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建英編著的《八十年代訪談錄》的封底,標有與八十年代相關的詞。比如,激情、貧乏、啟蒙、使命感、人文、饑渴、知青等等。我想補上一個詞:《詩歌報》。八十年代誕生于合肥市宿州路9號的《詩歌報》影響甚眾,刻在那個年代眾多寫詩者的記憶中,介入了他們的精神生活。當年身邊的詩友講述他們站在綠皮火車密集的人群中專程到那里去拜訪。
我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開始寫詩的。那年在縣勞動人事局主辦的技工學校教書,校門前掛有另一塊牌子:職工培訓中心。學校面向整個荊州地區招生。在那個早已不在的矩形校園,在有了三室二廳的房子、女兒和講師職稱后,覺得自己沒有前途,我試圖找一個終有所托的愛好把日子過下去。就是說,27歲決定寫詩不僅是殘余青春的熱情,它也包含著某種來得太晚的人生自我規劃。
現在想來,受周邊習詩者的影響,我也訂了《詩歌報》,兩周一張,月末用報夾集中,后裝訂成冊。學校辦公室報夾上陳列著各種各樣的報紙,只偶爾掃一眼第四版副刊。《詩歌報》則帶入書房床頭,室內仿佛涌入一股新鮮空氣。現在找不見那疊《詩歌報》了。記得主辦人是蔣維揚,這個沒有什么交往的長者,他將個人詩學修養和對文學的熱情投入《詩歌報》的創辦與編輯中來,構建了我們心目中的的文學事件或奇跡。
在收藏資料的紙箱內發現僅存的《詩歌報月刊》,1990年一期二期合刊。異形開本,不同于后來《詩歌月刊》的16開本;刊名保持了《詩歌報》字體。年代轉換之際,《詩歌報》由報紙轉型為月刊。
之后,中國新詩研究有這樣一個專用名詞:九十年代詩歌。本人理解詩學研究者們的意思。確實,線性時間下的詩歌寫作全然不同于八十年代,不同年代產生的新詩文本集體地呈現了迥異的美學形態。三十年后,我給文學院的學生講中國新詩研究課程,視點就落在這個轉型期,細致地從時代語境和寫作者的身份轉換、后現代文化思潮的涌入,以及詩文呈現其斷裂式的變異來加以描述。本人開始于九十年代的詩歌寫作,受到那個年代的新詩潮的淘洗,在練習期的草稿式詩作留下抹不去的詩潮印跡。
與九十年代相關的詞:現實、城市、新空間、個人、身體、書齋、多元、可能性。這是一個個帶著我們個人體悟的詞語。相較于八十年代,時代空氣變了,當代詩寫作在尋求新可能,從一個個字詞的替換到情感的拿捏、結構的重建來更新詩的面貌。我的寫作開始了全方位的運行:從生活到閱讀到寫作,開始個人的計劃拓展,教書之余的旅行和交友都是圍繞寫作一事展開。
近日想到在《詩歌報》第二版讀到于堅的《避雨之樹》。印象太深了。九十年代初,我開始和于堅通信,他的幾封談詩的回信至今依舊保存著。幾十年后,我在寫作評論他的長文時,曾提及早年的信件往來,書寫了幾十年來在不同時段閱讀他的詩歌的情景,此為我們純粹詩歌友誼的紀念。那些年國內文學刊物時興辦函授班,1989年《詩歌報》也辦了函授,函授老師中有韓東做。那年正我讀他的詩集《白色石頭》,為了結識他,特別挑了他作為輔導老師;他曾向《詩歌報》推薦過我的處女詩作《賓館104》。《詩歌報》很大程度上激勵著我的寫作。今年,早年的學生從廣東來看我,他車開到我山房院外,下車的一句話是:只有我們的語文老師選擇山居。他說我是他的啟蒙老師,提及我在課堂上講新詩,在酒桌上背誦了那首《賓館104》。
1996年的某個黃昏,一個年輕小伙子找到我家,自我介紹他是讀到了《詩歌報月刊》上我的詩特意來尋訪我。他是縣人民醫院分配來的外科醫生,叫管興平。后來他離職到武漢考博,常給我寫信,請我參加武漢的詩歌活動。認識他之后,又與當年在武大哲學系讀博的夏可君相識,每次去見他,他都對我說,柳哥,你每次來可要帶些新作給我。再后來又見到張典博士,他從南京來會可君。我們有過在黑夜中長談詩和哲學的經歷。現在想來,他們三人先后到過那個矩形校園教工宿舍樓我的書房。他們或隱或現地參與了我的寫作生活,和《詩歌報》一樣,環繞著我,傳入新鮮空氣,讓一個寫詩的時空變得多重多維。
在經歷了必要的閱讀寫作期,1999年,我背著電腦闖蕩北京,在中國青年出版社下屬的《青年文學》雜志做詩歌編輯多年,2009年離職舉家南遷,回武漢某高校文學院工作。在武漢地鐵詩歌公共空間的朗讀會上,我見到了韓東和于堅。朗誦會完后,和韓東走在一起,憶及“他們”文學社的內部交流資料第四期,封面人物是于小韋。其中他的《三個世俗角色之后》,對于遲到寫詩的我有著某種開啟之效用。那是讓我難忘的閱讀期,我在《詩歌報》和民間刊物讀到了全新的詩歌作品。肖開愚與孫文波主編的《九十年代詩歌》,在私下流傳的民刊《傾向》,曾一度讓我驚喜。《詩歌報》可以說響應或推動了民刊詩歌的涌現。前面提及的《詩歌報月刊》1990年一期二期合刊就是“中國詩壇1989實驗詩集團顯示”,其中展示的詩歌流派基本來自民間。。在徐敬亞、孟浪等編輯的《中國現代主義詩群大觀1986—1988》一書,收輯《詩歌報》現代詩群體大展的內容。早年《詩歌報》還舉辦“探索詩”大賽,后來大賽作品結集出版,可謂推出當代詩的全新文本。
新詩創作就是實驗,就是無路可走時的探索性開拓。辦刊除了對詩的愛,還要有專業的知識。新詩學是一個特殊的知識,編者即一個類似的詩學專家。《詩歌月刊》在跨入新世代后變得穩重大氣,又不失早年的探索風格。刊物的“先鋒時刻”“評論”等欄目延續了《詩歌報》時期的欄目。那年的“現代詩導讀角”讓人留意。在北京工作時期,到揚州出差,詩友帶我去看望過葉櫓先生,他剛退休,和他聊及他在《詩歌報》開設的專欄。在《青年文學》雜志編輯部,某日偶然發現沈天鴻先生的信件,主動與之聯系,談及他在《詩歌報》的專欄稿《現代詩歌技巧十二講》。《詩歌報》保持了讓我心動的記憶,可以說是我們共同記憶的凝結。
近日翻看保存在書房的《詩歌報月刊》和《詩歌月刊》,在不同的年代斷續展示我三十年來曲折的寫作路徑和留下的或稚拙的或成熟的作品,它參與或見證了我的個人寫作,映照出一個寫作者在時光隧道中走向某種時間塑形的圓滿——這似乎又與《詩歌月刊》有著某種隱秘共通的相似。回憶讓人感懷。忽置于寫作的晚境,覺得個人寫作要用余下的光陰來完成一本類似于惠特曼的《草葉集》。我們的寫作即為修得一首首讓自己得以通過的文本,此為一個寫作者的責任。語言與生命形式的互動生成,語言塑造的同時限制了作者的命運。確實,寫詩是一件莊嚴的事。《詩歌月刊》誕生40周年,經過幾撥人的經營,刊物由報到刊,變中有不變,歲月對它的雕塑令人感嘆。
柳宗宣,曾任中國青年出版社編輯。著有詩集3部、散文集《漂泊的旅行箱》《語詞地理》、詩學專著《敘事詩學》、隨筆集《語詞居住的山岡》等。