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作家協會會員。在《廣西文學》《草原》《紅豆》《南方文學》等刊物發表過作品。現供職于南丹縣文聯。
1
這個故事從哪里開始講才好呢?
我想就從30多年前開始吧。那時候,一位高高胖胖、憨態十足的中年男子每天去往村里,收集將要隱沒在木棉花瓣雨里的消息。也可以從50多年前開始講,那時候制琴師還不到10歲,他好奇地蹲在父親的身邊看父親用竹來制琴。還可以從100多年前講起,當時土司羅權喜得貴子,欣喜若狂的他想要昭告天下。當然,如果你不介意,我還可以從900多年前,不,從漢代時藏古江(紅水河)的絲竹弦樂開始慢悠悠地講,那時的大地樹更高、草更青,水更長、琴聲更悠揚。
那些蛛絲馬跡藏在一張泛黃的典籍里,藏在一聲意難平的嘆息里,藏在斷續聲隨斷續風的惆悵里。后來,我在秋風吹散馬蹄聲中打開一本綠皮《南丹縣志》,幾行醒目的字跳出來:那地桂劇班,清光緒丁未年(1907年)建立,主演桂劇,組織者為那地末代土司官羅權、師傅王小其(河池縣人),成員50多名……
這時,一陣咿咿呀呀的腔調聲,和著一陣叮咚叮咚的竹鼓聲,跟著那些方正的漢字從不知處傳來,那地州末代土司羅權的州府里,紅燭燈盞,喜氣盈盈。30多歲的羅權聽取僧道之言修路架橋累積陰德,竟在宣統年間喜得貴子,起名“橋生”。
羅權喜極而泣,遂決定在那地開設戲館,為兒還愿。羅權下令廣發告文:凡參加那地戲班者,都可以從州府免費領取兩畝地耕種。那地周邊多為崇山峻嶺,土地又多掌握在土司手中,這個告文對那地百姓極有吸引力,很快加入戲班者達近百人。與此同時,羅權許以重金,派人到桂林、宜山等地尋找戲班師傅,最后尋得一個名叫王小其的人。那地州地處紅水河沿岸,東鄰河池,西界貴州省羅斛,南至東蘭,北限南丹州,西南隔著紅水河與泗城州對望,像一條抬頭吃著葉子的蠶蟲。州境內高山連綿起伏,峰巒重疊,王師傅跋山涉水而來,來時僅帶了平時彈奏的二胡。顯然,一把二胡是撐不起一個戲班的。羅權向鄉人籌集樂器,一位老者帶來一把竹制樂器,外表粗糙簡陋,但敲之聲音清亮,叮咚之聲不絕入耳,這是流行于紅水河流域的民間樂器,名為竹鼓。王師傅見狀大喜,一錘定音。那地四周茂林修竹,王師傅就地取材,領著大伙上山沿河伐竹。制作竹鼓看似簡單,實則講究:砍一節20厘米長,比手腕粗一倍的南竹,在青皮表面挑4根寬3厘米厚不過1厘米的弦,細細修整。制8個拇指粗的碼子置于弦下定調、竹下中腹部剖空以發音,然后用細竹枝敲擊試音。試音最是講究。那時沒有調音器,竹身的粗細,竹子的干濕、長短不同,發出的聲音也不同。碼子的位置,腹中空的大小更是直接影響調子,這時考驗的是師傅的經驗和修為。王師傅聚精會神地觀、聽、敲,不時用手移動碼子,手上的刀具不停地修和割,一把琴制成下來,竟耗費幾十根竹子。
新制成的竹鼓靜靜地躺在泥地上,青幽的表皮似破土而出的稚芽,王師傅擊打竹弦,聲音似穿過密林峽谷,穿過湍急奔涌的紅水河,一時之間,心房也跟著鼓動起來。
那地州衙署立于一片平疇之地,房屋為磚木結構,屋脊翹角,鏤空花窗,處處透著威嚴貴氣。羅權在衙署附近為戲班搭臺。戲臺高地面2尺許,兩旁用木頭搭起簡易木架,茅草蓋頂,紅綢拉開,雖然簡陋但壓不住歡喜的氣息。州地百姓聞訊從四周山坳和坡地涌入。好戲開始上演。小生、花旦、武生,各色長袍、短褂,帽子用細竹條箍成一圈后插上羽毛,活脫脫一個戲精模樣。《樊梨花斬子》《劉十四娘打叉》《仁貴征東》《丁山征西》,每臺戲惹得眾人淚水漣漣。羅權也不時登臺表演,彼時,他不過是醉心戲臺的凡人。
余振坤是戲班演奏竹鼓的其中一人。他在紅水河邊洗凈泥腿,穿上干凈布衣上岸學習音律,他矜重地把竹鼓掛于腹前,手持細枝醉心擊打竹弦,琴聲為跌宕起伏的戲推波助瀾,那是一個平凡者命運的轉折,這短暫的一瞬照亮他波瀾不驚的后半生。
那日秋高氣爽,48歲的羅權騎上白馬,帶著隨從往天峨方向悠哉而去。行至古王,仇家張十二早已帶人埋伏兩旁,羅權被一擊而中,當場殞命。羅權已逝,戲班子沒了支撐,不久宣告解散。
熱鬧的戲臺跌于沉寂,余振坤和藝人們重回田間勞作。短暫發光的竹鼓,回到原點。不遠處,紅水河奔騰不息,流向遠方。
2
回憶的時光里,竹音似異星里的神祇。戲班的日子成為余振坤們一生中僅有的榮光,而時光越拉越長,手上那套竹制樂器早已被蟲蛀得破爛不堪,竹聲又總在不知處回響,攪得人心亂。于是他們取來竹子自己制作樂器。夕陽西下,金色的余暉打在斑駁的泥巴墻上,幾個老藝人坐在墻下,一刀一刀地挑弦,那是大地的藝術,是時光的饋贈。在一雙雙布滿老繭和斑紋的手中,那些竹鼓又活回來了。好奇的村人圍攏過來,有些人看著看著就著迷了。
黃昏,從生產隊下工回家的黃光德,喜歡在晚飯后拿起竹子修和割。他記著余振坤老人在余暉里的樣子,他和老人一樣,有粗糙而靈巧的手,有可辨音律的耳,這是老天打賞呢。他愛這竹鼓,愛這音律,愛樹林里婉轉鳴唱的畫眉,愛草叢流水里的蟲鳴。這人世間,有爭斗聲、有嘲弄聲、有轟鳴聲,也有絲竹悅耳聲,清幽古樂,裊裊飛升,像幽暗夜空中的星子,沖開云層,墜入眼眸。可是,黃光德太異類太扎眼了,面對工作隊員氣勢洶洶的盤問,他害怕極了,戰戰兢兢地告訴他們,這不是樂器,是他給兒子做的玩具,兒子晚上總哭,拿這玩具敲幾下,哭聲就停了。黃光德說完還給工作隊員演示了一遍,演示前他在碼子上做了手腳,聲音著實難聽。工作隊員看不出這玩意對生產有什么威脅,于是離開。
黃光德自此小心翼翼,制琴時偷偷的,擊打時偷偷的,獨自享受,獨自陶醉。
工作隊來了一瘦高個叫陳愛民,住黃光德家。一日,陳愛民早起,到屋后閑逛,見黃光德把那“玩具”掛于腹前輕輕敲打,圓柱形的“玩具”發出清悠的叮咚聲,似蛙聲清揚,似牛哞喚兒,甚是好聽。陳愛民穿過晨霧來到黃光德身后,靜靜聆聽好一會兒。一曲終,陳愛民輕聲問黃光德“玩具”的名字,把黃光德嚇了一跳,回過身來連稱“不懂”。你跟誰學的?陳愛民再問。以前村里的老人。黃光德說。可能已經死了。黃光德又強調說。陳愛民拍拍黃光德的肩膀,什么都沒說。
這是一個奇怪的工作隊員。黃光德想。黃光德還發現,陳愛民總是假裝看不見他在擊打竹鼓,也沒有向工作隊報告這個“危險”的情況,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種奇怪的默契。這太幸運了。黃光德又想。
竹鼓太幸運了。命運這樣想。
黃光德幸運地愛著竹鼓,而竹鼓也是有記憶吧?那些前世今生,在沉默中潛入紅水河邊,你以為它離開了,其實它一直都在。
黃光德有四個兒女,大兒子黃家勤像他當年一樣,喜歡在旁邊看他制琴。樓梯拐角處總擱有幾根南竹,劃開時清香四溢,讓黃家勤陶醉。他開始自己去砍竹,扛回家后學父親制琴,第一次制成的琴,敲出的聲音喑啞、沉悶。父親說,這是苦竹,不能用。黃家勤又去砍。他逐漸分清各種竹子的用處,掌握琴身的大小、碼子的厚度,音律的階位……竹音逐漸明朗。
3
春天的時候,木棉花開滿了紅水河邊,開滿紅水河邊的每個村落,一樹樹火紅讓村莊從蔥綠變得艷麗,從沉寂變得張揚,路上也跌落許多花朵,嬌艷又破碎。
陳愛民一路踏著火紅而來,當年高高瘦瘦的工作隊員,如今已經變成一個高高胖胖、憨態可掬的那地村文化站站長,每日肩挎挎包在鄉間奔走。田間老農、河邊老婦、樹下稚兒……那些隱藏在勞作和游戲中不輕易覺察的、習以為常的舉止和言語都布滿某種玄機,陳愛民在解開玄機時遇到了余振坤。
那年春節,95歲的余振坤坐在那地街頭,他白發蒼蒼,曾經的老伙計都已逝去,那些發出奇妙聲音的竹鼓也已消失。陳愛民來到老人面前,拿出從黃光德處借來的竹鼓請他辨認。面對竹鼓,老人的魂魄從不知處歸位:羅權、大老爺、戲班子、英雄……記憶的閘門緩緩打開。老人告訴陳愛民,竹鼓是一組,有3到4個,每個外形都不同,你手上這個最簡單,是村里人平常玩的,容易做。你還會做講究的嗎?陳愛民問。老人想了許久,來到廚房的火坑旁,用筷子在火灰上畫了一個:三節青竹合節,琴身凸形;指板連接中間青竹,琴頭梯形。畫完這個,老人再也想不起其他竹鼓的樣貌了。
陳愛民回到家,依著余振坤老人所畫樣式制成一個。盡管外形粗糙、琴聲有些別扭,演奏時也不得心應手,但陳愛民還是迫不及待地登臺了。結果,他演砸了。
演砸了的陳愛民想了又想,他明白自己操之過急了,當務之急應盡快尋到散落在其他地方的桂劇班成員,還原竹鼓的關鍵技術。
我仍然記得自己到文聯工作后,有幾年時間,陳愛民每隔幾個月就把他收集到的民間文藝資料拿給我幫忙梳理,那時的我年輕膚淺,不懂得這些資料的珍貴,至多體會出他是一個民間文藝的狂熱者。那時下到各村屯都靠雙腳走,陳愛民身寬體胖,有好幾種基礎性疾病,走路特別容易累,不到半刻工夫就滿頭大汗,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用汗巾擦汗,汗巾搭在他的腰間特別顯眼,成了他的標配。每到一個村屯,大人小孩都熱情地圍上來跟他打招呼:“胖叔又來了。”“胖叔喝口水解解渴吧!”20年的光景里,陳愛民輾轉于天峨、東蘭、金城江、南丹等地的20多個村屯,記錄各種樂器包括竹鼓的制作方法,采集的資料慢慢塞滿了柜子,像在等待某個時機重現天日。
4
時光似乎在慢慢變老,那支簡單又平常的竹鼓在紅水河邊越發沉寂,似乎有一天,它也要和其他事物一起消失了。
胖叔的年紀越來越大了,他胖胖的身體像是可以納百川一樣。胖叔參加了縣城的一支業余文藝隊,每日吹拉彈唱,好不快活。文藝隊有一位叫吳斯均的退休工人,和陳愛民走得最近。有一次,吳斯均邀請陳愛民去家里喝茶。
吳斯均的書房擺滿了各種樂器,陳愛民拿起來一件件仔細端詳,笛子、二胡、銅、鈸、梆、簫等等,一些精美,一些在細節處透出手工制作的痕跡。陳愛民數數這些樂器,發現一半以上是自制的,一問,竟出自吳斯均之手。陳愛民高興壞了,抓著吳斯均的肩膀說:“我找得你好苦呀!”
陳愛民把吳斯均拉到他收集的竹鼓資料面前,那些奇形怪狀、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圖形,讓吳斯均技癢難奈。
吳斯均有一雙靈巧的手,樂器是從他手中長出來的附件,一件樂器在他手里反復研究數次就可以復制一把新的,那種讓樂器再生的感覺實在是太棒了。可是,生活從來沒有滿足他對樂器的念想,這像一根刺,埋在身體的某個地方,只待一個時機把它拔出來。
紅水河沿岸是各種竹子的天下。依照那地民間的節氣,中秋至臘月的竹子長勢最好,且不易生蟲,吳斯均自己掏錢請人在這個季節去砍竹,均為3至4年生長期。一車車大南竹、金竹、油竹、刺竹拉回來后放到陰涼處待干。制作竹鼓的核心在于竹子的選擇。竹節的長短、大小、多少、干濕,竹料和竹膜的選擇等都會對竹鼓的發聲產生不同的影響,掌握這個核心就可以打造出任意想要的外形和聲音效果。
那是幾乎忘記飲食和入寢的幸福時光。吳斯均和陳愛民調集自己對樂器的所有認知,就像打通人和竹之間的連接、紋路和脈絡,把它們變成沒有隔閡和沖突的融合體。竹鼓最終被他們分解成11種樂器,又分別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勞朵當(大竹琴)、降朵當(中竹琴)、丁朵當(小竹琴)、擬朵當(線竹琴)、洞朵當(筒竹琴)、拜朵當(排竹琴)、波朵當(吹竹簫)、外朵當(牛竹琴)、丟朵當(掉竹琴)、波朵當(吹竹琴)、琶朵當(琶竹琴)。每個樂器都由不同的竹子,不同的長度、形狀、音筒、琴弦等制成,從而發出高中低不同音頻,形成弦樂、打擊樂、管樂、彈撥樂等樂器效果,演奏出高山流水、狂馬奔騰、悲壯憂傷、輕快歡樂的不同旋律。
這是竹制樂器的盛宴,也是吳斯均和陳愛民的樂器盛宴。他們為這組改良后的竹鼓取了一個更加好聽的名字——輪朵當。“輪朵當”是壯語水竹琴的音譯,聽起來就像竹鼓最原始的調子: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又似有人在輕聲說:靠攏點,靠攏點……
吳斯均和陳愛民的心也跟著叮咚、叮咚地狂跳,聽見靠攏點、靠攏點的輕聲低喚。
5
有些時候,我們并不真正清楚一些事物的起源或消散,那些事物在世間有著自己的運行軌跡,它牽引著玄妙的物,未知的人,懵懂的情——你看不見它,但你可以感覺到它。它們從不同的地方向一個目標匯聚,前赴后繼,不死不休。
年輕的時候,如果有人告訴張海智,若干年后他也能唱,也能彈和拉,還能譜曲,他是不會相信的。那年,他被分配到一個叫羅富的鄉下負責畫電影海報,在畫完海報的大片空當里,他得想辦法打發過多無聊的時間,他還記得自己被迫聽羅富山歌的情景。每到圩日,羅富的壯族女子穿著滿襟圍腰的盛裝,頭戴黑白織花折成的尖利的角形毛巾,腳踩繡花布鞋穿過風流嶺而來,曼妙的身姿讓人眼熱心跳。張海智住在鄉小學教師宿舍,宿舍旁有一塊空地,趕圩的女子倚在窗下,用壯話隔空和對面的男子咿咿呦呦地對唱,山歌調子花樣百出,歌詞風流旖旎,惹得青年男女春情蕩漾。山歌一出,晨昏顛倒,不到天亮決不收場。這可苦了房間里的張海智。他聽不懂壯話,被攪得徹夜難眠,忍了幾個晚上終于爆發,他打開窗子,一盆水潑出去,女子們尖叫著散開。
終于清靜了。
但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愛上山歌,愛上這深沉似海的調子的?張海智想。“凡音之起,由人心生”,野趣的、清純的、自然的山歌,那地敬牛節等傳統節日的傳統配樂,讓這些沒有雜質的聲音彼此探索、相互交融,成為另一種藝術形態,這讓張海智傾心。
這時候的張海智和陳愛民已經成了同事,他是縣文化館館長,陳愛民是副館長。時間用一根看不見的線把他們連在一起,用歲月深處織成的網把他們連在一起。陳愛民和吳斯均制作輪朵當時,張海智為輪朵當譜寫曲子,這些曲子,它們的底色源于那些山野的歌聲:粗獷豪放的壯族山歌,柔順婉轉的苗家調子,綿長如水的白褲瑤情歌……這些天籟之音,將穿越輪朵當的前世今生。
2004年,輪朵當系列首次登上河池銅鼓山歌藝術節舞臺,古樸的造型、粗獷的音質,流水般的曲子,一亮相便藝驚四座,奪得特別挖掘獎,很快受邀參加第二年廣西春節聯歡晚會,隨后走進央視三套和央視七套。2005年6月,國際生態博物館論壇在貴陽結束后,廣西文化廳邀請美國、日本等多個國家的專家到南丹觀看輪朵當演奏。那年,輪朵當在區內外登臺演奏50余場次。
演奏輪朵當樂器的是一支奇怪的“樂隊”,成員從田地、工廠、廚房、辦公室走來,黝黑、滄桑的臉龐,為輪朵當發出不一樣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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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云貴高原一路奔騰而下的紅水河,到了南丹縣吾隘鎮境內,變得清澈而平靜,河的右岸是吾隘鎮政府所在地,左岸是那地、獨田等民俗風情濃郁的壯家村寨。兩岸由一座200多米長的水泥橋連接。不知從哪年起,來自貴州荔波、羅甸,廣西東蘭、天峨和南丹的民俗愛好者在節日會聚于此,他們唱山歌、跳民間舞蹈、敲打自制的竹鼓,叮咚聲譜成的奇妙旋律在夜空回蕩,仿佛又回到100多年前那地桂劇班的場景,仿佛一切不曾離去。
沿著橋的左邊往上走數百米,到一路口,又從路口往左拐不過百米,是一個叫平類的村莊。這里山清水秀,竹林處處,居住著20來戶黃姓人家,黃家勤就是其中居民之一。黃家勤差不多60歲了,他身材敦實、樣貌憨厚,看著就是農家的一把好手。可是,當他把竹鼓置于腹前,用筷子輕輕擊打時,就像換了一個人。當年那個10多歲的男孩已經成為竹鼓傳人。他的家門口,長著許多手腕粗的南竹,這些年,不斷有專家來平類考察,聽他講竹鼓的過往,還有人拉了一車又一車的竹子回去,試圖制作出更精美的竹鼓。
時間最是殘酷。當年從竹鼓演變而成的輪朵當系列同樣遭遇了蟲蛀的命運,胖叔陳愛民和樂隊老人也相繼離世,樂隊再次解散,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命運之手在旋渦中攪動,張海智在這樂器的旋渦中迎來了中國蘆笙王覃國偉。
覃國偉是南丹籍演奏家,曾站在維也納金色大廳擔任蘆笙獨奏,改良過不少南丹民間樂器,瑤胡、奧疊琴、拉篥、沙簍鈴、龍松……當張海智把精美的輪朵當系列圖片鋪展在他的面前時,他驚訝了,幾百年前那個叫王小其的琴師似乎回來了,那些為琴而生的人總是如此相似,隔著久遠的時空,他們在音樂的記憶里相逢。之后幾年,路程往返、時間拉扯、資金籌集,希望、失望、等待……一組樂器的重生考驗著所有人的智慧和勇氣,而生命中,總有一根琴弦,在指間纏繞,在心底撥動,在看不見的隱秘之處輕輕彈起,去包容那些痛苦、悲傷、失望、麻木,去保持對人世間的愛意。
2023年9月,岜農把自己改良后的竹鼓帶到《樂隊的夏天第三季》的舞臺,并取名賽嘚(壯語),漢譯是肚臍。賽嘚傳統的演奏方式是置于腹前,類似與肚臍相連,它代替臍帶與胎兒連接,與血脈連接,與永恒的生命連接。
(編輯 何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