不為?直到打開話匣,我才知道人家陳凡自有理想,那就是看看有沒有機會報考軍區的體工大隊,他的籃球并未受到過專門培訓,與生俱來的天賦異稟說不定真能感動上蒼。
我們略微了解的報考軍區體工大隊,那可不是一般的迎難而上,好多名額走的都是特招。是不是人家陳凡想著為我們讓出名額的考慮?這種機遇對他來說,同樣也是機會;要是體工大隊那邊一時沒戲,考上軍校那也算是沒有耽誤嘛。
“如果演習時間與我們報考軍校時間有了沖突,你會怎么想?”實在是想不出說服陳凡的理由,我就這么來了一句,算是投石問路。
這種演習千載難逢,又是我們陸軍第一代氣象人的第一次亮相,我當然不想缺席!毫不猶豫舍我其誰!如果時間沖突,倒也沒啥。報考軍校今年若是錯過,明年還有機會,大不了晚一年上軍校;固然也有你所擔心的那種可能,影響前途啥的,不過只要后來努力到位,前途上的事也不會耽誤到哪里去。況且一名軍人的前途,向來是組織考慮的事,我們自己沒有必要操這份心。
這么一說,倒讓我一時有些詞窮。那一陣子,感覺我有些吃力不討好。于是我心里難免積攢了一些怨氣,有時迎面撞上陳凡,我也借故低頭假裝尋找失物繞道閃人。
這種頗為橫亙的心態,像是提前進入冬天。那年的冬天說到就到,那場由我們M集團軍組織的軍事演習不期而遇。誰會想到呢,原本該由我們氣象室出彩的一個機會,節骨眼上卻出了一個破天荒的大錯。
簡直是大錯特錯的那種不可饒恕的錯誤——命運啊,怎么如此折磨我們?而且是那樣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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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會想到呢,為M集團軍的這次軍事演習提供準確無誤的氣象預報,本來就是我們氣象室天經地義的光榮任務,絕對的責無旁貸、義不容辭。包括時副參謀長都沒有想到,從海軍調到九里山氣象室擔任主任一職的章國生,這個當年就是為了加強陸軍氣象建設作為海軍優秀人才推薦過來的“氣象專家”,怎么會提供那樣的一份讓人大跌眼鏡的天氣預報?
還有一個讓章國生沒想到的是,如果說那是一次無法開脫的重大責任事故,和我與梅款款這兩個小女兵自作主張的“臨陣磨槍”絕對脫不了干系,甚至還連帶了本來沒有一點點責任的陳凡。
那天的報務填圖,負責演習保障的陳凡,接收衛星云圖的操作中規中矩。擔任8小時之后的那張氣象圖紙的報務填圖任務原定由我與梅款款合作完成。本來嘛,我倆都是戰區氣象大比武的攻堅組一線成員,而且梅款款的業務素質又是那么過硬,按要求完成一張圖紙的報務填圖任務豈不是小菜一碟?于是,本著“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的“實戰演練”標準,我突然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要求:何不進行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正反填”訓練?
要不,下次吧?這次可是演習,容不得半點閃失,有必要冒這個險嗎?梅款款還是有點心虛。那場轟轟烈烈的戰區比武,我可是等不及了。因為戰區比武時間的不確定,有關“正反填”的訓練被迫中斷,我們前期的演練,還沒有達到得心應手的程度。
機會難得!檢驗一下我倆的實戰能力,為什么不呢?相信我,你不是曾經有過每分鐘填圖5.882個站的高光時刻,不記得啦?不要膽怯,真金不怕火來煉!我依然堅持,關鍵時刻不能退卻,不拋棄不放棄!
畢竟是一個戰壕里并肩作戰的,梅款款當即認同,只是有點半推半就。“正反填”技術訓練,以前都是室內進行,我倆的業務合作能力一度尚在磨合階段,加上野外條件簡陋,那輛氣象預報保障車內,幾乎找不出可供兩人同時作業的一張平整臺面。
我有些擔心,想懸崖勒馬。梅款款心有不甘,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偏偏這時,負責演習保障的陳凡還在不遠處與發電機較著勁。按照預判慣例,這個時間段我倆如果不是想出這么一招“正反填”練手,早就完成了既定時間內的報務填圖。結果呢,有那么一根線路突然有了故障,一邊的陳凡只是按照經驗推算,估計我倆早就完成了報務填圖任務,于是臨時決定發電機重點保障氣象傳真機。等到聽見我們呼救匆匆趕來的他大汗淋漓之時,衛星云圖接收系統因為電力不足突然罷工,以至于一時漏掉了諸多臺站上的氣象資料。
也就是說,這張氣象預報圖紙上填寫的資料,至少缺了一大片地區的資料,而且偏偏就在我們這場軍事演習所處的區域。換句話說,如果沒辦法及時補充上述地區相關臺站的氣象資料,8小時之后的那份必須提供給演習指揮部的氣象預報,除了依賴預報員現場根據經驗作出預判,剩下的也只能向附近的氣象臺站請求技術支持這么一條路了。
一切來不及了。那個年代還沒有手機,演習指揮部配發的對講機,一時只能用于行軍途中,通話范圍也只有區區幾公里。我們的氣象預報車停在荒郊野外的密林深處,周身各類偽裝網交織難以拆卸,還不知前行路段上藍軍是否布置了雷場。戰時不是平時,平時我們也有機器出現故障的時候,只不過依賴軍地雙線的電話聯系足以解決。演習指揮部給我們氣象室保障的通信設備,只能與紅軍指揮部聯系而且必須在規定的約定時間內言簡意賅,盡可能地防范藍軍竊聽之類。
別說指望不上與戰區留守的空軍機場氣象臺站取得支援,就是與地方上的氣象臺也是難以聯系,加上軍事演習指揮部要求的那個時間段無線電靜默,哪怕打開收音機“撿漏”式地收聽當地天氣預報一度也是枉然。好在那兩天里天氣狀況還算平穩,幾乎沒有出現異常跡象。“當斷不斷,必受其亂;五行不定,輸得干干凈凈……”戰場上的指揮員下達作戰決心,雙方拼的就是千鈞一發之際的果敢!必須豁出去,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憑著多年對海上復雜氣象條件作出精準判斷的經驗積累,再加上時令上雖然進入冬季,這兩天氣溫似乎懂得人心似的那種溫和,之前的各大新聞媒體也一直抱怨今冬無雪即將又是一個暖冬來臨……臨窗遠眺的章國生主任獨自一人“觀云測天”的當兒,我們幾個一個個靜聲屏氣,生怕發出的絲毫聲響,叨擾了大戰將至之際一時難下戰斗決心的指揮員。
及時而自信地向演習指揮部提供了一份8小時之后的氣象預報,內容精準到了溫度、濕度、風向、風力等諸多氣象元素。放下電話的章國生似乎全身癱瘓散了架子,至少十分鐘內幾乎漏掉了全部的精氣神。我與梅款款心里那個悔啊,一度想著央求陳凡一起組團向主任解釋一二,哪怕背個處分也在所不惜。看到正在搶救發電機的陳凡埋頭半晌都懶得搭話,而與我們同處一個帳篷里的章國生,兩眼直盯著那張由我倆提供的填了半截的“殘圖”,手里的紅藍鉛筆不時圈圈畫畫指指戳戳,似乎仍想著復盤一二。好在我們這支氣象演習小分隊人員極其精簡,擔任軍事演習氣象預報保障任務本來不占多大比重,這場演習大戲的主角,正是前方較勁的紅藍兩軍。難以謀面的雙方主將一時間都在揣摩著對方心思,可以想象的保密等級提高到了不知怎樣的一種程度。直到后來出了那么一只該死的幺蛾子,我們才知道那個看似風平浪靜的晚上,時副參謀長極為詭秘地劍走偏鋒:派出武裝偵察連一個加強排,夜間急行軍野外露營隱蔽設伏于一道斷裂的山口之下,準備拂曉時分突襲藍軍指揮部,上演一場猛虎掏心。
誰會想到呢,帳篷一角的我倆似乎剛剛熟睡。頂多也就是子夜時分,急促的電話鈴聲驚得趴在桌子上和衣而睡的章國生一個激靈。抬眼一望,帳篷一側開出的那朵小窗外面,怎么明晃晃的一片大亮?這不才打了個盹嗎,怎么天都明了?不可能啊?等到章國生接過那個極為簡短的電話,身子骨的立正姿勢杵得筆直,如同帳篷一角平地而起了一根特別的柱子。那句聲音低沉的“我請求演習指揮部嚴厲處分!”的自責,一時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余音繞梁之際帶著那么一種擲地有聲。
帳篷里的小分隊成員聞訊而起,哪個不是驚弓之鳥!等到搶先一步的章國生一手劃開帳篷門簾,幸虧我們哪個身上都沒揣上哪怕一面鏡子,要不然我們臉上的那種驚嚇,真的不知如何形容。誰會想到,那年的第一場雪一點也不給我們面子,黑天半夜充當不速之客不說,簡直比那個狡猾的藍軍指揮官還讓人討厭三分。
有過氣象知識學習的我們當然知道,當年的氣象預報條件,這一帶的每年第一場雪,好多年份都難以把握到位。還有呢,好多國家地區每年第一場雪難以準確預報,不也成了困擾世界預報界的一個共同難題?
這種國際性的氣象預報難題,人家一個指揮千軍萬馬進行軍事演習的紅軍指揮員何曾知曉,即使有空也沒有什么興趣傾聽哪怕一丁點兒的解釋。大事大非面前,M集團軍時副參謀長的眼里,從來容不得半粒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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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可能不會想到,M集團軍時副參謀長怒發沖冠的樣子與他平日里的慈祥和藹簡直判若兩人。“看看你們,干什么吃的?對得起這身軍裝嗎?什么專用人才?蠢才也干不出的破事!一張圖紙,預報天氣,不就是那么幾句話的事……差點讓一個尖刀排的幾十號弟兄,一個個凍成了冰坨子。”
原地立正站成一排的我們,雙腿恨不得一時插進地心,就是悶死也不想露臉,還有的是身子骨一度怎么也站立不穩。直到時副參謀一臉怒氣地遠去,陳凡額頭上的汗珠子還齊齊地往下直落。倒是章國生使了個眼色,梅款款緊緊地跟隨后面,在帳篷前方不遠處的那幾棵大樹之間緊追慢趕著好一截子,算是代表我們這支氣象小分隊給首長送別。漸行漸遠的時副參謀長聞聲轉過身來,面對梅款款含淚的敬禮,一時也沒有還禮的動作。
演習戛然結束,我們氣象室被上級責令反省期間,一開始我都不敢與梅款款說話。我也不知道說什么為好,他們父女怎么像是一時鬧僵了?唉,看來這對父女之間的情感如同彈簧,是不是平時拉得太緊;一瞬間彈回來的那種疼痛,足以讓梅款款回味良久記憶深刻!可是我又能為梅款款做點什么?
“演習事故調查報告”很快有了結果,讓我們欣慰的是地方上的氣象臺,還有戰區留守的那個機場氣象臺站,對突降而至的“新年第一雪”都沒有作出準確預報。這個地區能提供氣象預報的只有我們三家,驚人相似地都沒有預報出當年的第一場雪。事故調查組認為,這些不能構成“降格處理”的理由,雖說一時不必執行演習紀律,但干擾演習指揮部做出錯誤的戰斗決心下達,有關責任人必須擔責。除了章國生與陳凡積極要求申領處分,梅款款那種當仁不讓讓我大跌眼鏡。就在他們三人搶著“申領處分”的節骨眼下,我不得不打了退堂鼓。畢竟我是一名鄉下入伍的新兵,還是女兵,要是檔案袋里背了處分,不知以后回家如何面對家中父母。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最終結局只是主任章國生一人擔責,我與梅款款的軍校報考資格并未受到影響。
轉過年來,春天剛開始那會乍暖還寒,軍校考核的共同課目項目緊鑼密鼓。對于女兵來說,400米障礙則是最為兇殘的一條攔路虎。文化考試啥的,只要認真復習心平氣和面對,八九不離十,超常發揮的可能性看似不大。屬于共同課目的400米障礙,如果平時不是十拿九穩過關,考核當天只要出現一點點落差,就會過不了關。本來嘛,一年一度的女兵報考軍校錄取名額少之又少,除了通信、衛生系統招生數額相對好點,還有零星的文工團之類的破格提干,這次能讓我倆報考氣象方面的軍事院校,也是上天眷顧的一個機遇。
起初我擔心自己弄錯了,到頭來難不成真有一塊餡餅從天而降,而且砸中的獨獨是我?一度懷疑是考官們填錯了名字。
事態居然出現了超級大反轉,我過關了,是不是祖墳冒了青煙?而被我視為“板上釘釘”的梅款款,這次實實在在地栽了個大跟頭。
有那么好幾次,我猛掐自己的胳膊:痛,真的非常非常的那種疼痛——這次不是做夢,絕對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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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論,我與梅款款同為上等兵,無論共同課目專業還是文化學習課,以及氣象業務綜合考量等,我柳莎莎絕對不是人家梅款款的對手,更何況她還是M集團軍時副參謀長的千金。
誰會想到,屬于我倆真槍實彈的一場人生比試,雖說同在一個考場的我倆沒有直面單挑,結果卻是我得勝,梅款款落敗。這樣的大結局怎么可能如此反轉?那天的共同課目考核,400米障礙那道關,因為抽簽時沒有安排我倆一個考場。直到我精疲力竭地過關之后,最想打聽的就是梅款款的成績。遺憾的是,章國生的臉色如同霜打的茄子,仿佛讓那個處分壓出了一臉的紫色,脊梁骨似乎一夜之間坍塌了好幾截。
如果不是章國生一一復盤,我哪里知道發令槍響之際,梅款款的400米障礙推進速度幾無異常,只是轉過身來跳進那道兩米高的深坑,好一會沒看到她露出頭來……直到負責保護的陳凡托起滿腿是血的梅款款爬出地面,還沒等陳凡喊出聲來,梅款款像只受傷逃竄的兔子,一氣越過矮墻,箭一般地沖向高高在上的那座窄窄的獨木橋。只可惜剛剛沖到一小半,她的身子如同一只斷線的風箏跌落,幸好被一旁的章國生摟住了身子。
后面沖上來的陳凡,還有抱著梅款款身子的章國生,兩人手上一片殷紅淋漓。誰也沒有想到,梅款款突然來了月信。
對于梅款款而言,報考軍校的共同課目考核,如此重要人生轉折,卻有了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梅款款的400米障礙中斷折戟,按照考核操作流程只能算是沒有成績。能不能因為情況特殊,重新安排一場補考或是酌情量分。在場的諸位考官一時有了同情。聽說主考官事后請示匯報之際,等到的是時副參謀長的一頓劈頭蓋臉:“亂彈琴!考場如戰場,對面的敵人會不會停下火力,給我們一次重新沖鋒的機會?條令條例難道成了兒戲?”據說時副參謀長一轉身的當兒,那位主考官清晰地聽到一聲嘆息之后,緊接著就是“咚”的一聲,像是有誰一拳擂中了桌子。
我去預提軍官集訓隊報到之際,梅款款休假尚未歸隊。這樣也好,省得撞見了大家難堪,說不定我們姐妹抱成一團,免不了梨花帶雨一片。
臨別之際,陳凡怎么不見了人影?不管怎么說也要有個道別,好歹表達我的一番謝意。當初多虧聽了陳凡建議,直到軍校招生計劃下來,我這才知道報考南京空軍氣象學院只是我與梅款款的一廂情愿。這所空軍軍校沒有陸軍方向的招生安排,我只能報考另外一所陸軍指揮學院,那邊的氣象專業算是冷門,可惜相比南京空軍氣象學院畢業生的大專學歷,明顯要低一個檔次。
離別的火車時間,我必須選擇天黑時分。我不想在戰友們的眼皮子底下獨自揮手,我更不想讓送別的營盤看到我一時淚眼婆娑。聽說陳凡還在炊事班幫廚,可我趕去卻就沒有見到其人。炊事班操作間空無一人,直到轉過后門,不遠不近的那個旮旯,怎么有一團霧在那兒?一時我不想走近,只得遠遠地定了定神,看到煙霧之中有個彎腰清鏟煤灰的男子,高高的個子套著件炊事員的白大褂工作服,塵霧彌漫讓人近不了身。聽我遠遠地喊了幾聲陳凡,遠處的那件白大褂這才踅了踅身子,朝我只是匆匆忙忙地揚了揚手,又埋頭作業開來。映襯于昏暗的燈光之下,那個人影一路上讓我不敢回想:怎么連一頭黑發上面都落滿了白的煤屑,似乎從雪幕深處走來一般。直到奔跑的鐵軌鏗鏘開來陷入夜深人靜,這一幕還在我的眼前閃現,數次催我如夢方醒:那人就是陳凡,他只是什么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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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軍學院開設的氣象專業課程,與我們當年在廈門集訓的內容相差無幾,只不過那時的我們囫圇吞棗似的半年拿下,而這所院校的學制也只是短短一年。這時,我們好多同學隱約有了預感,從這個學校畢業只是中專文憑,畢業之后能不能成為軍官?雖說進校之初,我們領的服裝依然是85式女軍官新款夏裝。哪知道種種跡象表明,畢業之后還有漫長的兩年實習期;實習期滿,極有可能成為1985年大裁軍之后的第一代軍中士官。
“士官不是官”啥的,隨他去吧!這也不是我們自己能左右的,只要能從哪里來再分配到哪里去,讓我回到九里山下的氣象室,從事我所喜愛的氣象專業,剩下的也就不要過于奢望。別看我眼下穿的是軍干服,其實只是一個穿著紅舞鞋的灰姑娘。平復心情之后,我在陸軍學院求學的那一年間,給千里之外的氣象室章國生主任他們寫了好多封信,偶爾地我也收到過他們的若干回信。等到后來的兩年實習之后,三年軍校學業期滿畢業,雖說我們的著裝與義務兵有了區別,性質上我們這批學員還是轉成士官。等我懷揣著一紙介紹信趕到氣象室報到的當兒,其實我心里早已預料到了:章國生因為那個處分,不僅沒有掛上兩杠一星的少校軍銜,結果還是按照副營級上尉的級別待遇轉業回了原籍;梅款款于前年以義務兵退伍;只是那個陳凡居然一直沒有消息,倒是章國生曾經提過那么一嘴。
我問了幾個新來的面孔,其中不乏有些年頭的志愿兵,他們也是后來調入的,沒有哪個知道有過陳凡這么一名士兵。
這不怪了?軍校求學三年期間,到過的幾家單位遠離九里山一帶,時不時地,情緒有些恍惚的當兒,那個“風之子”般的陳凡,似乎就在眼前晃動。有次,我在一張軍區機關報上,似乎尋到了有關陳凡的蛛絲馬跡。感謝戰區體工大隊籃球教練慧眼識珠,據說陳凡的確有過一段時期的軍區籃球隊集訓履歷。記得當時的章國生回信似乎點到為止,說陳凡充其量只是一個替補,勸我保持平常心,還有理想豐滿現實骨感之類的安慰。這以后的陳凡何去何從,看來氣象室的好多戰友似乎并不在意。
記得有一次,我在當地的《廣播電視報》上搜索頻道節目安排。終于等到的一次節目預告,戰區男子籃球隊與一支省隊的全國籃球甲級聯賽,地點就在徐州市體育館。我請假趕去的時候,只好狠心在黃牛手里買了一張高價門票,整個人埋在體育館一角,眼睜睜地盯到球賽結束,也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人影。起初,我試想著找到球館工作人員,看看能不能行個方便,若是幫忙喊出哪位戰區男籃隊員簽名,可否捎帶著問一嘴?誰知球館工作人員牛氣哄哄,根本沒有給我一個機會。
原以為故地重游尋親訪友,沒承想物是人非不說,當年的生活場景屢屢隨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營盤依舊,故人遠離。
拂過山崗的風兒,究竟是誰?是陳凡,還是梅款款?或者就是章國生他們?要么,就是那一段段流金溢彩的歲月?
有誰,能給我一個答案?
我所知道的現實版極為殘酷。作為一名女士官,因為一時難以提干或是轉干,我的最高服役年限相對較短。等到脫下軍裝的那一瞬間,如同剝下了我的一層皮肉。沒想到那種生離死別的傷痛接二連三,幾經傳聞終成現實,我們氣象室以及“小軍直”幾個分隊,將一同跟隨M集團軍部整體換防,九里山一帶即將打造“楚漢文化旅游經濟帶”,戰區留守的那個空軍機場氣象臺站已經移交地方,當年那個廣袤無邊的機場,有關規劃城市框架擴大構想的圖紙已經生效,即將成為多個開發商舉牌競價的優質地塊。若干年后,不復存在的九里山營盤只能儲存于記憶之中。是啊,有誰還會想起?
我不敢說服我自己,連同好多天一觸即落的眼淚。
還有呢,接下來陸陸續續的這些,也是后來我漸漸知道的:
——我的閨蜜梅款款,居然不是M集團軍時副參謀長的親生女兒。
——有那么一年,陸軍還沒有成立集團軍,當時還是M軍“小軍直”某部一營的時副營長組織部隊投彈時,因為一名剛下連隊的新兵戰友忙中出錯,眼看著冒著白煙的手榴彈滑落身旁……電光石火之際,梅款款的親生父親,也就是M軍作訓處處長張開雙臂,如一只從天而降的大鳥,撲倒了那個驚慌失措的新兵……
——那次事故,當年一同掩護那位新兵的時副營長身中數枚彈片。雖說搶救及時保住性命,可是從此失去了生育能力。
——作訓處處長的遺女梅款款從此過繼,成了后來的M集團軍時副參謀長的唯一養女。
從我倆后來的交流中得知,梅款款盡了三年義務之后光榮退伍。地方政府安置時充分考慮了她的氣象業務能力。滄海桑田白云蒼狗,她已經成為某省著名氣象專家。
那么,我們的“風之子”陳凡呢?如今真的隨風而去人海茫茫,此生再也尋他不見。
(編輯 吳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